第9章

  　　露西婭這一晚在城堡中睡得並不好。

  　　默什堡中沒有枕頭的存在，就連領主用的都是一種硬邦邦的木質頭靠——將一塊木頭固定在精心製造的支架之上，中間打磨出凹陷的弧度，然後用布匹裹上幾層。蒂姆找遍了整個城堡，也隻從上一任領主與護衛長的臥房中找到了兩個。

  　　睡在這種頭靠上晚上連翻個身都難，露西婭的腦袋被磕得疼，前往樹椒林的一路上都在琢磨著什麽時候去做個羽絨枕頭出來。

  　　這一片森之神異境早晨與夜晚呈現出來的景色截然不同。深夜時的它是吞人的巨獸，清晨時卻綠意盎然、賞心悅目，比任何地方都要生機勃勃。

  　　但凡是了解這個異境的人都知道，這裏潛藏的危機並不會因為明媚的光線而減弱。

  　　露西婭伸手擋開垂落到眼前的嫩綠枝條，往上提了提背後普普通通的大麻袋。她稍稍側頭，瞥了眼身後的光精靈。

  　　那位精靈垂著眼睫，俊美的臉龐上沒有什麽表情，在林間穿梭的動作卻明顯有些遲鈍，那雙昨日才從城堡中翻找出來的、比他的腳大一號的羊皮靴已經被蹭髒了。

  　　露西婭暗中觀察，看見他將手按在樹幹上借力，又在下一秒發現樹上的蟻蟲爬上了他的手背，於是目不斜視地、用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飛快抽回了手。

  　　“……”露西婭好心道：“你不必跟隨我，去你要去的地方吧。”

  　　“我不會食言。”精靈認真道，緊接著被一顆石子絆住，下意識地再一次伸手撐住樹幹。他的眉輕輕抽動了下，似乎就要露出什麽不一樣的神色——可那絲情緒很快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壓下，不見蹤影了。

  　　沉默幾秒後，精靈又說：“我會治愈術，如果你受傷了，我可以幫助你。”

  　　治愈術是一種需要神力才能夠施展出來的魔法，在克塔西大陸的生靈失去神眷之後，牧師等依賴治愈術的職業隨之消亡——因而如果是其他人聽見這句話，大抵會感到十分驚訝。

  　　露西婭眨了眨眼，欲言又止片刻，說：“好。”

  　　堅硬的靴底踏上落滿樹葉的土地，細微沉悶的腳步聲驚動了在樹木上棲息的鳥群。翼鳥展翅飛起，茂密的樹冠嘩嘩響動，草叢間有不知名的蛇類發出嘶聲。

  　　克裏停下步伐，拿起掛在背上的牛皮水囊，大口大口地喝下。

  　　“我親愛的黛博拉啊，”水珠滑過下巴，他抹了把嘴，側身看向身後沉默寡言的女戰士，苦著臉道：“離那片樹椒林還要走多久？”

  　　黛博拉拿出地圖。

  　　這是他們庫斯卡城中一家公會售賣的地圖，一張地圖的價格是五份成年男性手臂長短的肉食。她小心翼翼地將卷軸展開，在心中計算時間，言簡意賅道：“就快到了。”

  　　黛博拉估計的沒有錯。沒過多久，克裏就看見了樹上逐漸出現的月牙形紅色果實。他麵露欣喜之色，扯下身上的布袋，大步向前走去，嘴中念念叨叨。

  　　“真是太幸運了，這兒的樹椒看起來沒什麽采集痕跡。領主大人家那位嗜辣的小公主要是來到這裏，恐怕得高興瘋了。”

  　　隊伍中的藥師喬希冷笑了一聲：“噢，我想那位嬌生慣養的女士隻會被這裏的野獸給嚇出羊癲瘋。”

  　　即便是在克塔西大陸西部最大的幸存者領地庫斯卡城中，掌握草藥知識和基本治療手段的藥師也是十分稀有罕見的。克裏早就習慣了喬希尖銳刁蠻的性格，不在意地哈哈一笑。

  　　森之神神力所影響的地區並不僅僅是那一片樹椒林，異境從默什堡一路蔓延至庫斯卡。在聽聞領主家的小姐又在四處購買上好的新鮮樹椒之後，貧窮的克裏便帶著他的公會成員，來到這一片森之神異境中收集資源。

  　　異境中的猛獸太多，往常隻有克塔西城中最為頂尖的那幾個公會才敢踏足這一片區域。不過克裏前不久用十塊肉、五匹麻布和三顆止血藥丸撿漏購買了一柄據說削鐵如泥的大刀，自信心瞬間爆棚了起來。

  　　——然而本來就人丁稀少的公會中除了黛博拉與同樣自信的喬希之外沒有什麽人願意與他一起冒險，所以克裏隻好認慫地繞開森之神異境的核心區域，從旁路來到樹椒林附近。

  　　克裏是位高級半人——他是一頭高大強壯的人馬。大樹上的樹椒果實被他輕而易舉地采摘，又被他放進布袋裏。

  　　“真奇怪，”他繼續念叨，“除了我們之外，難道真的沒有人想到繞路來到這片樹椒林中摘果子嗎？我從不知道自己原來如此聰慧……黛博拉小甜心，你在東張西望些什麽？快些把這些樹椒帶回去，我們就能去酒館裏快活地喝幾頓了。”

  　　“別叫我小甜心。”黛博拉硬邦邦地說，沉默幾秒，又道：“我總覺得有些奇怪。”

  　　“是有些奇怪——地圖上不是寫著，那個叫作默什堡的幸存者領地就在附近嗎？那群膽小鬼怎麽不來摘點樹椒？這片樹椒林離庫斯卡頗為遙遠，離他們默什可不遠。”

  　　喬希彎身撥開旁邊茂密的草叢，眼睛一亮，伸手探向一株稀有的藥草，順口嘖了一聲：“我對這些默什人可是印象深刻，他們每次來交易時拉的貨物可全是白地豆，每次都隻能換走少少的一點肉，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窮酸味。”

  　　“我不是在說這些。”黛博拉皺起眉，“森之神異境中遍布野獸，我卻連一頭都沒看見。”

  　　“野獸不就在你旁邊嗎？”克裏哈哈大笑：“你瞧，長著四隻腳的人馬！”

  　　“……”

  　　一縷腥風拂過，喬希伸手握住藥草底部，用力一拔。

  　　藥草紋絲不動。

  　　他愣了愣，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換了一個角度再度用力。

  　　藥草仍舊未動，最頂端的葉子輕輕顫了顫，然後緩緩舒展開來——像是在伸展懶腰。

  　　那股腥味更重了。

  　　喬希突然想到了什麽。

  　　傳聞中森之神異境中不僅四處都是凶猛的野獸，也存在著因神力而變異的植物。那些植物嗜血殘暴，有時候比野獸更為危險。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中的下一秒，他的瞳孔驟然縮成針狀。

  　　“小心！——”

  　　嫩綠色的葉片扭曲、伸展，無數銳利的短刺從驟然生長的枝條上冒出，短刺的頂端流淌著翠綠色的冷光，最後聚攏起來，保護著藥草最中央那看似無害的小小花蕊。喬希腳下踩著的土壤層層破裂，墨綠色的粗壯藤蔓不知被什麽染上了血，蠕動著爬上地麵。

  　　然後它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猛地刺透了開裂的土地表層，沾滿幹涸血液的頂部映在了喬希縮小的瞳孔裏。

  　　這裏是森之神異境，植物暗藏的危險比野獸更為致命。

  　　寒光閃閃的鐵斧從喬希顫抖的瞳仁中一閃而過，那明顯變異過的藤蔓被又狠又重地斬成了兩截，軟倒在地上。墨色的汁水從它的開裂處流出來，滲進土壤裏。

  　　黛博拉用力拔起嵌入地裏的斧頭，衣物下的肌肉隱隱約約鼓起。旁邊的克裏將裝滿樹椒的袋子係緊，重新綁到背上，關心道：“你還好嗎，喬希？”

  　　喬希急急喘息幾下，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

  　　“……該死的，嚇我一跳！”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摸出腰間掛著的短刀，漲紅了臉罵道：“這到底是什麽鬼東西，從哪兒躥上來的？”

  　　土地上的那兩截藤蔓與他們認知中的植物截然不同，墨綠色表皮下包裹著的組織似血肉一般蠕動著，不斷地有散發著腥氣的汁水從裂口流出來。喬希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把那斷開的半截藤蔓挑到一邊。

  　　克裏走過來：“你又要把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帶回去研究？”

  　　“這可是被神力影響過的植物，誰知道它會不會有什麽奇妙的作用。”喬希喘著氣，衝克裏揮了揮手：“夥計，借你的袋子用用。”

  　　“嘿！我可不想讓這些臭兮兮的汁液流到我可愛的小樹椒身上，領主家的小姐恐怕也不會很樂意的。”

  　　“別說廢話了，回去後用水衝一衝，我敢跟你打賭，那個小妞什麽都看不出來。”

  　　黛博拉拎著斧頭，眼睛盯著土地開裂的地方。

  　　那藤蔓是從地底冒出來的，不知道根在何處，卻在被她劈掉一截之後不再動彈。

  　　黛博拉是在整個庫斯卡城中都頗有名氣的戰士，她是個人類，卻天生怪力，比許多矮人更為強壯。她在末世來臨前就是角鬥場的常客，戰鬥經驗極為豐富。

  　　兩個男人在一旁嘀嘀咕咕，黛博拉沉默一會兒，抄起斧頭，示意他們讓讓。

  　　“怎麽了黛博拉？”克裏大吃一驚：“你該不會也對這玩意兒感興趣吧？”

  　　黛博拉用斧頭指了指土壤裂口：“我想——”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像是有什麽被火熱的熔爐融化，“滋滋”、“滋滋”，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沉悶聲響從汁液滲入的地方響起。詭誕的濃厚黑霧如蒸汽般自裂縫中升起，阻擋了他們的視線。

  　　從地底探出的藤蔓蠕動著，在泥濘的土地上緩慢爬行，身後留下一道暗色濕痕。它高高仰起斷裂的頂部，直至觸碰到了自己身體的另一部分。

  　　“——啪嗒。”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好似兩塊相吸的磁鐵，斷裂的那一部分重新融合入它的身體。它的視野恢複清晰，再次感知到外界的一切。

  　　那些人類的身影在迷霧中斷斷續續地顯現，他們手中拿著武器，背靠著對方，警惕不安地四處張望。

  　　被尖刺包裹住的白嫩花蕊悄悄綻放，露出野獸般布滿獠牙的口器，無果樹上的枝條垂下，逐漸染上了鋼鐵般的色澤。

  　　這裏確實沒有野獸出沒——因為獸的天性讓它們回避危機。

  　　……

  　　一縷腥風拂過，單膝半跪在地上的露西婭若有所覺地抬起頭。

  　　“起黑霧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