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漁船
作者:竹筍君      更新:2022-06-28 12:27      字數:5788
  第92章 、漁船

    魚姐兒幫琴娘催吐找出了三年老壁虎這事, 不到晚飯的功夫,整個大桃鄉都知道了,鄉裏晚間無事, 也沒個耍子,家家戶戶都在各個老樹底下消食。

    這時候的樹好些比人的年紀都大, 春天那叫一個遮天蔽日。

    有賭錢為生的閑漢手氣接連臭了個把月,混在人堆裏散心, 聽同鄉提起老張家的祖宗如何如何顯靈, 又說琴娘送了半車農貨給魚姐兒諸如此類的話兒,眼珠子就滴溜溜轉個不住,唬得張大伯當夜就另起草廬派了大桃去守夜——他不是很放心把伺候祖宗這事兒交給張有金幹了。

    到了第二天,來找魚姐兒看病的娘子就多了起來。

    張知魚讓她們在外頭排隊, 將脈案記錄下來,要紮針的就在棚子裏躺著, 要吃藥的就寫了方子讓她們帶到保和堂去找閔大夫, 閔大夫說行就照方吃藥,至於這些娘子去不去抓藥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管不上了。

    寫方子廢筆墨,幸好裏正很會辦事,怕張家覺得吃虧太多以後不肯來,便湊在一處一戶出一文兩文錢,買了筆墨紙張給魚姐兒和張阿公使,用不完的便存著讓他們明年再來花, 還將老臉皺成鹹菜,抹淚說:“再窮不能窮大夫, 隻要張大夫往後也肯來, 鄉裏砸鍋賣鐵也得湊幾個筆墨錢出來給你們使。”

    張阿公一眼就看穿裏正的險惡用心, 回頭在幾個孫女跟前三兩句話就將功攬過,改頭換麵地套在自家頭上,悠悠道:“這老頭兒字不識幾個,鬼心眼子倒多,準是受了老張家青煙熏陶,不然不能忽然就學會攻心計去!”

    張知魚忙著奮筆疾書,給逗得筆一歪就走岔了道,瞧著不成樣子的紙,忙往外趕著老八哥,轉身麻利地對外喊:“下一個。”

    這回進來的是個四五十歲的老婦人,進來見著魚姐兒還沒自己孫子大就有些遲疑。同來的姊妹就勸:“來都來了,看看又不會掉塊肉。”

    好吧,杜老娘也覺著今兒還特特起早梳了個漂亮頭,不能就這麽兩手空空地走了,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讓她瞧。

    張知魚看她麵色發白,手心和虎口都有老繭,喚了夏姐兒過來,說:“你給大娘鬆鬆筋骨。”

    夏姐兒思索一番,神色認真地看大姐:“朝死了按?”

    杜老娘險從凳子上跳起來,立時就想打道回府,就聽那頭小張大夫對她妹妹道:“你姐是大夫,怎你一開口倒像個土匪頭子,你想回家讓娘打幾頓!”

    夏姐兒臉色都變了,忙說:“大姐,我知道,不傷筋動骨的按摩嘛。”完了,將起身欲走的杜老娘抓過來,強買強賣地對著她的手用力按了幾下。

    杜老娘閉著眼感受了一會兒,忽然咧嘴一笑:“點都不疼,小猴兒險把老娘嚇回老家去!”

    夏姐兒力氣沒爹力氣大,但在女娘中已經不算小了,經常能把李氏都錘得發痛,更別提一個體虛的老娘。

    張知魚見杜老娘麵不改色,忍不住問:“大娘是天生覺得不疼的還是搖多了櫓才不疼的?”

    杜老娘哈哈大笑起來:“小娘子也是個愛聽白話耍的,說話兒這樣好笑,誰家還能天生不怕疼?蝦米去線都得蹦幾下!”

    想起自個兒親爹石頭都打不痛的樣兒,張知魚笑笑沒說話,給她把了脈又問:“手上沒感覺有多少時日了?”

    杜老娘算了算:“約莫得有六七年了。”

    她原是和丈夫一起在河上打魚賣的船娘,無論寒冬酷暑,春秋晝夜,都漂在水上,每日家得了魚就往各大商船送去,隻因杜老娘生得不好,也沒人往歪處想。二十多年一直平安無事,直到六七年前,杜老娘正在湖上捕魚,忽然手上就沒了力氣,差點被魚拖到河裏淹死。

    打魚的藏魚腹,會水的水上死。

    漁人覺得這就是天譴,天罰他們殺孽多。

    杜老娘和丈夫從此停了這門營生,拿著存銀回鄉安度晚年,他們夫妻也算鄉裏有錢的人家,尚吃得起幾貼藥,隻是都不怎麽見效。

    張知魚心裏就有了數,道:“就是風濕。”這個用溫補針效果最好,但南水縣會針的大夫不多,肯讓他們紮的女人就更少了,是以這七年裏,杜老娘竟然不曾紮過一針。

    杜老娘連連點頭:“其他大夫們也這麽說,但是給的藥都不管用。”

    張知魚就讓她躺在裏頭的竹床上,給她紮八穴,又讓她接著吃大夫們開的除濕湯。

    杜老娘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起來覺得舒服了很多,摸著魚姐兒就說:“老娘我看傳言不錯,你們老張家的墳準在偷冒煙。”

    張知魚笑:“還得紮半月再看看,大娘病得太久了,往後你要麽去竹枝巷子找我,要麽去保和堂找我紮。”

    杜老娘應下,第二天就提了一條紅通通的魚過來。

    一旁的婦人看了就道:“杜老娘好大的手筆,竟舍得對外送醃魚。”

    張知魚沒見過這顏色的醃魚,或者說她來了這裏以後就沒見過醃製的東西,便伸手抹了下魚身往嘴裏一送,果然嚐到了一絲淡淡的鹽味。

    看魚姐兒迷糊的樣子,大家就笑:“再厲害也還是孩子,不知道也不算錯。”

    大周朝鹽鐵官營,私賣鹽超過兩斤就要砍頭,超過五百斤,那麽當地的官也要跟著掉腦袋了。

    江南是產鹽重地,還有地方靠海,製作私鹽的概率大增,官府管得就更嚴。

    賣鹽不成,也可以賣鹹魚嘛。

    很好,這麽聰明一定是刁民,抓住就跟鹽販子同罪論處。

    南水縣的鹽價還算低廉,但一包鹽也得用半斤豬肉來買,百姓吃鹽都是奢侈又如何能用鹽醃魚呢?便是鹹菜那也是富貴人家才能吃的東西。

    在這會兒,嫁給賣鹹菜的話跟做官太太享福去那是一個意思,十裏八鄉的女娘都爭著往裏嫁。

    為了不讓漁民餓死,官府特製了紅色魚鹽,讓漁民按醃魚的條數上報,核對後才能交錢領回去,假如醃魚有剩,還不準漁民放在家裏,隻許存在官府手中,下回要用時再按條數還。

    普通人家想要藏私那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官府會派人來檢查。

    衙役進門就刮去一層油皮,沒有關係的人家再不做這個營生,倒寧願賣些陰幹的無味毛毛魚。

    所以紅魚也不是什麽人都吃得起的,它已經不是一條魚,而是一堆錢了!

    張知魚回想娘做船菜,確實從來沒見用過醃魚,就算是今年,張家人也沒吃過鹹菜呢。

    往事一點點泛上心頭,魚姐兒恍然大悟,難怪家裏收到外婆送來的一壇子有鹽味兒的醬菜時,娘會感動得幾乎掉淚。

    這都是娘親對女兒的愛,就怕女兒在夫家吃不夠鹽,沒有力氣幹活兒。

    了解了紅魚的價值後,張知魚不敢收了,道:“大娘往後來紮完針我再收費就行。”

    大桃鄉和竹枝巷子,一個是窩邊草,一個是老巢,張知魚收的價格都很統一,溫補針小孩三文,大人五文,現在在鄉裏第一回 針是免費給大家紮的。

    假如杜老娘過得兩日去城裏找她,再紮上十五天,滿打滿算也才七十五文,這條鹹魚恐怕就能值這個價。

    但她不愛鹹魚,就喜歡錢,沉甸甸的抱著就安心!

    杜老娘實則有意在眾鄉親麵前顯擺下自己的財力,並不打算充作診費,給魚姐兒誤會一場,想著難得大方一回還沒送出去,不由暗道:難怪人老張家能起來,瞧瞧這不為所動的品格,恕她老婆子是一萬個做不出的!

    如此一想,杜老娘更想結個善緣,就勸:“小張大夫快快收下,這條魚還不值什麽,我女兒嫁得給官家看鹽的小子,專管著一二十號鹽工,一條鹹魚也還送得,就當老婆子先謝你給大家看病。”

    張知魚一下就注意到了鹽工,便接過鹹魚,笑著問:“你家女婿是大鹽工啦?”

    這話兒正問在杜老娘心坎上,她早想大談自個兒的好女婿,奈何一直沒機會聚齊這麽些人,恰逢魚姐兒給她搭梯子,順勢就開了嗓道:“呸!誰家女兒能嫁那起子窮鹽工,生的兒子豈不是也世代曬鹽去!”

    張知魚掐著杜老娘的癢癢拚命撓,裝作驚歎地問:“大娘知道得好多哦,看著比我阿公還有學識來著。”

    杜老娘給她狠狠一誇,瞬間心花怒放,她一不識字的老太太,談話間就追上將要出書的張阿公,美得立時就說了一肚皮話:“老婆子在湖上什麽達官貴人沒見過?縣太爺都買過我三斤魚吃,這些個鹽工事算得什麽?”

    從包裏摸了把瓜子又道:“南水縣沒鹽場,大家沒見過外頭的事,隔壁的鹹水縣靠著海,曬的鹽多,但日子還沒咱們過得好。”

    “不可能,鹽多值錢,鹹水縣是上縣,南水縣是中縣,哪能比得過人家?老婆子病好些就開始吹牛了。”有鄉人笑道。

    杜老娘正想將話落到自個兒女婿如何威武上頭,聞言登時大怒:“不曉事的蠢婆娘,你自去外頭打聽打聽,誰不知道鹹水縣的鹽工都是莊稼人變的,老爺們兩句話下去,就將人帶到鹽場沒日沒夜地幹活兒,田地俱沒了個幹淨,自個兒日日給老爺們曬鹽販鹽不說,世世代代都躲不過去!”

    “這豈不是跟奴隸一個樣兒?”有人驚歎。

    以前百工是匠籍,生生世世都得在宮中為服侍帝王,但這話到了如今早成了空架子,也就是多收點稅,子孫三代不可科舉而已,誰也沒聽過周圍有木匠被抓走關起來專給官府做事的話兒。

    杜老娘撇嘴:“這都算好了,每人每日還有兩升米吃,每年每戶還能分四萬錢。還不像別的鹽工要徒步往外靠腿去販鹽賣。”

    人群裏也有水上來去的娘子,也接話道:“可不是麽,我家大郎隨船去過一趟揚州,正遇見菜市口砍人,他去趁熱鬧就聽人說砍的是那起子販鹽的。刑場上哭得好不可憐,說自家是被抓去做黑工製鹽,幹活幹到快死了,就背百斤的鹽被頭兒帶著往外地賣,怕被官府抓住,他們都是靠腿走路躲避檢查,一般人背一回也就活不久了。他就是因為身體虛,路上沒跑動被抓起來砍掉的。”

    此時民風還很剽悍,百姓對皇家怕是怕,但說也是要放開膽子說的,畢竟到現在大周朝還沒有因言獲罪的百姓。

    但大家也不會沒事找事,唏噓一陣子過了嘴癮,三兩句便把話岔到婚戀上頭。

    杜老娘在人群裏也暗道奇怪,想了半天沒想起自己怎好端端地說起這事兒,回神後一看天色便嚇了一跳,撂下鹹魚起身就往家走,道:“老婆子家去用飯,你們先扯。”

    沒了杜老娘這話兒精,人群漸漸便散了。

    張家也擺好了桌子準備吃飯,今兒是開荒的最後一日,土都被娘子們耙得鬆鬆的,隻等著明兒下種子。

    但說起下種子,誰也比不過張老大,故此張老大準備撒頭把土,再使喚兒子孫子親自給魚姐兒播種。

    所以今天就是大周鄉的娘子最後一天在大桃鄉做工,晚膳便是魚姐兒做東。娘子們自帶了碗筷,將大釜裏的飯菜舀到自個兒碗裏,一起坐在大房院子吃。

    張知魚和上回站出來說話的昊老娘坐在一起,夏姐兒幾個也靠著她。

    魚姐兒和妹妹小姑們拿著沒什麽滋味兒的蒸魚也吃得很認真,須知這一點點鹽巴都得用百姓的淚去凝它呢。

    昊老娘忽然加起一筷子雪白的魚肉說:“上好的鹽醃的魚肉是要好些。”話鋒一轉又道 :“聽說你們這兒還有紅色的醃魚,老婆子從窮鄉來連聽都沒聽過,不知道又是什麽味兒了。”

    上好的鹽和紅魚。

    張知魚在心裏反複回味這句話,很快就反應過來,昊老娘這是在告訴她,她們的鹽是青鹽!不是從大漁民手裏摳出來的那種官方版私鹽。

    上好的鹽隻有一種,就是私人開采的青鹽,在質量上,官鹽是遠遠比不上的。

    這也很好理解,鐵飯碗的人不愁吃喝,而且江南的官鹽每年都有萬斤的指標必須完成,大家每天都忙著完成量,自然不會去考慮質如何。但私鹽質量不好,大家何必買你呢?圖便宜也可以省著用官鹽,還不是一樣的?

    想起揚州鹽販子的故事,張知魚覺得,恐怕南水縣附近也正有這樣一個黑鹽場,到處網羅窮苦百姓進去做黑工。

    吃完飯,張知魚就問阿公:“從鹹水縣到咱們這兒要多久?”

    張阿公也是走南闖北的人,估摸了一下就說:“自鹹水縣白天劃船到黑夜方能走得來南水縣。”

    這其實算是很遠了。

    但南水縣有鹽商沒有鹽場,因為不靠海,靠太湖更近些。張知魚便覺得倘若真有黑鹽場也不在大周鄉附近,可她沒有這個朝代蘇州府的地圖,也不知道南水縣具體在蘇州府哪個角落,所以不敢胡亂推測。

    此事就像一個潛伏的炸彈埋在張知魚心中,那日在城裏,她和幾個小夥伴、黎二郎再加上她爹,攪和了這些人兩次招工,甚至還讓葉知縣畫下人像四處尋找。

    若此事為真,那他們算是把這幫惡匪得罪得徹底,而這些人是張家惹不起的,趙成兩家在人家眼裏也不過螻蟻一般。

    她隻盼著他們做工的地方就是普通的私鹽販子,而不是在官府眼皮子底下開了個黑場。

    帶著滿懷的心事,播完種子後,張知魚開始準備收拾東西回家,想起現在還不見蹤影的趙聰和成昭,便對阿公道:“我們不雇外人照顧,就花錢請大桃鄉的人看田。”

    有裏正和大房在,不怕大家不用心。

    張阿公也覺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挺好,美滋滋地跑去跟裏正和大哥商量,回來就對孫女嘀咕:“他們屁事不幹,就出了幾個人,一點米,也別分種子,讓他們給你打工直接分錢得了。”

    不是一點,是所有的花出去的錢都是成昭和趙聰包的。魚姐兒反駁,她連牛哥兒和大伯一家都假公濟私發了呢!而且她還惦記著第一坑爹貨趙聰的廉價藥材來著。

    心裏這麽想著卻不好說出來,魚姐兒看著阿公轉轉眼珠,忽然義正言辭道:“阿公,人無信不立。”

    夏姐兒拉著姑姑們起立鼓掌:“大姐說得好!”

    文化人張阿公險給噎死,笑罵兩聲提著眾蘿卜頭駕車回家去也。

    張知魚剛到家,就看到顧家的門開了一條縫,忙跳下車往顧家跑,二郎緊隨其後。

    顧家的下人早習慣了兩家小孩兒串門子,許久不看魚姐兒都笑著跟她打招呼。但張知魚敏銳地發現大家的神色都不太對勁,一時想起慈姑的身子,嚇得心口直跳,來不及給阮氏請安就往顧慈房裏跑。

    東院正門大開,二郎一路狂奔攆在魚姐兒前頭衝了進去,嘴裏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張知魚當然不會跟二郎似的沒禮貌,遂站在門口敲了兩下。

    顧慈很快就從裏頭走了出來,二郎在他腿邊繞成個陀螺,他看見魚姐兒就笑:“我才剛到家,你來得倒快。”

    看著慈姑形銷骨立的樣子,張知魚反手就要去摸他的脈,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怎麽,竟然每次都被他擋了回去。

    張知魚心漸漸沉了下去,問:“你去考的什麽試,卷子上教你諱疾忌醫了?”

    顧慈一愣,脫口而出道:“我隻是不想讓你傷心。”

    又亮著眼睛問:“你怎麽不問問我考得怎麽樣?”

    張知魚才不理他的話,抓住他的手問:“難道你不信我嗎?”

    顧慈往地上一坐,跟二郎一起抬頭看她,小聲嘀咕:“反正我是不會有事的,我爹會保佑我。”

    張知魚又伸手去把他的脈,這回慈姑不掙紮了,她凝神感受手底下緩慢的脈搏,覺得那條溪流似乎已經快要流不動了。

    燈枯油盡。

    如果再沒有辦法,慈姑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張知魚拉著他起來道:“我先給你紮一針,你好好睡一覺,我明天就去保和堂找趙掌櫃。”

    作者有話說:

    南水縣鹹水縣什麽的具體地名都是我杜撰的,大家不要跟現實對應上。

    鹽工的工資出自《宋史·食貨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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