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露西婭走出城堡時有些意外。

  　　蒂姆確實已經完成了她的指示，為她找來了人。露西婭掃了一眼，發現她在地麵上的所有子民——默什堡的十八位居民，除去那位城堡中的精靈——都在這兒了。

  　　但凡她的子民數量再多一些，她都無法數得這麽快速。

  　　深淵的居民們從來不會這麽積極地為她幹活，露西婭心生感動，問蒂姆：“大家都想為我做事嗎？”

  　　——蒂姆正忐忑著呢。

  　　誰都有私心，這件活兒的酬勞如此豐厚，她本想先悄悄地告訴與自己認識的地精，再挑選幾個身材健壯些的半人，沒想到說話時卻被一個人類聽見了。

  　　一傳十十傳百，默什滿打滿算才二十口人，這消息根本藏不住。人們擠到蒂姆的身前吵吵嚷嚷，還有人責怪她的不公。

  　　“不公又怎麽了？”蒂姆漲紅了臉，反唇相譏道：“你們當初不也一樣，為了拿到一碗份量更足的白地豆而爭來搶去、用盡心機，甚至大打出手嗎？”

  　　絕處逢生的喜悅讓他們短暫忘記了之前的一切，也忘記了這是一個什麽樣的時代——公正的天平早已被災厄粉碎，所有人都在不擇手段地試圖生存。最終有人提議一起去找領主，讓那位大人來做出決定。

  　　說這話的是個半人，一個牛頭人。他知道自己在這種力氣活中更有優勢，提出了這個建議，最終也沒人能夠找到有力的理由來反對。

  　　蒂姆深深低著頭，整張臉幾乎麵朝著土地。她能夠感受到領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不安地猜測著領主此時的心情，也在為自己而擔憂。

  　　地精比其他種族都要瘦弱，她認為自己的機會十分渺茫。四件新衣長著翅膀從眼前飛走了，這讓蒂姆的心情沉重又悲傷。

  　　“……是的，大人。”她打起精神回答，“請您隨意挑選。”

  　　眼前的地精身上泛起了難過的顏色，露西婭有些摸不著頭腦，卻沒有深思。她的目光掃了一圈這些期盼地看著她的子民們，心中有一些小興奮。

  　　她曾經在深淵中撿到過一本彩色圖書，上麵描繪了兩大軍團之間的競爭，主人公是一位聰慧冷靜的軍團長，在排兵布陣上很有心得。

  　　露西婭看完那本書後喜歡上了指哪便有人打哪的感覺，於是便找來自己的亡靈子民們，給他們安排任務——這一時衝動的後果可想而知。她的子民不但沒有乖乖地聽話，其中一位還趁她不注意時衝進她的宮殿，耀武揚威地將那本書給叼走了。

  　　雖然說一位仁慈寬容的領主要懂得包容自己的子民，但露西婭那次還是不開心到沒吃下飯。

  　　她的居民中有三位半人，五位人類。因為種族的緣故，即便都處於長期饑餓的狀態下，這些人的身體看上去還是比地精更為健壯。

  　　露西婭將他們點了出來：“你們負責將農田周圍的房屋廢墟清理幹淨。”

  　　被點到的子民們露出了喜悅的神色，旁邊站著的地精們的情緒卻明顯低落了許多。但他們對這一幕早有預料，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不想讓這位仁慈的領主心生不悅。

  　　蒂姆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那小地精正抱著她的腿，光溜溜的手臂腿腳露在老舊破爛的衣服外頭。

  　　在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蒂姆已經在心中想象過無數次，要用那嶄新的布匹做出什麽樣的衣服。她甚至發了一會兒愁——她知道該如何縫衣，但她沒有針線。

  　　……隻是現在她不用為這些煩惱而操心了。

  　　這個念頭剛從蒂姆的腦海中升起，領主大人的聲音便再一次響起來。

  　　“地精們則可以清理農田、修補木橋，我們得重新開始種植。等任務完成之後，你們都能夠獲得一塊布匹。”那溫和寧靜的聲音說，“蒂姆，你想不想做城堡的廚娘？”

  　　這簡直稱得上峰回路轉，毫無準備的地精們懵了一瞬，驚喜地跳了起來，蒂姆也猛然抬頭。

  　　她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麽。

  　　……廚娘？

  　　任何人隻要在領主的廚房裏待過一段時間，就會知道當廚娘能擁有多少好處——不但能住在整座領地最堅固安全的城堡內，還能享用每日烹飪時多出的、剩下的食物，不需要為挨餓而擔心受怕。

  　　身邊相識的地精輕輕推了她一下，蒂姆這才回過神來，像是生怕露西婭下一秒就回心轉意，急忙回答：“願意，領主大人，我當然願意！”

  　　這是他們第一次為這位新領主做事，還是酬勞如此優厚的活兒。人們當下四散開來，匆匆忙忙地前往自己該去的地方，個個都想要在領主眼前好好表現。

  　　默什堡的房屋大多是由木頭做成的，離城堡近的這一片區域裏的房屋基本都是黑暗降臨之前所建立——那時默什堡上還有一小片樹林，木材是一種容易獲得的資源。

  　　這裏的人們建屋子不會將砍下來的樹木加工成木板，而是在木頭兩端砍出可以嵌入另一塊木頭的凹槽，直接用木頭搭建房屋，然後再樹葉、濕泥巴塞滿木頭之間的空隙。

  　　房屋雖然被撞得不成形狀了，這些木頭卻可以重複利用，無論是比較完整的木頭還是較為細碎的木塊、木片，都能找到重新使用的方式。

  　　露西婭看著自己的子民們忙忙碌碌，心中升起一股滿足感。

  　　如果有人在現在直起身，往領主大人的方向望去，就能注意到那位向來神色平和淡然的大人微微彎起了唇，淡金色的眼眸同樣彎成了月牙——她終於完成了就算圖畫書被搶走都念念不忘的心願，難得體會到了幸福的滋味。

  　　然而這些居民們都在賣力地幹活，沒能察覺領主大人臉上心滿意足的笑意。無論是清掃廢墟還是重整農田都不是容易事，他們鉚足了勁兒忙活，直到正午的雙日灼燒大地也不曾休息。

  　　而與其同時，廚房中的蒂姆正在準備午餐。

  　　她從前隻是廚房中的幫工，從未親手準備過食物，半點都不敢出差錯。地窖中的食物庫存不多，蒂姆回想起記憶中從前那位廚娘的吩咐，嚴謹地從裝滿白地豆的袋子中撿出五枚不大不小的，將它們剝皮切成塊，丟進清水裏蒸煮。

  　　然後她開始預備領主的餐點——取下一條長長的肉塊，將其切成兩半，一半掛回原處，再拿來酒窖中那唯一一瓶葡萄酒。她將葡萄酒混了水，把肉塊處理幹淨，放進酒裏煮。那位廚娘曾這樣蒸煮三次，第一、第二次時將煮開的湯倒掉，最後一次撒入大量的香料，便能直接出鍋了。

  　　蒂姆從沒有嚐過這些看起來很精致的美食，不知道它們是什麽味道。從前的廚娘會在準備食物時切下一小塊肉自己品嚐，嚐試味道是否符合預想，但她不太敢這麽做——即便這位領主顯然更為仁慈。

  　　她緊緊盯著那塊肉，發覺它的色澤與香氣都與那位廚娘做的肉無異，鬆了口氣。

  　　葡萄酒與香料濃鬱的氣息飄出廚房，露西婭循著氣味走進來。

  　　她本來正坐在外頭，研究在離開之前應該在這片領地周圍設下什麽樣的陷阱——畢竟她在地麵上的子民們都很嬌弱，如果不好好保護起來，或許她從森之神異境回來後就見不到活蹦亂跳的他們了。但這氣味太過引人注意，讓她無法專心。

  　　蒂姆看見她，連忙喊了一聲：“領主大人。”

  　　露西婭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正浮於酒水中蒸煮的肉塊上。

  　　克塔西百科大全中記載了不少地麵上的美食，不過她暫時無法將這一道菜與書籍中的任何一道對上號，或許這是私人的獨家菜譜。露西婭挪開視線，注意到那一鍋燒開的白地豆湯。

  　　——那真的隻是白地豆湯，略顯渾濁的水中除了白地豆之外一無所有，與旁邊堆滿香料的葡萄酒肉對比起來寡淡極了。

  　　蒂姆注意到她的目光，生怕她誤會，連忙解釋：“這是外麵那些……”

  　　話還沒說完，她就突然卡了個殼。這些食物的份額是按照上一任領主還在時給奴隸的每日一餐所準備的，如今那個暴戾的掌控者死去，她有些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們自己。

  　　腦子裏還沒轉過彎，蒂姆便聽見領主大人說：“地窖裏不是還有肉塊嗎？”

  　　“啊？是的，大人，地窖裏——”

  　　“那就多做一些肉。”露西婭眉頭輕輕擰起，不容置疑道。

  　　蒂姆呆了幾秒。

  　　“大人，地窖中的食材已經所剩無幾了。”她反應過來，顧不上什麽，急急開口：“那些肉太過珍貴，我們有白地豆便足夠生存，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白地豆湯寡淡無味，沒有人會不想吃肉，如果其他人對蒂姆如此吩咐，她絕不會傻乎乎地拒絕——隻是這位領主大人不一樣。她慷慨得讓蒂姆有時候會心生慚愧，蒂姆實在無法向她隱瞞什麽。

  　　瘦骨伶仃的矮小地精站在鍋灶旁邊，那有無數處破洞與開口的衣物鬆鬆垮垮地搭在她的身上，永遠卑微的麵容上刻滿了象征著苦悲的皺紋。

  　　他們分明更需要食物帶來的營養，然而她卻這樣對露西婭開口了。

  　　安靜片刻後，露西婭微微彎起了眼。

  　　那隻是一個微小到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卻仍被敬小慎微的蒂姆察覺到了。她的腦海空白一瞬，意識到自己正冒昧地盯著領主大人看，受驚般地匆匆低下頭。

  　　“不必擔心，蒂姆。”那位領主對她說，“從今以後，你們無需再為食物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