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作者:青蛙罐頭      更新:2022-07-02 22:02      字數:12001
  第36章

    “這樣就好了。”

    柳千千抬眸, 見師兄在她身後把編好的長長蛇骨辮稍稍撩起在手上,展示在她麵對著的銅鏡裏給她看。

    隻托在他掌間的除了她的發辮,還有一團白絨絨的毛球。

    她現在用的是那師兄送的那條編發彩繩。

    “可是……弄髒了怎麽辦?”

    師兄似乎笑起來, 他站在她身後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頂低聲道:“弄髒了再攢一個不就好了?”

    聞言她倒是一下有些激動, 很快說要和師兄拉勾。

    這麽一想, 她可是有好段時間沒有摸到毛茸茸的師兄了。

    “好吧,這個也拉勾。”師兄像是有些無奈, 纏著她的小指, 牽著她回到桌邊, 等他們坐下後,才一起看向放在桌上的長匣子。

    “準備好了?”

    柳千千點點頭。

    她仔細琢磨了鹿兒姑娘留下的這個匣子,因是留給江悌的, 這秘匣前緣有個與整個匣子一體的密碼鎖,想來會是鹿兒姑娘和江悌都知道的某個數字,隻不過他們肯定是不清楚的。且這密碼鎖裏頭同樣有機關,試錯一次,秘匣內的東西便會自動銷毀, 確也不可冒險。

    隻好看看能不能用點巧辦法拆開了。

    事實上她已經為此準備了好些時候,還專門在符牌通訊群裏又谘詢了孔布師兄,求證自己的想法可不可行。

    把另外一套模具裏終於成型的東西倒出來, 這東西有些像是一條極纖細的白色“蠟條”,不過仔細觀察便能發現四周有一圈圈鋸齒一樣的細小扣環。

    她又拿出另外一個十分小巧的水晶小方塊,這是她按照戚長老的叮囑改良過的靈力源,她將靈力源往師兄麵前推了推,師兄抬眸看她一眼, 經她點頭, 這才向靈力源內開始灌輸靈力。

    柳千千看著眼前師兄長睫微垂極為認真專注的側顏, 忍不住心裏有些飄飄然地想到,若往後她來做械具,有師兄給靈力源注能,好像戚長老提到過的問題便能往後挪一挪了,畢竟有師兄在,這靈力應是用不完的。

    “好了。”

    師兄抬頭,把那個如今散發著柔和亮光的小方塊推回來,又問:“現在裝進去就行了?”

    “嗯。”

    柳千千把小方塊懟到細長“蠟條”的尾部,而後又把“蠟條”的頭對到被她拆了一半的密碼鎖鎖芯上。

    隻等靈光亮起,那不知到底是何材質的“蠟條”忽的高速旋轉起來,像是有融化了的東西將落未落,整根“蠟條”變成一種有些奇妙的狀態,隻能看見頭頭愈來愈細,慢慢像是有意識似的滑入鎖孔。

    “這是……它這算是在自己找合適的形態來開鎖?”師兄微微睜大眼睛,隻盯著那處仔細瞧。

    “對,”說到這個柳千千有些興奮地指著桌上的東西給師兄解釋:“本來我之前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就用我最熟的鐵絲上陣,隻不過雖說我開鎖算熟,可總還是怕有疏漏,若是把這裏頭的東西毀了,豈不是連同江悌談話的籌碼都沒了?……”

    “……不過師兄還記得新買的那件軟帛裙嗎?那料子特別滑,隻搭在手上都會往下墜,捏成什麽形狀就是什麽形狀,我便突然想到這個了……”

    “……這質料是我混了桑蠶絲和雲膠特製的,因為雲膠軟密,在超高速旋轉之下便會處在一種似水非水的形態,而柔韌的桑蠶絲則是防止飛濺把控穩定,他們流進去後裏便會自動貼著鎖孔成型,等停了會自動凝固,有桑蠶絲的膜在,更不會粘堵,至於要師兄幫忙的靈力源,變是為了提供動能來旋轉,比起人力要更穩定——”

    柳千千說到這興衝衝地又抬頭去看師兄,卻見對方不知何時已經沒有在看桌上的“蠟條”了,反是雙手擱在桌上,目光柔柔地望著她。

    “啊……”她突然啞了一下,麵上有些生熱,摸了摸鼻尖道:“我囉嗦太多了……馬上就好了……”

    “怎麽會?”卻是師兄打斷了她的話。

    對方難得坐得沒有那麽板正,隻撐在桌邊的右手虛握著托在下頜處,微微歪著腦袋盯著她看。可他的表情還是極認真,馬尾束在銀冠裏,有鬢邊發絲隨著動作滑落,一雙漂亮眼睛跟著眨了眨。

    這神態特別像是……一隻歪頭認真看她的貓貓。

    “修行一事,人各有道,看到千千能找到自己熱衷的東西,並且樂於探索研究,我也替你高興。”

    柳千千勉力壓下心底不斷冒頭地鼓噪著想要抱抱師兄的衝動,覺得眼睛有點熱。

    師兄真好。

    她原還以為……

    “我以為師兄會不高興呢,畢竟從前劍修的東西,是師兄教給我的……而且我參加械具師的考試時,師兄好像確實也有些生氣……”

    聞言,原本歪著腦袋的貓貓卻是忽然坐直繃緊了。

    師兄掩唇輕咳一聲,很快道:“你不要誤會,我怎麽會因為你選擇學什麽生氣……我那時不高興隻是因為,我以為你是要和我劃清界限,才會想去械部。”

    “不過後來見你準備考試時投入的模樣,我便知道是我多想了……”

    多想?

    說到這兩字時,師兄看起來好像依舊有些落寞似的垂了眼睫。

    這回訝然的是柳千千——她怎麽會想要和師兄劃清界限呢?

    隻師兄講完後,又像是極不好意思地很快衝她笑笑,轉而看向桌上的東西輕聲提醒她已經好了。

    她回神,扭頭看向桌麵,抿著唇收攏心思,抬手在已經成型的細長“蠟條”後麵仔細撥弄了兩下。

    喀啦一聲,鎖扣彈起,她和師兄對視一眼,慢慢打開了這個秘匣。

    匣中隻得一封信,並一支玳瑁簪子。

    柳千千很快另尋了特製靈粉撒到信紙上,這信紙封存其中太久,已是有些泛黃薄脆了。

    等處理還,她這才把信紙展開攤到桌前,與師兄一起看。

    雖隻有一頁信紙,裏頭的內容卻還是讓她皺了眉。

    “……靈央宮?”

    ***

    因受邀的客人很多,且西平王府還在城中宜春樓另設了流水宴,場麵是十分熱鬧的。

    “沒發現啊柳千千,你換了身衣服之後還……挺好看的嘛!”

    柳千千恨不得朝身邊的紀敏之翻個白眼。

    他們此刻正候在瓊苑花園的客房背後藏身,等著師兄和江大人過來。

    前院正堂裏,郡王爺的新年賀詞已經說完,衣香鬢影,酒宴正酣,可以隱約聽見絲竹樂聲。而此處可算得上人煙稀少,隻有夜中樹影搖擺,風聲寂寂。

    幸而今日江悌真的來了,乍一聽紀敏之來傳消息,柳千千都有些不相信,師兄卻沒有很驚奇,他似乎一直篤定江悌會出現的。聯想到師兄此前說江悌是“自顧不暇”,大概師兄有什麽別的推斷。

    為了放鬆江悌的警惕,他們說好由師兄先單獨將他引來,若是談不成,再由她和紀敏之出來直接使用“武力”威脅。

    “噓,來了。”

    她能聽見小道那頭傳來了腳步聲,趕忙示意紀敏之閉嘴,兩人已經同時豎起耳朵聽那處簷角下的動靜。

    “……江大人應該明白,您現在的麻煩已經不簡單了。”

    “小神醫,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是嗎?”那邊傳來一點衣袂摩擦的動靜,像是師兄把什麽東西拿了出來,他的聲線低低的,從夜色裏傳過來,莫名帶了點蠱惑人心的味道:“靈央宮?江大人也不知道是什麽?”

    “你們——”

    “江大人的癡情,大家有目共睹,可今日江大人敢於冒險前來,真的隻是因了……‘癡情’二字嗎?”

    許是師兄刺激地到位,甚至沒到他們出馬,江大人便乖乖跟著師兄到了他們定好的屋子裏。

    柳千千回頭看了紀敏之一眼,他們緊跟著在之後也進了屋。

    先進屋的是紀敏之,柳千千還在反手掩門施結界,便聽不遠處又一聲哼笑,極為諷刺的聲音響起:“沒想到世子殿下也參與了?想到要同我算賬很興奮吧?”

    柳千千:……

    這個江悌嘴巴可真不省事。

    紀敏之本就是直來直去一點就炸的性子,尤其是麵對江悌,不過柳千千很快把住他的胳膊捏緊,從他身後鑽了出來。

    這下,她可算是看見了清醒過來的江悌。

    對方一襲百草霜色的長衫,套了件玄青的大氅,頭上一頂皮質小冠束發,麵色恢複得尚可,已是比他們之前在江府看過躺在塌上時人事不省的枯槁樣子有氣色不少,依稀得見那個曾經著青衫的俊秀青年的影子。

    不過到底是歲月有痕,亦或者是心境改變,他渾身上下都籠了股秋日寒涼的寂寥氣息,雙目冷銳,好像隨時都在挑剔不滿。

    隻是等他看見柳千千時,突然微微睜大眼睛,瞳仁一縮,仿佛下意識顫了顫搭在桌邊的手。

    “我的天哪柳千千……”紀敏之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是真的好奇,你對咱們江大人做過什麽了?他看起來這麽怕你?”

    柳千千聳聳肩,迎著對方的目光上前兩步,摸出他們即將給江悌看東西擱到桌上,朝著這位十分“嘴硬”的大人歪了歪腦袋。

    “江大人,你應該能明白我的心情才對……”

    聽了這句有些熟悉的開場白,坐在桌邊的江悌猛然咳嗽一聲,再開口時有些幹巴巴:“……又見麵了。”

    “是啊,又見麵了。”柳千千把那支玳瑁簪子取出來,眼見著江悌渾身一震。

    於是她隻握著簪子繼續道:“江大人聽話些,要你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要擺官架子,我們——好、好、商、量。”

    ***

    這是一個有點長的故事。

    家道中落的昔年豪族小公子,突然要挑起生活的重擔,在安夷獨自照料病重的母親。

    他在飯館尋了差事,因年紀小手又生,時常被打罵,就在某次因不小心碎了壺酒後即將被逐出之時,一名戴著帷帽的陌生姑娘——也就是點了這壺酒的客人,開口免了他的責,還幫他賠了那壺酒錢。

    她隻說是看他可憐,又望向他的手,輕聲說那應是一雙做文章的手。

    那是第一次,小公子情緒崩潰,忍不住在外人麵前流了眼淚。

    也不知是一時心軟編出的借口,還是確有此事,姑娘突然又說小公子的親族曾於她有恩,她可以幫他。

    很快,她為小公子和小公子的母親另換了一處宅院,甚至施銀請了下人照顧,又托關係送了小公子進學。

    小公子說姑娘的大恩大德永世難報,姑娘卻依舊戴著帷帽不曾露出真容,隻低聲說“不必相報”。

    在那之後,姑娘消失,出現在記憶裏的變成了一位鄰家姐姐。

    鄰家姐姐有一雙小鹿一樣的眼睛。

    她應是原就住在這條窄巷,不知是不是也受了此前神秘少女的囑托,對小公子一家極為照顧,在小公子手忙腳亂地時候,會十分熱心地幫忙。

    小公子同樣很感激她。

    他心裏記掛著自己得到的恩情,更是不曾忘卻少女說過的“那是一雙做文章的手”,課業十分用功。

    隻有一日他得了表揚十分興高采烈地同母親分享完,又想告訴鄰家姐姐,卻不小心看見了那頂十分熟悉的帷帽。

    小公子心中震驚,卻暗壓不表。

    往後,在他多番試探下,終於確定了鄰家姐姐就是之前幫助他的神秘姑娘。

    情愫漸生,少年心意炙熱,終於挨不住表白,幸而姑娘接受,兩人約定在他學成歸來時成婚。

    他們約定想要一處安靜些的宅院,最好僻靜些,要有花有草有樹。

    由此自然是紅袖添香,郎情妾意。

    小公子逐漸長成了一名俊秀青年。

    然天有不測,就在他考取舉人後,母親終是沒有熬過病痛,撒手人寰,而恰在此時,又有人暗中聯係他,告訴並向他展示了另一個震驚的消息。

    ——他的心上人是妖。

    西平曆來排斥修行者,更是談妖色變。

    他甚至被告知母親的忽然去世也與對方有關。

    青年很矛盾。

    他愛姑娘,可他恨妖獸。

    他的家族之所以崩潰,就是因了為官的父親執意主張人妖共存,違逆聖上心思,這是他從小便被叔伯日日念叨的事情,他記得很清楚。

    他無法接受他的心上人是妖,可他同時也狠不下心將她舉證送審。

    最後,他受不了內心的煎熬,選擇逃避,留下一封絕情信後自去了京城考學。

    這便是分離之始。

    然而直到進京,直到考取進士,直到被外放成為一名小吏,他仍是忘不了她。

    可他不敢回去找她,也沒有辦法回到西平。

    就在這個時候,從他到京城後便一直跟隨他的管家突然說有人可以幫他。

    有了管家的牽線搭橋,他接觸到了靈央宮。

    對方自稱是除魔衛道的組織,可惜受到奸人汙蔑,才會被西平郡王標記為修行宗門,而隻要青年願意幫個小忙,他們便能想辦法助他在西平為官,更是能幫他手握權柄,掃清障礙。

    或許是心中想念太盛,又或許是被別的東西迷了眼睛,青年鬼使神差地答應下來。

    很快,他平步青雲,甚至直升為西北巡按使,個中原因,得益於靈央宮傳授的秘法,他突然有了能看見隱身妖獸的能力。

    他們交給他的工具是一種盛放了特製香灰的小壇子,隻要在可疑的地方湧上一點點香灰,再會隱匿蹤跡的妖獸也能現行。

    而這些現行的妖獸似乎本身也會因那香灰變得脆弱,用尋常手段便能製服。

    正逢朝中反對修行者和妖獸的浪潮更大,而他身為一介有官身的凡人,卻每每都能最快捕捉到為禍的妖獸蹤跡又能除妖,自然得了青眼。

    可當他順利回到西平,卻發現物是人非。

    他的心上人已經成為了枕夢樓的歌女。

    青年傷心過,憤怒過,但最大的願望還是想要接她回家,但更可悲的事實是,他的心上人生病了,且病得很重,更不願意同他和好。

    而後,有秘報稱枕夢樓有妖獸細作出沒。

    他原本的計劃是很好的。

    盡管他知道他心上人的真實身份也很危險,但他籌謀周密,想的便是先端掉枕夢樓,再順理成章地假借職務之便將對方接回府上。

    青年總覺得,隻要心上人回了府,他們便有機會好好談談,他能向她道歉,挽回她的心。

    天不遂人願,又一次,他愛的人離開了他。

    就是在圍剿枕夢樓的那日,她病死塌上。

    甚至因為他還帶著那個小壇子,更是親眼見到了對方咽氣後被藍紫色火焰燒作灰堆的景象。

    他後悔了,他覺得最開始,自己離開西平,就是一個錯誤,如果可以回到當初……

    “沒有如果。”

    屋內,柳千千麵沉如水的收手,一雙眼睛十分冷凝。

    借助師兄的能力,他們有機會大致掃一遍江悌的記憶,也省的這家夥編瞎話了。

    江悌看起來眼神朦朧,神色似是迷惘,他的眸中隱有淚光,不知是不是和他們一起同樣回想了一遍往事。

    “……十幾年了。卻仍似昨日。”

    柳千千眉心微皺,她不願多評價在江悌視角的這段記憶中誰是誰非,隻是冷著臉將那隻玳瑁簪子拿起來向前遞了遞。

    “現在,看看另外一個版本的故事吧。”

    對方聞言,似是有些訝然地抬眸,隻愣了愣,才慢慢抬手,接過柳千千手中的玳瑁簪。

    一瞬間,那簪子上纏出了細密的蒙蒙亮光。

    這同樣是一個有點長的故事。

    鹿兒也有一位救命恩人。

    百年前的秘境大亂致使秘境在聖樹神力下被封鎖沉沒,幾乎所有活物都被逐出。

    但聖樹最後的祝福為所有流落在外的秘境生靈加諸一層隱形的保護。

    在秘境妖獸可以修煉為人形隱藏自己之前,是不會被普通人看見的,甚至是修行者都不可以。

    然而脫離了聖樹的秘境生靈一開始並不能適應人間的環境。

    就在她這隻幼鹿快要被濁氣侵蝕退化為失去靈識的動物時,是恩人救了她,帶她回到了一個像“家”一樣的地方。

    這裏幾乎與世隔絕,靈氣充裕,有雪山草地,有與秘境極相似的氣息,還有許多她的同類,恩人說這裏是一個新的“秘境”。

    起初,鹿兒非常高興。

    但恩人說,為了維持現在這個“秘境”,大家都必須要做出一些奉獻。

    一開始沒有人有異議。

    他們被指派了一些任務,那時鹿兒還隻是一頭幼年百楊靈鹿,她隻能看著年長一些可以化形的同族領了任務後重返人世。

    漸漸地,“新秘境”裏的新麵孔越來越多,舊麵孔越來越少。

    每當大家討論起來,隻會說那些消失的夥伴仍在外麵執行任務為“新秘境”的維持做貢獻。

    但最後,連離開時約定會一直與她聯絡的朝日翠鳥姐姐都沒了音訊。

    她說不清自己心裏的不安到底是為什麽。

    終於,當她也能化形的時候,她拿到了自己的任務。

    她需要利用身為百楊靈鹿的能力在恩人的指點下瓦解一個世家大族。

    “一點有趣的潰散而已,”恩人好像並不太在意這個任務本身,隻是笑眯眯地向她淡淡道:“他們會對秘境不利。”

    盡管她並不明白這個家族會如何對新秘境不利,但此刻的她並沒有多想。

    任務進行的很順利,她成為一顆棋子,慢慢見證了一個家族在內鬥下分崩離析……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察覺到這個家族似乎還隱藏著什麽秘密。

    直覺讓她沒有將這件事上報給恩人,反是自己順藤摸瓜地查了下去。

    而後,她意外地見到了久未聯絡的朝日翠鳥姐姐。

    她如今看起來完全是個普通人,是這個大家族最年輕有為的小輩的妻子,可翠鳥姐姐被夫君藏了起來,若不是她往下探查,或許是找不到她的。

    她住在一個別院,還帶了一個孩子。

    孩子是個普通人,她能感覺得到,可是那個有一雙大大黑眼睛的男孩會叫翠鳥姐姐娘親。

    隻不過翠鳥姐姐應是生病了,她的身體變得很糟糕。

    翠鳥姐姐乍一見她的時候表現得有些驚慌,她問她是不是來殺她的。

    對方看起來好像憤怒又悲哀,念叨著什麽“果然永遠都不可能逃脫”之類的話,鹿兒聽不太明白。

    事實上她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翠鳥姐姐說她的夫君是個好人,求她不要再繼續執行任務,鹿兒同樣不明白,對方看起來想告訴她什麽,但最後又什麽都沒說。

    臨死之前,翠鳥姐姐的表情恢複了從前在她還是一隻幼鹿時照料她的溫柔,她摸著她的頭說“還是不要告訴你了,不然你就會落得和我一樣苦”。

    姐姐把那個孩子交托給了她。

    “若是有機會,替我看顧他一下。”

    然後,她看見詭異的藍紫色靈焰吞噬了翠鳥姐姐的身體,那堆散發的熱意的香灰讓她有一種微妙的錯愕。

    恩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他說:“鹿兒,把灰燼收起來交給我。”

    她不知道恩人為什麽會尾隨而至,也不知道那灰燼有什麽用,隻是沉默著收拾好。指尖擦過細砂一般的灰燼時,她的心好像顫了顫。

    她瓦解的世家,是洮水江氏。

    她被交托的孩子,名字叫江悌。

    而她執行任務時使用的令牌上刻著的,便是“靈央宮”。

    ***

    “不……,這不對……”

    江悌倉促起身,身上的玄青色大氅都驚掉了,他雙目發紅,口中喃喃:“我娘,我娘明明是等我中……”

    他說到這又頓住,不知是不是想起什麽,麵色又慘然了幾分。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看到的就是鹿兒姑娘存放在簪子裏的記憶。”柳千千淡淡接住了方才差點被江悌失手摔到地上的玳瑁簪子。

    這是很久以前,青年江悌攢了抄書的銀子,送給鹿兒的第一件定情信物。

    其實簪中還有後半段記憶。

    那個告知江悌鹿兒是妖,製造出分離誘因的人,正是靈央宮主人,也是鹿兒的“恩人”。

    隻因“恩人”發現了鹿兒的所作所為,又同她做了一個“有趣”的賭約。

    “恩人”問鹿兒,如果知道了她是妖,江悌會不會離開。

    如果江悌不離開,他願意放鹿兒自由,但如果江悌選擇了離開,鹿兒就要重新接受靈央宮的安排,繼續執行任務。

    這個賭約結果幾何,不必贅言。

    甚至江悌會與靈央宮搭上線,成為手握妖獸遺骸灰燼屠戮妖獸的滅妖勢力,說不準都隻是那個人的惡趣味而已。而再往後,鹿兒姑娘身死,她的殘餘靈識依舊可以在魘思作用之下成為轄製乃至折磨江悌的工具……

    柳千千想到這些猜測,胸中隻餘寒意。

    不過,鹿兒姑娘寫在手書中想要告訴江悌的內容,僅到她方才展示給對方的那一段。後麵這些,隻是因為她和師兄可以提取那個帶帽簪上纏繞的執念,才有緣得見。

    或許後麵這些事,鹿兒姑娘並不讓江悌知曉。

    而這位“恩人”哪怕是出現在鹿兒的回憶中,也依舊是麵目模糊,不辨男女,如此征象,實在眼熟。

    “如果江大人願意的話,希望您能再為我們提供更多關於靈央宮的線索。”柳千千語氣平淡,她等江悌稍稍緩和了一下情緒,才繼續道:“比如,江大人的管家,究竟是如何幫您‘牽線搭橋’的?”

    她腦海裏浮現出那個眼神總有些倨傲的劉管家,心頭劃過一絲陰翳。

    之前他們在江府那般多的波折,難道都是由這位貌不驚人的管家執行的嗎?

    然而她話音落,江大人卻是長歎了口氣。

    “其實,我今日來,的確也有旁的事,”或許是遭受到的衝擊太大,這個年近四十的男人此刻仿佛又老了許多,麵上的褶皺都坍塌下去,但他的情緒已經麻木成了一種近乎平靜的狀態,隻開口時嗓音沙啞。

    “劉管家失蹤了。”

    ***

    等柳千千和師兄一道回了他們的院子,府宴已經散了。

    他們與江悌約定,明日再去對方府上探查劉管家的行蹤。至於此時的江府安不安全,這會否又是一個陷阱,暫時也隻能拋到腦後。

    因為江悌幾乎極少真正與靈央宮的人接觸,都是身為管家的劉全在做這些事。

    而劉全又正好在這個節骨眼上失蹤……就算這真是個陷阱,他們也得試著摸下去。

    隻不過……

    柳千千抿唇看了看身邊人。

    今天晚上師兄好像格外沉默。

    準確說,其實自從他們一道看過鹿兒姑娘的遺物後,師兄好像就心裏裝了事。

    雖然對方極力表現出正常的樣子,可她就是知道。不光是來自於靈契感應的那種異樣的不安,更是因為她了解師兄,在意師兄。

    如今他們越來越親近,他的情緒一有風吹草動,她很快便能捕捉到。

    師兄左手提了一盞燈籠,或許是因府宴剛散,回院的路上黑得厲害,他走在她前麵一點,牽著她的手掌心發熱,風過,枯葉颯颯作響,一直到進屋,他倆都沒怎麽說話。

    “先去洗漱吧,今晚早些休息。”

    師兄進屋後便吹了燈籠換成屋裏的蠟,鬆開她的手,柳千千沒有反駁。

    乖乖洗漱完,又等師兄同樣結束了雜事再進屋,她已經掛好了捕靈網的微光簾帳。

    對方進屋時見她還醒著,似乎有些驚訝:“還沒睡?”

    柳千千回頭看了師兄一眼,她這次沒開口,隻是抿抿唇,拍了拍身邊的塌子。

    一頓之後,師兄的眼神變軟了,他快步走過來,低聲問:“又睡不著?”

    當然,柳千千並沒有睡不著,不過她是不會主動解釋這個小誤會的,她縮到塌子裏側,留出另一半餘裕,師兄坐了進來。

    不過她很快察覺一點異樣:“頭發還是……濕的……?”

    帳內很安靜,隻有窗邊油燈一點亮意,融在捕靈網的微弱光芒之間,柔和如夢。

    師兄的眸色帶著水洗般的清潤,對方臉側一綹半是潮濕的墨發凝出水珠來,又頃刻滑落,順著對方喉間的曲線一直滑到了稍顯淩亂的領口,落在光潔如玉的鎖骨彎處。

    素淨內衫的領口邊緣已經有暗色的濡濕痕跡了。

    “啊,方才隻隨意擦了擦,忘記用幹燥術了。”師兄回過神來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剛要抬手,卻被她按住。

    她拿起一旁的布巾朝師兄展了展:“我給師兄擦頭發。”

    師兄好像再次驚訝起來,但他眸光晃了晃,隻愣了片刻便很快微微偏開視線,慢慢聽她的話轉身背過去。

    頭發有些長,哪怕是帶著潮氣,依舊輕飄柔軟。

    也因半幹著從屋外進來,大抵算得上師兄身上溫度最低的部分,不過就進帳這麽一會兒,已經沾染了帳裏的暖意,變得溫溫的。

    柳千千像對待什麽名貴草藥一般,仔細托著半濕的發段放在布巾裏,又用她近日正漸漸恢複的弱小靈力慢慢烘,那點水汽透過微濕的布料浸潤到她的掌心,好像連帶著蒸發出一點清清淡淡的香氣,讓她心尖變得癢癢的。

    不過因為師兄正背對著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瞧見師兄撐在塌邊的手似乎稍稍用力了些,指尖扣著床沿,原本的透白中暈出一點粉紅顏色。

    等她慢慢往上擦,才發現師兄的耳朵也紅了。

    她看著師兄發紅的耳尖,手上動作未停,腦袋卻已經被可愛到有些暈暈乎乎,而後她稍微跪著起身些方便操作時,目光掠過師兄的頭頂,想念起了貓貓耳朵。

    好久,好久,沒有摸到毛茸茸了。

    不過,若是變出毛茸茸的耳朵意味著師兄會難受,大概還是摸不到為好。

    柳千千很快鎮定一下心情,慢條斯理地幫師兄擦完頭發。

    等她說了完成,背對著她的師兄似乎暗舒了口氣似的放鬆了些,隻接過她手上的布巾放到外側塌邊的櫃子上:“好了,耽誤了不少時候,早點睡——”

    但柳千千很快蹭到師兄身邊,又摸出了一個小巧盒子。

    師兄回身時順著她的動作低頭一看。

    “夢盒?可昨日不是才用過……”

    他們之前約定,以師兄的胃口和她製作夢盒的頻率,三天吃一次。

    “這是加餐,”柳千千眨了眨眼睛,極為認真地衝師兄道:“因為這幾日都是和師兄一起睡覺,所以做的夢特別甜。”

    這話明明應是有些油腔滑調的,偏偏少女講起來滿臉嚴肅認真,有種古怪的可愛。她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睜大了望過來,像是要增加什麽可信度似的,但麵頰上微微的粉紅像是泄露了一點點羞澀。

    透過暖黃燈火,岑鈞月甚至能看見對方麵上極為細小的絨毛,暈了一點點輕粉後,變得很像是……水蜜桃。

    他聽說過,水蜜桃特別甜。

    也許和她口中,與他有關的夢境一樣甜。

    少年偏開視線,克製了自己吻過去的衝動。

    “你是不是憋了話想說?”

    又是擦頭發又是加餐的……,許是她察覺到了他有心事,不管是靈契的作用,亦或是因為他們越來越親近……其實他也一樣,她能很快感知到他的情緒波動,他又何嚐不是?

    約摸是被他一下開口問住,對方怔了怔,不過很快反應過來,輕咳一聲,同樣在他身邊坐好,低聲道:“我隻是想讓師兄高興些,師兄的心事如果不想說,不說也可以,我——”

    他側頭,能看見她埋著腦袋因為被揭穿而露出的絲絲羞愧,仿佛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事一樣,小扇子似的眼睫顫了顫,因為睡時拆了發辮,深棕色的軟滑長發垂落耳邊,鼻尖都紅了。

    明明在大部分時候都是一隻又強又倔的小刺蝟,卻獨獨會對他流露出這種不知所措的真誠柔軟,就像……他是被她時時看顧著的,特別在乎的,獨一無二的珍寶。

    真像是做夢一樣。

    仿佛從她醒來後,主動親了他那一下開始起,就掉進了一個綺麗的夢。

    正是因為太過美好,待他養成習慣,若一朝醒又發現自己其實還是孤零零地呆在那個院子裏,他可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甚至光是想想,都覺得心口一窒,像是心髒猛地別攥住,有些難以呼吸。

    “人與妖……果真有那般不同嗎?”

    聞言,柳千千一愣。

    她被師兄揭穿,下意識生出種做錯事來的不好意思,然在她有些忐忑地找補後默了半晌,師兄忽然問出這句話,她再抬頭,就見對方的視線正凝在她臉上。

    那雙漂亮眼睛裏的光亮有些脆弱,像是臨近暖春的冰麵,又脆又薄,隻差一點點力量便會崩碎。

    人與妖?轉念一想,她很快明白了師兄的意思。

    並且就在明白過來的那個瞬間,她心上再次酸酸脹脹起來。

    原來是因為這個嗎?是鹿兒和江悌的經曆,激發並加重了師兄的不安吧。

    “我才不管那種事。”柳千千胸中酸脹的厲害,說話時帶了點幹脆的小小蠻橫:“江悌是江悌,我是我,師兄難道對我這點信心都沒有嗎?”

    “怎麽會?我是——”

    她麵前人顫了顫眼睫,說話的聲音變得很低很輕:“我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時隔許久,柳千千又一次生出了師兄是大笨蛋這樣的想法。

    她又氣又急,忍不住撲上前抱住師兄一下親到他臉上。

    師兄被她衝地向後仰了仰,不過很快便穩住身形抱著托住她,隻麵上還是微微睜大眼睛吃驚的模樣,顯然不太明白事情為何會發展成這樣。

    看著眼前懵乎乎的貓貓,柳千千忍不住按著他繼續在對方麵頰上親了親。

    “師兄怎麽會為這種事情煩惱啊……”她語氣雖是抱怨,心中滿溢的卻是心疼,感受嘴唇貼著的光滑溫熱的皮膚,半晌,似是想到什麽,故意親出“啾啾”的聲音,一邊在間隙裏堅定道:“我最喜歡師兄!不管師兄是什麽都喜歡!誰來都攆不走我!師兄也別想趕跑我!”

    花了這麽這麽久,才和師兄有了如今的距離,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的。

    已經經曆過一次師兄的身死,自己也死過一次,她知道沒有什麽比師兄更重要,更何況,她已經有過猶疑,有過猶豫,可她現在完完全全知道她最想做的事。

    不過師兄的不安,自然需要寬慰。

    師兄顯是被她親得更加暈乎乎,又被她的發言震到,半天才迷迷蒙蒙的找回理智,稍稍按住她的肩膀拉開一點距離。

    “你——”

    “我什麽?”

    柳千千抱著師兄的脖子,輕聲反問,然而師兄紅著臉,眸光閃爍,說了個你又沒了下文。

    “我明白了,”她主動接過話茬,煞有介事地認真道:“師兄對自己沒有信心,我就得多給師兄信心才行。”

    “往後若是我再感受到師兄的不安,便像今天這樣寬慰師兄,行不行?”

    “師兄不安一次,我就做一次,一直到師兄有信心為止,行不行?”

    連續兩個“行不行”之後,師兄在她麵前眨了眨眼,而後忽地輕輕抿出一個笑容來。

    “你是登徒子嗎?”

    柳千千麵上發熱,卻還是很快接道:“我不是登徒子,我是最喜歡師兄的人。”

    師兄笑意更濃了,輕笑時灼灼吐息灑在她耳邊。

    “好了,我明白了。”

    他一邊護著她,一邊抬手去拉床簾。

    纏在他身上的人卻是抱著他追問:“師兄明白什麽了?明白我最喜歡你了?”

    “……嗯。”

    少年彈指熄滅了窗邊油燈,四麵黑下來,隻餘捕靈網極其細弱的微光。夜深,有其他人的夢境靈絲發光蝌蚪般淩空遊弋而來,被阻攔在似水中蔓草搖曳的透明網麵之外,如星星點點的螢火。

    好像屋裏的一切都靜。

    他帶著她躺下,給她掖好被角,正要說晚安,忽聽黑暗中,少女逐漸底氣不足的聲音輕輕響起:“……我親了師兄這麽多下,師兄都不還給我幾下麽?”

    這家夥……還說不是登徒子……

    方才那股撲到他懷裏的氣焰消下去,此刻她的臉一定更紅。

    說起這種話時會睜大眼睛,好像強抑著淡淡羞澀努力表現得平常心,認真得不得了——哪怕他閉著眼睛好像都能想象出來她此刻的表情。

    是啊,他越來越熟悉她,他應不是在做夢。

    她說那些話時,他的心跳那麽響,那麽用力,那麽鮮活,應也不是在做夢。

    岑鈞月抬手捋她耳邊的頭發,摸她的腦袋,很快湊上去輕輕親了親她的額頭,然後是鼻尖,麵頰,最後是嘴巴。

    他的小刺蝟軟軟說出這種話,他是怎麽樣都拒絕不了的。

    ***

    柳千千是被擾醒的。

    仍是深夜,她睜開眼,察覺到自己胸口有些微微發麻的古怪刺痛。

    師兄似乎睡熟了。

    他就躺在她身側,呼吸綿長。

    說起來,或許是因為此前從來沒有好好睡過覺,又或者是她的捕靈網效果絕佳,這幾日師兄隻要睡著了,就會睡得極深。

    像獲得了很大安全感的貓貓。

    有一次甚至起得比她還要晚些,這點倒很是打破她的印象。

    誰能想到師兄這樣的人也有賴床的可能?

    思及此,她有些想笑,隻頓了頓後才把目光從對方恬靜的睡顏上挪回來,努力不驚動對方地慢慢抬手,輕輕撥動自己的領口。

    心口的刺痛……

    她隻垂著眼睛掃了掃,便見曾經在夢中被那個鉤鐮傷過的地方,好像突地生出了些奇怪的痕跡。

    飛快閉眼摸索自己的靈識,柳千千隻覺得腦中傳來一陣更加尖銳的痛意。

    而在這劇烈的疼痛過後,她看見了在自己靈識深處,刻印上了與此前在奇斑蛛與鹿兒身上見過的,一模一樣的葉形標記。

    作者有話說:

    一些無師自通的撩貓技巧——千千計劃通

    本格癡漢進化完成(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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