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龐大的成年野豬倒在泥土裏，外突的兩根獠牙已經被硬生生折斷。露西婭收回目光，抖了抖自己帶來的大麻袋，把野豬拖進袋子裏。

  　　光精靈站在一旁。

  　　在被關在囚車上遊街的那些日子裏，他看見了許多他從前絕不會有機會看見的事，例如戰士們一起抬著一頭成年野豬，口中唱著戰歌，在日落之際興高采烈地凱旋。

  　　正常人的力氣無法獨自扛起一隻成年野豬。

  　　精靈上前一步，想要幫忙，誰知下一秒那位少女單手拎著那鼓鼓囊囊的麻袋，輕鬆站起了身。

  　　她剛才分明單膝跪在土地裏，身上的衣著卻絲毫不見髒。精靈腳步一滯，露西婭已經拎著麻袋，往前走去。

  　　深淵裏很多地方都會有彌漫的黑霧，這樣的迷霧對露西婭而言並不稀奇，她便沒有往那個方向前行。

  　　越往樹林深處走，遇見的野獸就越多、越凶猛，而植被的種類也在增加。除了樹椒之外，露西婭還發現了許多百科大全上記載著可以食用的植物。

  　　“可可果，甜莓，黃色漿果……啊，好多蘑菇。”

  　　露西婭像是看見虛擬世界中的物品成真了一樣雀躍，將所發現的植物都挑揀出一小部分裝進麻袋裏——畢竟麻袋裏的空間已經被成年野豬占據了大半，能裝進去的東西不多。

  　　有與樹冠融為一體的暗綠細蛇悄悄自樹幹上遊走下來，悄無聲息地爬過地麵，卻在露出毒牙的那一瞬間被長劍斬成了兩截。雄鷹自雲端衝下，張開尖銳的鷹爪，又在翅膀被險些削掉後頭也不回地逃遠。

  　　光精靈仍站在一旁，脊背與樹木一樣筆直。

  　　他選擇跟隨露西婭來到這片異境，是為了報答她將自己救出地牢。但一路走到樹林深處，他都未曾有過出手的機會。

  　　精靈的目光落在露西婭身上，第一次認真地觀察其他生靈。

  　　漆黑的長裙或許是耐髒的，可她手肘與膝蓋以下纏繞著白色繃帶同樣始終幹淨潔白，看不出任何髒汙的痕跡。她裸露在外的肌膚完好無損，不像精靈自己那樣，時不時地就被枝條與草叢上的細刺劃出細小的傷口。

  　　……她來自什麽種族？

  　　困惑剛從精靈的腦海中升起，又被他強大冷靜的自製力硬生生壓下。沉默片刻後，他上前，與露西婭一起采摘地上的大片蘑菇。

  　　露西婭想到什麽，忽然說：“我在一本圖畫書上看到過，森精靈與光精靈是很要好的同伴。”

  　　森林的生長依賴光明，那些對神秘的精靈種族抱有好奇的人這樣猜想也合情合理。光精靈搖了搖頭：“不同元素的精靈之間從不來往。”

  　　他沉默幾秒，又說：“但光明神與森林之神的確是朋友。”

  　　他曾跪坐在那阻擋世間萬物視線的薄霧外，低垂著眼眸，聆聽神明之間的閑談。

  　　露西婭吃了一驚。

  　　——怎麽回事，難道書本還會騙人的嗎？

  　　小魔王對於地麵的認知全都來自於這麽多年來掉進深淵的各種書籍與圖畫，驟然得知書上說的不一定正確，忍不住睜大了眼，忍不住又問：“那火精靈與水精靈之間……”

  　　空氣中的腥味愈發濃重了，她的聲音忽然一停。

  　　風吹落葉、樹冠嘩嘩，她聽見了鳥獸啼鳴，聽見了雨露從花瓣上滾落。

  　　她也聽見了急促壓抑的喘息，聽見了獸蹄倉惶踏過地麵。

  　　露西婭抬起頭，往那一片逐漸濃重的迷霧中望去。有影子在霧中斷斷續續地閃現，愈發明晰。

  　　她站起身，看見一頭高大的人馬闖出迷霧。

  　　他的人身與馬身都傷痕累累，手中持著斷裂的長刀，馬背上馱著一個沾滿血的人。他的身後緊跟著一個女戰士，緊緊捂著口鼻，同樣滿身傷痕。

  　　兩方人的目光驟然撞上，克裏明顯愣了愣。他的目光掃過他們，注意到了精靈的特征——尖長的耳朵與不凡的容貌。

  　　這裏怎麽會有精靈？

  　　克裏來不及困惑，他眼睛一亮，得救的慶幸感率先從心底升起。

  　　這個時代的陌生人之間從來沒有互幫互助這麽一說，克裏長吸了一口氣，忍住腰腹間傷口的疼痛，語速比矮人鐵匠做的連射彈弓還要快，遙遙衝著光精靈一股氣喊道：

  　　“這位閣下，求您幫助我們！我背上的是一位藥師所以我們可以為您提供大量藥品；我有幾位鐵匠好友他們可以為您打造趁手的武器；我們是來自庫斯卡城的香香葡萄酒公會如果您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助的我們絕不會推辭——”

  　　迷霧中探出幾十根如觸手般的藤蔓，黛博拉揮斧斬去數條，緊抿著唇，側頭往他們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隻精靈沒有武器，腰間掛著長劍的是一個看上去纖細柔弱的少女。

  　　——靠不上。

  　　這個念頭剛從腦海中閃過，她就看見那個少女動了。

  　　一柄長劍滑過她的瞳仁深處。那是一柄很漂亮的劍，看不出是用什麽材料打製而成，劍身筆直、通體潔白，劍脊卻是淺淺的金。劍鋒斬開藤蔓，那墨色的汁液沒能染髒它分毫。

  　　在劍氣劃過的那一刹，那些張牙舞爪的藤蔓動作齊齊一頓。

  　　露西婭的目光落到掉落在地裏的藤蔓上，下意識地“咦”了一聲。

  　　——這是鬼氣藤，一種在深淵中極為常見的植物。它斷裂時流出的汁液擁有著製造迷霧的功效，但它向來毫無攻擊與防禦的能力，能夠在深淵生存下來，完全是因為它與一種食肉花朵擁有互利共生的關係。

  　　她與這種植物可是老朋友了。鬼氣藤身邊的食肉花朵長得非常漂亮，是朵通體奶白的小白花，露西婭很喜歡，時不時地就會去摘幾朵，放在自己宮殿的花瓶裏，為自己洗洗眼睛。

  　　地麵上的城堡更加壓抑，也該有一些花朵作為點綴。露西婭往前踏了一步，卻發現那些鬼氣藤齊齊往後縮了縮。

  　　露西婭：“……？”

  　　她有些發懵，又往前走了一步。這回那些藤蔓後縮的幅度更大了——它們幾乎完全縮回了霧氣裏，隻有藤蔓頂部的尖尖留在霧氣外，像是在警惕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淺淡的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露西婭這才發覺，那些鬼氣藤的藤身上竟然也縈繞著顏色。那種顏色實在太淺，幾近透明，以至於她一直沒有察覺。

  　　深淵中不曾出現過擁有色彩的物種，出現在森之神異境中的鬼氣藤獲得了靈魂的顏色。

  　　鬼氣藤與她對峙幾秒，像是終於決定放棄，“嗖”的一下完全縮回霧氣之中。露西婭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凝視著那一片厚重的迷霧。

  　　“你讓它們懼怕了。”

  　　那個持著斧頭的女性人類走了過來，眼神古怪地看著她，“你做了什麽？”

  　　露西婭什麽也沒做，茫然地回望。沉思幾秒後，她回答：“它們可能認出了我是誰。”

  　　“你是誰？”

  　　露西婭：“我是來自深淵的魔王！”

  　　女戰士安靜了一會兒，目光掠過她潔白的頭發、淺金色的瞳色，眼神更古怪了，揉了揉額角，不再言語。露西婭認為她是被自己的身份給驚到了，心滿意足地走回精靈身邊。

  　　那頭人馬背上昏迷的人類已經被放在了地上，他失去了一隻手臂，肢體斷口處被糊滿了止血的藥草，血液卻仍舊在源源不斷地溢出傷口。除此之外，他的頭部、雙腿、胸膛都有著嚴重的傷，鮮血甚至染紅了他身下的土地。

  　　人馬的傷勢同樣嚴重，他的腰腹被一根藤蔓直直地捅穿，能站立奔跑完全是拜半人強大的體魄所賜。他的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淡白，正在抖抖索索地給自己糊藥。

  　　光精靈無聲走過去，指尖泛起淡金色的光輝，輕輕拂過人馬受傷的腰腹。光輝所及之處的傷勢明顯在逐漸痊愈，人馬與女戰士驚詫地對視一眼，卻沒有多問。

  　　精靈垂眸看著土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平淡道：“他的傷勢太嚴重了。”

  　　他沒有將話說完，但這句話代表著什麽顯而易見。人馬露出了著急的神色：“請您一定要救他，我願意付出任何酬金。”

  　　血色從那個男人的臉上流失，他的麵容在逐漸變得毫無生氣。精靈垂眸看了一眼，紫羅蘭色的瞳仁中毫無情緒，仿佛那不是一個正在死去的生靈。

  　　他再度伸手，淡金色的光輝拂過男人的身體。但那光輝在逐漸減弱，直至徹底熄滅。

  　　“我的力量有限。”他再一次重複，“他的傷勢太嚴重了。”

  　　“讓我來吧。”

  　　精靈抬起頭，看見那位默什堡的新領主收起長劍，走上前。她伸出手，掌心同樣泛起光輝——與他無異的金色光輝。

  　　那光芒更為灼亮，也更為強大。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愈合，男人的臉上甚至重新恢複了血色。

  　　光精靈的眼睛睜大了。

  　　“……風神在上，這可真是令人震撼。”

  　　人馬的目光在露西婭不尖也不長的耳朵上停留片刻，終於克製不住心底的好奇心：“竟然還有擁有神力庇護的生靈——不是一個，是兩個！兩位閣下，恕我冒昧，您們信仰的神明是誰？難道祂還存活著嗎？實不相瞞，我最近正巧在考慮更換信仰，或許您的神明也想要得到新的信徒……”

  　　他源源不斷地說了一堆話，露西婭一個字都沒聽進耳朵裏。她的目光落在光精靈身上，眸光中隱含好奇。

  　　——那剔透的白水晶正在細細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