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無類樓
作者:竹筍君      更新:2022-06-28 12:27      字數:4713
  第137章 、無類樓

    二郎年歲越大, 更知人色,聽到顧慈說要做飯,便溜達著往李氏腳底下鑽, 任人如何叫喚都不出聲。

    大夥兒看著顧慈笑得打跌,李三郎直接出了門子便賴在外頭不想挪動。

    張知魚看著小舅決然的身影, 哼哼兩聲,掉頭就帶著幾個夥伴上外頭買菜, 姑蘇人如流水, 各處都是食攤,魚蝦河蟹要多少有多少。

    張知魚小聲地跟顧慈道:“我從家帶了娘做的紅鍋料,咱們上外頭弄些牛羊肉,拿回去片著燙了, 出一身痛汗多快活。”

    才不怕阿公個老怪物呢!

    雖然張顧兩家人都不怎麽吃辣,但偶爾一回也很痛快, 夏姐兒一張嘴再沒有挑食的時候, 頓時口水直流地跟著大姐往外走。

    顧家在的巷子長,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隻見得著上頭朱紅的漆,若非裏頭有熱烈的花枝吊在牆上露出點兒鮮活氣,張知魚都覺得跟鬼屋似的,一路上便說著聊齋話兒給幾人聽。

    高仁高軒兩個膽子沒老鼠屎大的人,滿頭大汗地跟在三個小的身後,看哪都覺得鬼影重重。

    顧慈和夏姐兒兩個打小便聽到大, 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幾人走了一刻鍾,還沒走出巷子, 太陽都還在頭上, 一路上熱氣蒸騰, 又潮又悶。

    顧慈流了一身汗,也不覺得難受,反而瞧得新鮮,這麽多年不曾回來,他對姑蘇的印象也隻有那個荒宅似的家,周圍的景色是早忘了的,隻是舊地重遊,隱隱約約也有些熟悉起來,拉著魚姐兒道:“以前我爹在的時候,夏天也常領著我和娘出來轉圈兒,我走不遠,這條巷子就是最常來的了。”

    張知魚看他不住地瞧,憐愛地問:“小可憐,沒有孩子跟你玩兒麽?”

    顧慈小時候一直穿裙子,巷子裏的小孩兒都非富即貴,性子跟竹枝巷子天差地別,竹枝巷子的孩子最多也就是打個群架,回家撅起屁股挨揍,但在紫帽巷,就是三歲的小孩子,也懂得罰下人不吃飯了。

    顧家是泥地裏開出的花兒,跟這些人家本來就玩不到一處,孩子們自然逮住他取笑,別說一塊兒玩,不受欺負就已經很好。

    隻是吃過的苦頭多說無益,顧慈此刻心如暖水,半點不想將往日的難事說給魚姐兒聽,反絞盡腦汁地回想。

    他隱約記得自己小時候在姑蘇確實有一個玩伴,隻是竹枝巷子好玩的太多,這個隻見過幾次的小夥伴轉眼就被他忘了,事情過去這麽些年,想起來很有些艱難,

    眨眼的功夫,路已經走到了頭,夏姐兒戴著一腦袋東拉西扯的花兒,趴在大石獅子上頭看大姐,驚呼:“好大的魔獸!”

    張知魚將人拉下來,看著半人多高的石雕,正要出聲兒,顧慈卻忽然道:“我想起來了!”

    大家都側頭看他。

    “小時候我也有一起玩兒的人。”顧慈笑:“隻是那年我病得太重,後來好一些爹又走了,所以將這事兒給忘了。”

    大家都麵露不忍,張知魚掏出帶的冰水給他消暑,夏姐兒都把先頭摘的花兒分了他一些。

    這樣用力才能想起一個玩伴,慈姑小時候也太苦了。

    顧慈卻不這麽覺得,道:“當時我爹還在,我們家在姑蘇有這麽大的宅子,吃喝不愁,日日換新衣,這樣的日子已經比精打細算才能吃飽肚皮的人家好多了。”

    但不是餓肚子才是受折磨,夏姐兒想到一碗碗的苦藥,就有些膽戰心驚。

    顧慈笑:“這話正是,那會兒我年紀小,連什麽叫死也都還不知道,就更別提怕了,最大的憂愁也就是吃藥太苦。”

    但這種日子,也是窮人家盼不來的,所以他是真不覺得自己苦,竹枝巷子裏的孩子吃肉都得逢年過節才能吃,日日家裏都有做不完的活計,這樣操勞何嚐又不苦?

    隻能說各人有各人的苦處,活在世上誰也不容易罷了。

    顧慈自己都這麽說,大家也就歇了同情他的心思,夏姐兒想到自己小時候肉都沒得吃,還把花搶了回來。

    張知魚問他:“怎麽從不見你說這事?”

    顧慈摸著石獅子道:“當時太小了,看著它也才想起來這事,那時候我們最常在這兒蹲著玩。”

    當時的小夥伴也跟他一樣,都是先天不足的病秧子,顧慈是五髒都弱,那個孩子卻是心疾,經常心疼得厲害還喘不上氣。

    兩個病孩子被剩下來,偶爾便會一處玩兒。

    他們能玩的東西少,也就是一起擺擺玩具,看誰的多。

    有一天兩人在石獅子跟前兒蹲著,數過路的人玩兒,那孩子不知怎麽忽然麵色紫脹,鼻孔裏都流了血。

    顧慈很快就被娘帶回家了,當日他才隻有五歲,見著小夥伴倒了還不會擔心,想起那孩子七孔流血的樣子反而很害怕,緊跟著也病了下去,差點兒便一命呼籲。

    好在他爹拿了藥回來,不然墳頭草都比這獅子高了。

    張知魚聽得用心,忍不住問:“那孩子後來如何了?”

    顧慈仔細想了下,道:“我再沒有見過那個孩子,後來聽娘說,他爹做了太傅,舉家都上京去了。”

    說到這裏,他也有些愧疚起來,小孩兒不知生死,哪裏知道什麽最後一麵,兩人怎麽也一處玩了好幾回,又同病相憐,結果這麽大了他都沒想起問一問這個人。

    “這不能怪你,孩子受了驚容易死,你又大病一場,身子和腦子覺得想起這事兒對你不好,就會讓你慢慢忘了,現在你長成了,不會被嚇死了它們才許你想起來。”張知魚因著家裏慈姑的緣故,對體弱的小孩兒更多幾分心疼,半天才又道:“他爹做得那樣的大官兒,說不得在神京早就養好身子了。”

    顧慈覺得也是,默默地摸了兩把石獅子歎了口氣。

    高仁和高軒聽得太傅二字,心裏便犯了嘀咕,對著麵前的宅子打量起來。

    這宅子不算大,匾額上的漆都掉了,高仁認了半天才道:“這是千字。”

    姓千的太傅……

    高軒猛然回首看著顧慈,失聲道:“難不成,這竟然是千老先生舊居。”

    顧慈早不記得那孩子姓什麽了,聽到這個千字便愣了愣,當年的情景瞬間踏至紛來,他的恍然大悟:“正是他!難怪當年巷子裏那麽熱鬧,到處都有讀書人!”

    難怪他們會在門口玩兒——因為裏頭的學子太多,聲音嘈雜,千家的小孩兒聽了心煩,便總叫奶兄帶著在門口自個兒耍。

    高仁高軒兩兄弟也不是萬事不知的人,高家的孩子也有在念書做官的,兩人小時候書也念得不錯,爹娘還想給他們找先生來著。

    高軒聽他這樣說,心中更是篤定,失聲道:“千家,是‘無類義塾’的那個千家?”

    顧慈點點頭,張知魚的臉色也變了,看著這塊樸素的招牌,崇拜道:“你竟然跟千老先生做了鄰居。”

    “千家的宅子多,故居並不在這條巷子,但往年確實在這住過三五年。”顧慈怪道:“這麽大的事,我都忘了幹淨,若非今日路過再想不起來。”

    夏姐兒素來便是個瘟豬兒,就是南水縣那幾畝地的事兒,都有些扯不清,讓她曉得什麽塾不塾的,可比掏鳥蛋難多了。

    張知魚道:“孔子說有教無類,千老先生的無類義塾就是從這兒來的。”

    說到這個夏姐兒就明白了,這事兒市井多有傳說,立刻就道:“就是那個周遊列國,賣藝辦學的莊稼人?”

    顧慈道:“豈止是賣藝,老先生本來是姑蘇鄉下種地的窮漢,因不識字誤賣了自身,從此便立誌要讓天下的莊稼人識字。”

    千老先生以奴婢之身存了一百兩銀子,自己在主家做活兒,卻在外頭請先生教導老家的孩子念書習字。

    買下他的主家見他如此恒心,便放了他自由身,千老先生從此走遍大江南北,一路賣藝籌款,帶著跟隨他逐漸識字的乞兒在外頭抄了一本又一本書籍,決心要辦一個私塾供窮苦人學字。

    千老先生幾十年誌向不改,當時大周建國才幾十年,前朝的讀書人都不願意為大周賣命。

    就是千老先生帶著他從列國抄來的書,為這個王朝貢獻了第一批寒門仕子,那些百年大族也隻好跟著出仕。

    先帝本來想留著他做官兒,千老先生卻拿著錢財孑然一身地回了姑蘇。

    後來這個學堂就辦在姑蘇,千老先生為它起名為“無類義塾”。那些乞丐出身的學子抄下來的書,就是這個學堂的立身之本。

    無論男女老少,無論高低貴賤,隻要有向學之心,無類義塾便都會收來做學生。

    隻可惜後來私塾因為種種原因,隻存在了十年便消失了,千家人便把這些書整理成了一間書屋,供人閱覽。

    那些從無類私塾走出去的學子始終記得千老先生的恩德,這麽幾十年過去,千家都還會收到他們親自手抄過來的書籍。

    當年,這間書屋隻有小小的一間,如今已經有三層樓高,過路的乞丐,賣笑的戲子都可以盡情地在裏頭閱覽書籍。

    天下的讀書人都說,因為無類義塾才有了今天的姑蘇。

    千老先生一直活到了一百多歲才去世,下葬時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用的也隻是薄殮。

    張知魚看著破敗的千字,道:“千老先生是大周唯一一個陪葬皇陵的布衣百姓。”

    幾人立即便崇敬地對著千府一拜,一時心情激動,也不想去買什麽菜了,都一股腦兒地跑到了無類義塾。

    這間書樓如今已經修得格外高大,門邊便立了半人高的石碑,寫著千老先生的事跡。

    幾人站在門口,看著這座高大的藏書樓都心生敬畏。

    張知魚道:“千老先生打開了底層人通往神京的門。”

    幾人呆呆地站在門口,周圍也沒有人麵色有異,大家都司空見慣,甚至還有好些外地人也在一起發呆。

    張知魚拉了顧慈和夏姐兒進門,裏頭熱得跟蒸籠一般,卻沒人抱怨,大家都穿著布衣,張知魚該看到有賣豆腐的小販挑著空了的販子領著女兒看書裏的話,旁邊還有裹了頭巾的讀書人悄聲教他們認字。

    張知魚走到寫了醫書的地方,坐下來細細翻動。

    隻這些醫書看著名字便知道都是尋常書,大多數張知魚都看過了,夏姐兒抽出兩本家禽論,對大姐笑:“阿公的書這裏也有。”

    顧慈小聲道:“市麵上有的這裏的都有,就是世家藏書,這裏也能找得出來一些。”

    高軒高仁道:“聽說還有不少是當世大儒親自抄寫的,就混跡在這些書裏。”

    隻是為了紀念千老先生,大家都沒有署名。

    在無類義塾,所有的讀書人要記的都是千老先生。

    但千尋不要他們記住自己,所以無類義塾進門後就能又看到一個匾額——學無涯。

    千尋賣藝半生,走遍千山萬水,他要大家記住自己的向學之心。

    幾人被這樣劇烈的情緒觸動,都珍惜地摸起書皮。

    不想翻了幾本,張知魚便看著裏頭熟悉的筆記,震驚地戳顧慈,小聲道:“是顧爹爹。”

    顧慈跟著她連著翻了幾本,見著好些醫書上頭都寫了同樣一句話——拜謝恩師。

    張知魚問他:“顧爹爹是千老先生的徒弟?”

    顧慈沒記得娘和爹說過這個,但是顧玉的字他日日都翻,再不可能認錯,便擰眉思索起來。

    張知魚能有今天,也受了顧教諭好大的恩惠,兩人正兒八經練習的字帖都是顧教諭的,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摸出顧教諭的字。

    幾人在藏書樓一層翻了一圈,又見到不少顧教諭的字,大多數都是醫書。

    張知魚笑著看管理的學子,翻開一本書問:“這書是誰抄的?寫得好漂亮。”

    學子看了一眼便笑:“無類樓裏的抄書人便如過江之鯽,哪個認得出來?”

    其他念書的人見魚姐兒生得好,便湊過來瞧,裏頭有個年輕的小學子見了就笑:“看著像是千老先生小徒弟的字。”

    管理的學子道:“胡說,千老先生晚年何曾有過什麽弟子,千家人早說了這事兒是假的。”

    來人小聲道:“來無類樓的人都見過這個筆跡,實在寫得太漂亮了,讓人不想記住也難,而且每本上都說拜送恩師,怎麽不是徒弟?”

    管理人道:“天下的讀書人都叫老先生做恩師,難不成天下人就都是老先生的弟子了?”

    說到這裏,兩人的火藥味兒便重了起來,惹得樓內人都有些不滿。

    張知魚看著天色將晚,又問不出什麽,便拉著幾人家去,道:“不如回家問阮嬸嬸,顧爹爹的事還有誰比他更清楚?”

    大家點點頭,想到顧慈極有可能是千老先生的徒子徒孫,都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幾人心如火燒,立刻帶著菜籃子便狂奔回家。

    作者有話說:

    無類義塾借鑒了一點武訓的事跡,大家有興趣可以搜搜看,但這人爭議很大,為了不必要的麻煩,得說明我隻是為了故事參考,並不存在任何點評這個人物的意思。

    二更可能很晚。十二點沒有,估計就要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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