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露西婭得到了新的領地，與新的子民。

  　　這些地上的子民與她在地底的子民們可太不一樣了，他們要脆弱許多，需要悉心嗬護，還不會企圖將她暗殺。露西婭對這些新子民格外滿意，上任的頭一天就鉚足了勁兒，想要為子民們改善生活。

  　　首先，子民們隻有白地豆可以吃，這實在是太悲慘了。身為她的子民，他們值得吃上更豐盛的食物。

  　　不過露西婭對地上的生活方式不大了解，於是叫來了在城堡中幹過活兒、見多識廣的蒂姆，詢問她：“我想要得到新的種子。該用什麽交換，跟誰交易？”

  　　蒂姆愣了愣，有些遲疑地說：“大人，您是想要種植新的農作物嗎？默什堡的土地曾被光明神的神力影響，除了白地豆之外，其他農作物都無法在這兒生存。”

  　　露西婭有些茫然。

  　　掉入深淵的克塔西百科大全中確實曾經提起過“神力”這種存在。克塔西大陸上有許多神明，祂們的神力能夠護佑自己的信徒，賜予他們一些特殊的力量——例如光明神的信徒擁有與光元素溝通的能力，從而成為優秀的治愈、淨化者。

  　　……但蒂姆所提起的神力，似乎與記載中對神力的說明不大相同。

  　　蒂姆察覺到了領主大人的疑惑。

  　　自諸神黃昏已有四年之久，克塔西大陸原本的國度與社會也早已分崩離析。她對領主此時的困惑感到疑慮，卻沒有多麽意外。

  　　——在看到這位大人的第一眼時，蒂姆便察覺到了她與他們的不同。

  　　她像是遊離在災厄苦難之外的旁觀者，身上帶著不諳世事的懵懂與純白。

  　　克塔西大陸上無法想象的事情有那麽多，在四年之前，也沒有人會想到那永遠護佑著他們的神明會給他們帶來滅頂之災。蒂姆心中猜測紛紛，卻沒有問出口。

  　　“每當有神明墜落，失去控製的神力都會散至大地，造成災禍或異境。例如黑暗神死去之後，祂的神力降下，便成為了能夠詛咒我們的惡念。”

  　　蒂姆解釋道，“默什堡當初被光明神的一縷神力所影響，遭受魔物進攻的幾率大大減少。然而在大量逃亡者來到這裏之後，他們才發現，默什的土地因為無法承受的神力而幹涸開裂，僅有白地豆能夠在這裏生存。”

  　　露西婭麵露疑惑：“那片樹椒林離這裏隻有二十分鍾的腳程。”

  　　“是的，大人。我想那兒便是傳聞中的森之神異境。”蒂姆說，“我不曾去過那裏，但也有所耳聞……那兒遍布野獸，就連植物都會吃人。前領主曾試圖從異境中獲得食物資源，但進入那裏的隊伍鮮少能夠平安歸來。久而久之，我們便不再踏足那個地方。”

  　　她說著，像是回想起那條龐大的蟒蛇，輕輕打了個寒顫。

  　　露西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陽光破開雲層，映在災難後的城鎮上。克塔西大陸有兩個太陽，也有兩個月亮，傳說中它們分別代表著光明與黑暗的肉身和神格。

  　　露西婭站在石堡前，俯視著這座庇護所。

  　　默什堡並不大，但如今的它隻擁有十九位居民，因此便顯得格外空曠。要知道露西婭在深淵的子民數量多達十萬九千七百零四位——這還隻是她離開深淵前清點出的數目。

  　　魔物潮狂風過境般摧毀了默什，但這兒仍有一些完好無損的屋棚殘存。幸存者們在四處尋找這些可以居住的屋棚，而這些都被露西婭看在眼中。

  　　那些屋棚陳舊破爛，不防雨也不抗凍。她心中想：“我們需要搭建新的房屋。”

  　　白地豆田正位於通往石堡的道路兩側，田地周圍的屋子幾乎都被魔物踐踏完全，花費時間清理之後，便是一大塊可以用於建設的空地。露西婭對蒂姆說：“我需要一些人，將農田這一塊區域清理幹淨。”

  　　蒂姆連忙點頭應下，正準備離開，便聽見領主繼續說：“報酬……你認為一匹布合適嗎？”

  　　地窖中食物的庫存並不充盈，如今這個世界中金銀財寶大概也沒有什麽用處。露西婭思索片刻，覺得可以用布料當作酬勞。

  　　蒂姆腳步頓住，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句話，一時話都結巴了：“什麽？不、不是，領主大人，您無需給我們酬勞——”

  　　她的臉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像是露西婭說出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話一樣。布匹在默什堡的價值比食物更加珍貴，他們一年下來也不會有一件新布衣，個個身上的衣裳都破破爛爛。

  　　露西婭不是很認可她的話。

  　　她曾經想要讓骨鳥為她找到一種很罕見的小白花，但不管找了多少隻骨鳥，它們都隻會凶狠地啄她的腦袋。直至她拿出骨鳥喜歡啃食的肉塊誘惑它，才有骨鳥乖順地聽從了她的指令。

  　　露西婭認為自己在當領主這件事情上頗有經驗，一錘定音道：“就這樣做吧，為我辦成這件事的人，都能獲得一匹布。”

  　　蒂姆夢遊般地離開了城堡，腳下踩著的仿佛不是泥濘的土地，而是軟綿綿的雲端。直至看見自己的孩子向她奔跑而來，她才像是忽然回神，腦海終於重新開始運轉。

  　　地窖中的布匹長短不一，但她去地窖跑腿取食材時有聽見裁縫提起，一匹布約莫可以做兩件衣服。

  　　那可是兩件新布衣啊！他們地精個子比別的種族要矮許多，一匹布說不準就能做出三件、四件衣服！

  　　蒂姆猛地捂住了嘴，忍不住扭過頭，往石堡的方向望去。

  　　——但露西婭已經不在那裏了。

  　　她先前將這座石堡粗略地看了一圈。這是一座雙層石堡，一層因魔獸潮而變得慘不忍睹，但也能看出這兒原先被隔成了一間待客廳、一間飯廳與廚房。

  　　二樓的情況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幽深的長廊兩側濺滿鮮血，通往上任領主臥房的門中間破開了一個大洞，木屑落了一地。

  　　露西婭找到城堡中的書房，她記得這裏有一張懸掛在牆壁上的地圖。

  　　“領主大人。”

  　　在她踏入房門的那一瞬間，有其他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露西婭抬眸，看見那位在地窖中發現的精靈撐著書桌站了起來。

  　　她想起自己似乎是曾讓這位傷患在城堡中休息，衝他點了點頭：“你好些了嗎？”

  　　光之精靈回答：“我正在逐漸恢複，感謝您的仁慈。”

  　　他口中這麽說著，身上的顏色卻仍是剔透純粹的白，並沒有像其他那些心存感恩的人們一樣亮起溫暖的橙色。露西婭再度點頭，收回目光，看向牆壁上的地圖。

  　　她看向精靈時的目光與看向地精、人類、半人時並無差別，仿佛他們都是同一個物種。即便是在他被扯下祭壇之後，他也未曾看見過這樣的眼神。

  　　光之精靈紫羅蘭色的眼眸看著那位默什堡的新領主。

  　　這位領主給他的感覺很熟悉，那種感覺令他心生親切，但他深知自己從未見過她。精靈安靜片刻，視線落在她所看著的地圖上。

  　　“您是想要了解森之神秘境嗎？”

  　　露西婭確實在看著那一片地區，聞言挪開視線，重新看向他。精靈說：“大陸的地勢在災難後改變了許多，湖泊憑空出現，山林自地縫中升起，城邦成為荒原……這張地圖並不準確。如果您有想要知道的事情，可以詢問我。”

  　　——這是一位很熱心的子民，露西婭心想。

  　　在與蒂姆交談的時候，她看見蒂姆身上的顏色曾有波動，那位地精曾因為她的困惑而感到奇怪。這讓露西婭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畢竟身為一位領主，她可不能讓自己的子民覺得她一無所知。

  　　但這位精靈的反應卻很平常自然，像是不知道這些事兒很正常一般。

  　　於是露西婭真的開口問他了：“那裏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光精靈沉吟片刻。

  　　元素種族的自愈能力向來強悍，精靈剛剛離開地牢時無法站立，如今卻能夠行走了。他越過地板上的血跡，來到露西婭的身後，在離她有半步之遙的地方停住，抬起手。

  　　他蒼白瘦削的手指上覆著陳年舊傷，指尖點了點地圖上的一片空白區域。

  　　“兩年前，在光明神墜落之後，森之神也死去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是在講述著一個故事：“祂的神力墜至離默什並不遙遠的荒野之上，短短一夜之間，那裏便被植被覆蓋，參天巨樹拔地而起。”

  　　“默什中有人發現了異象，前領主派護衛出去偵查。第一次出行，他們完好無損地歸來，並帶回了野兔肉與樹椒。那位領主心生喜悅，將那片異境視為神明的眷顧。”

  　　即便是在談及那將他囚在地牢中虐待的領主，他的眸光仍無波無瀾：“直到有一次，派出去的隊伍無人歸來。”

  　　“起初前領主未曾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接下來前往秘境的人們也不再歸來。有一回隊伍中有人僥幸逃生、回到領地，人們才知道，那片密林已經成了野獸的棲息地。而當天晚上，便有猛獸循著逃生者的氣息，對默什發起襲擊。”

  　　他分明被困在不見光明的地底，卻對領地中的往事了如指掌。露西婭“唔”了一聲，問他：“那裏都有什麽樣的野獸？”

  　　“……”

  　　精靈指尖一頓，抬起眼眸，似乎沒想到她會這樣反應。短暫的沉默後，他回答：“抱歉，大人，我不清楚。”

  　　地牢暗無天日，來到他麵前的並不隻是暴虐的前領主。無數個深夜，他都曾安靜地待在牢籠的角落，聽著外麵那些悲傷痛苦的祈禱與哀求。

  　　精靈從他們的口中聽聞了許多事，其中並不包括森之神秘境中到底存在著什麽。

  　　城堡的窗洞中隱隱傳來外邊的聲響，露西婭聽到了蒂姆在吆喝著什麽，大概是找齊了人。她將地圖上的信息牢牢記在心中，便準備離開書房。

  　　光精靈叫住了她：“您是否準備前往異境？”

  　　露西婭頷首，精靈於是道：“請允許我與您同行。”

  　　神力所造成的異境中充滿了世人無法想象的一切，那裏蟄伏著凶猛野獸，危機重重。這是精靈表達感恩的方式，他說著，紫羅蘭色的眸光坦蕩平靜。

  　　“在那之後，我就會離開默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