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油墩子
作者:青山白白      更新:2022-07-07 16:01      字數:4131
  第31章 油墩子

    後廚之中,陳廚子專心照看公廳爐裏的烤鴨,而文廚子正在馬不停歇地蒸餅皮,皆忙得不可開交。

    魏詢和徐叔站在灶台邊,一同享用剛出爐的熱乎烤鴨,時不時互損幾句。

    這時,去廨房送暮食的雜役回來食堂,欲經後廚往小院去。

    魏詢喊住他們,正聲問諸位大人可滿意烤鴨。

    領頭的雜役堆起笑來:“諸位大人讚不絕口!有喜歡範陽烤鴨的,也有更喜歡金陵烤鴨的。像是四門學的錢博士,就更偏愛金陵烤鴨一些,還問咱們何時再做烤鴨呢!”

    “今日祭酒大人也在監內用暮食,卻是喜愛用餅皮裹著吃的範陽烤鴨一些。”

    魏詢聽完,便擺手讓雜役自去做活。

    而一旁,孟桑聽完雜役所言,唇角翹了翹,繼續熱火朝天地炒著鴨架。

    這些鴨架是紀廚子片去大半鴨肉後剩下的,因著孟桑提前囑咐過,所以都送來了後廚。

    孟桑將之剁成大塊,加了椒鹽,大火炒香,最終將所有椒鹽鴨骨架都盛進木盆中,揚聲喊柱子來端走。

    柱子本在後廚與食堂相通的小門處張望,聽見孟桑高聲喚他,連忙趕過來。

    孟桑瞥他一眼:“看什麽這麽愣神,怎得喊你幾聲都不曾聽見。”

    柱子連忙賠笑告饒:“師父莫怪,是徒弟瞧外麵監生爭論太有意思,一時失了神。”

    “爭論什麽?”孟桑有些不解。

    柱子端起那盆椒鹽鴨骨架,抑揚頓挫道:“當然是在爭論,烤鴨之中,究竟是範陽的好吃,還是金陵的更美味!”

    “監生們可厲害了,從色澤、口感、味道、香氣等等,一一論來。徒弟聽了一耳朵,隻覺哪邊說得都有道理,讓人搖擺不定呢。”

    聞言,孟桑忍俊不禁。

    著實沒想到,國子監食堂內爆發的第一輪爭辯,既不是鹹甜粽子哪種更正宗,也不是鹹甜豆腐腦哪種更好吃,竟當是她戲言過的烤鴨南北之爭。

    那倘若以後她將粽子、豆腐腦也添進食單,這群監生豈不是日日都要辯上一辯?

    那可就熱鬧啦!

    見柱子還傻愣著,孟桑斂了笑意,瞪他:“還不趕緊去送鴨架?”

    柱子這才回過神,連連告饒,忙不迭端著盆跑遠。

    灶台上留了三盤,一盤推給魏詢與徐叔,第二盤留給忙碌幹活的五個徒弟,最後一盤孟桑單手端起,捏起一根啃著,樂滋滋地出去瞧熱鬧。

    甭說,她還真想看看監生們是如何爭辯的。

    出了小門,就望見以薛恒為首的金陵烤鴨黨,正跟由鄭監生領頭的範陽烤鴨擁躉,你來我往地說個不停。

    掃了一圈,孟桑望見許平坐在外圍,兩邊不沾,正在看戲。

    她走過去,笑著問:“許監生口才好,怎得在這兒坐著?”

    許平坦然自若地舉起雙手,一手餅皮、一手椒鹽鴨骨架:“烤鴨雖妙,但許某唯愛此二者耳。”

    一聽這話,孟桑深以為然,頓時引為知己。

    椒鹽鴨骨架,細嫩的鴨肉在大火炒製下變得緊致卻不幹柴。吃時須得從各種骨頭上,盡力撕咬所有殘存的鴨肉,罷了還能再吮吸一番,感受椒鹽香味與肉汁帶來的雙重美妙。

    怎一個爽快盡興能道出心中滋味!

    而單啃餅皮的樂趣,更非尋常人能體會的。

    上輩子,她上的小學挨著菜場。孟桑最喜歡每日傍晚放學,去菜市場門口賣春卷皮的攤子旁邊呆著。

    看著老奶奶坐在小凳上,麵前支起一小爐,右手窩著欲墜不墜的麵糊,在平底小鐺上飛快糊上一層。不多久,那麵糊變幹,左手撕下來就成了一張漂漂亮亮的春卷皮,帶著麵糊的淡淡甜香。

    老奶奶脾氣好,有小丫頭一直在旁邊盯著瞧,她也不生氣,隻笑嗬嗬地問:“要不要買兩張?奶奶隻算你一毛錢。”

    可惜孟桑在孤兒院長大,並不像同齡人那般有些零花,一毛錢都掏不出來。

    也不曉得老奶奶是否看出了她的窘迫,後來再去時,老人家都會現烙一張春卷皮,送予她嚐。而作為交換,她須得幫老奶奶看顧片刻麵糊桶,一旦奶奶手掌心裏的麵糊缺了,就幫著舀一些。

    那春卷皮的滋味哦,哪怕如今隔著千年時光與歲月,孟桑依舊記得清清楚楚。

    麵皮幹幹的,卻異常柔軟,對疊之後一口一口咬,微微麵香能浸透整個口腔,刻入靈魂的好吃,當真能讓人落下淚來。

    隻可惜,待到她上了初二,好容易攢了一些零錢,想要帶給那位老奶奶時,烙春卷皮的小攤已然不見了。

    如今想起此事,孟桑心中仍存有深深遺憾與惘然。

    “孟師傅?”

    “孟師傅!”

    一聲聲不同嗓音的高聲呼喊,將孟桑飄遠的思緒猛然拉回,一臉茫然望著眼前烏泱泱的人群。

    這……他們不是在爭論什麽烤鴨好吃嗎?

    怎得都聚到她跟前了?

    見孟桑回神,薛恒舒了一口氣,當即又把方才說過的話又重複一遍,想讓孟桑這位掌勺的大師傅來評判。

    孟桑麵無表情:“……”

    引火上身,她方才就不該偷偷溜出來看熱鬧!

    再者說了,她覺得都很好吃,哪有高低之分!

    孟桑扯出一抹假笑,眨了眨眼:“你們曉得金陵有一句老話叫什麽嗎?”

    眾位監生麵麵相覷,靜候下文。

    孟桑笑了,一字一頓道:“沒有一隻鴨子,能活著離開金陵!”

    眾監生在口中默念幾遍,仍不解孟桑為何忽然提起這話,乖巧合上嘴巴,一顆心高高吊起。

    見這群年輕郎君已經完全被帶偏,孟桑心中得意笑了,再接再厲:“能有此言,蓋因金陵人太會吃鴨,烤鴨也不過是其中一種吃法。”

    “帶湯的,有鴨血粉絲湯。湯底須得是老鴨湯,濃厚香醇。粉絲順滑,鴨血嫩的一咬就破,還得再配上各種鴨雜。愛吃芫荽的可以剁碎撒上去,綠油油地,好看又香,不喜芫荽味兒的也可以不添。嘖,那滋味,保證一口下去魂都沒了!”①

    “吃餅子,那必須得是鴨油燒餅。金黃皮子,撒上芝麻,半隻手掌一個。那裏頭一層一層的皮,酥到嚇人,每咬一口都極有可能落下許多酥皮碎,得用另一隻手等著,最終攏到一起塞進嘴裏,方才圓滿。更不必提那惹得人津液頓生的鴨油香味,當真是回味三天,仍覺不夠,恨不得日日都啃上一塊。”

    “若是單吃鴨肉,也還有一種鹽水鴨,皮薄肉嫩,鹹香入味。鴨皮當真是煮到晶瑩剔透,比上好明玉還亮,嚼起來竟有些脆感,丁點不油。鴨肉嫩得很,卻又緊致極了,骨頭吮一吮還有鹹汁兒。保管吃半隻鹽水鴨下肚,還想再來半隻,配上點美酒……嘖嘖,那便更妙了。”

    “……”

    孟桑滔滔不絕,細致說了好幾種鴨子吃法,口若懸河,直勾得周遭監生再想不起去爭辯哪種烤鴨好吃,隻想嚎上幾句——

    “孟師傅,你別光說呀!食堂什麽時候把這些都做一次?”

    “還有你提到的那爽滑粉絲,又是個什麽吃食?聽著怎麽比餺飥還滑溜?”

    孟桑奸計得逞,暗自憋笑,一本正經道:“待日後尋著時機,我再做與你們嚐嚐,日日吃鴨也不好。”

    “對了,明日便是八月十四,下學後你們該家去過中秋。雖說食堂暮食你們吃不著,但還是可以來領糕點的。”

    頓時,監生們一掃麵上菜色,容光煥發起來。

    “什麽糕點?是宮中皇太後娘娘中秋常吃的月餅嗎?我家中廚子做過一次,嚐著挺尋常的,但是孟師傅做得必定好吃!”

    “咱們做什麽餡兒啊,孟師傅,上回南瓜餅裏頭那靈沙臛就很是不錯!”

    “哎呀,這些都不要緊,我隻想曉得一人能有幾塊!”

    監生們的諸多疑問一個接著一個拋出,像極了嘰嘰喳喳、嗷嗷待哺的鳥雀兒,當真是熱情地讓人招架不住。

    不遠處的五個徒弟不約而同露出無奈神色。尤其是紀廚子,他刀功好,今日被安排了片鴨肉的活計,方才一堆人圍著他瞧,當真是緊張得很。

    孟桑拍去手上碎屑,端著空了的椒鹽鴨鎖骨起身,一一答道:“就是月餅。內餡會做很多種,靈沙臛亦在其中。一人能領兩塊,人人都有。”

    “明日我與食堂諸位廚子、雜役,在此靜候諸位監生哦。”

    說罷,孟桑轉身就走。

    她這好容易租了屋子,不得趕緊去齋舍收拾好衣裳什麽的,今日就搬走?

    待會兒回到宅子,裏外清掃一番,再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就能躺在正堂悠悠閑閑地賞明月,這多舒坦啊!

    監生們心中還有諸多疑問,也有想磨著孟桑多討幾塊月餅的,但都不敢攔著她,乖乖讓開了一條道。

    待到孟桑背影消失在小門,這些年輕郎君們回過神來,警惕地打量著身邊人,就差沒把“莫要與我搶月餅”寫在額頭上。

    人群之中,隻有許平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瞧著孟師傅方才狡黠笑顏,隻怕這月餅裏暗藏玄機啊!

    孟桑這麽一句輕輕巧巧的“明日來領月餅”,惹得諸位監生們一夜都輾轉反側,著實心癢難耐。

    翌日,他們來食堂用朝食時還在三三兩兩的議論,多是在猜月餅有什麽餡。

    “這位監生,你要幾個油墩子?”

    這一聲,總算讓這些滿是興奮、爭論不休的監生們回神。

    排在首位的監生愣愣問:“能領幾個?”

    阿蘭淡道:“最多四隻,另配清粥小菜,足以飽腹。”

    那監生還算是實誠,看了一眼灶邊晾油的油墩子,忖度一番自個兒的飯量,隻要了兩隻。

    阿蘭點頭,爽快裝了給他。

    在她身後,孟桑正在教文廚子等人怎麽炸油墩子。

    油墩子是上海,也就是如今華亭縣的小吃,外地也有直接叫它蘿卜絲餅的。

    做時並不麻煩,食材也簡單得很。將蘿卜切絲,添點鹽、蔥花調味,再配好一盆麵糊,之後起鍋熱油,即可著手炸製。②

    其實炸製時,須得有一平底寬勺,才能做出木墩樣兒。隻不過孟桑尚未來得及托徐叔去尋匠人打製,便先用寬勺來做。

    勺內塗油,先添上一層麵糊當基底,夾一些醃好的蘿卜絲擱在上頭後,再添一層麵糊填住頂部,隨後將寬勺放入油鍋裏,直接開炸。

    因著勺底塗過油,眼下隻要油墩子成形,晃一晃勺子,它就會乖巧離了溫床,自行去油鍋裏闖蕩。

    一個走了,再做另一個,連連不斷。加之這口鍋夠大,兩人合力炸製,一人炸、一人夾出,幾乎可以斷斷續續供上油墩子,無須監生一直排著一動不動的長隊。

    領走朝食的監生,尋張桌案坐下,專心對付起朝食。

    這油墩子瞧著金黃亮眼,油香、麵香並著蘿卜香味齊刷刷往鼻子裏鑽,煞是誘人。

    夾至唇邊,毫不客氣地咬上一口。

    在輕微的“哢嚓”聲中,油墩子一分為二,內裏素白的蘿卜絲相互粘連,直至被無情扯斷。

    外皮炸得很酥脆,甚至有幾處都略有些焦,但全然不影響口感,反而讓香味更濃烈、口感更明顯。

    裏頭的蘿卜絲水嫩嫩的,與麵糊親親密密黏在一處。因著頂部那一層麵糊未曾完全堵住所有縫隙,故而裏頭還留有一些小孔,散出些許熱氣。

    這時候再端起清粥,抿上一口,當真稱得上是極為服帖的一頓朝食了,暖胃又好吃。

    待到監生用完朝食,戀戀不舍離去之前,還有人鍥而不舍地問孟桑關於月餅的事。

    對此,孟桑一概笑眯眯回道:“晚間就曉得了。”

    當真是一張封嚴實的嘴,半個字都不透露。

    諸位監生如同手下敗將,紛紛铩羽,長籲短歎著去上今日早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