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女工
作者:竹筍君      更新:2022-06-28 12:27      字數:4665
  第69章 、女工

    長晝難熬, 張家一家子得了空,都在前院櫻桃樹底下納涼打牌,旁邊咕嘟咕嘟地熬著藥。

    整個竹枝巷子都飄了一層淡淡的藥香, 梅姐兒帶著兩個妹妹在旁邊金銀花整理挑揀,隻等輸了就換自己上去。

    這頭張家人正玩得痛快, 在成藥坊監工的葉知縣就不那麽舒坦了。

    他百分百打賭,趙掌櫃跟魚姐兒保管沒來過成藥坊裏頭, 先前兒他來都被幾個大夫虎視眈眈地攔住, 說擅自進去屬於竊取帝後機密,唬得他帽子險沒掉下來。

    如今他這個縣太爺才當上點滋味兒,正是百姓愛戴的時候。穿官服出去惹得大夥兒都出門暴曬,實非他小葉本心, 於是專脫了官服輕裝上陣, 不成想報了自家名姓, 幾個大夫還要求看官印, 不給看就不讓進。

    折騰這一通他還當裏頭多麽金碧輝煌,結果一進去就兩眼一黑,這裏頭擺上戲台子就能立時唱起鍾馗捉鬼。

    隻因兩個字——太窮!

    為著帝後顏麵,幾個京裏來的大夫不敢聲張,竟活活熬了這麽些年,好幾個都麵黃肌瘦。

    大夫們正缺人手,見著他就喜出望外地道:“葉知縣,你可算來了。”說著往他手裏頭塞了個勺子, 將人往大鍋上一領,亮著眼睛鼓勵道:“這個火一直煎, 記得過會兒翻個底, 鍋老了容易沾底, 到時候出來藥效不好。”

    葉知縣頂著熱氣,看著幾個大夫都滿頭大汗地守著鍋,一個人最少都得照顧兩個,最多的那個,他數了數,照顧了四個!

    隻好默不作聲地熬起藥。

    等熬過一道,守四個鍋的大夫空出手來,才笑嗬嗬地過來,葉知縣做出個側耳傾聽非模樣。

    董大夫沉思片刻,開口就問:“發現金銀花藥性的小張大夫呢?她什麽時候來?”

    葉知縣擦了擦汗,麵無表情地走到門口喊了小廝讓張大郎去接魚姐兒過來。

    葉知縣心頭對女兒有些輕視,但成藥坊的人一點都不在意,他們自己在世族眼裏就是下九流的人,沒事兒誰還能想得起他們不成?魚姐兒屬於技術入股,這不就是人才麽!能折騰出一個方子,以後也可以折騰出第二個嘛。

    魚姐兒坐在車上問爹:“好端端的怎想著找我去?”

    張大郎道:“估計跟你那方子有關。”

    從張家到成藥坊幾乎翻過半個城去,張大郎怕耽誤事,揚鞭跑得非快,直跑了三刻鍾才到成藥坊。

    張知魚下來一看外頭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就跟爹歎:“官家的地盤就是不一樣。”

    外邊都這麽有錢,裏頭還不知如何華美呐。

    張大郎看著這地方卻有些不詳,總覺得沒啥人味兒,黴味兒倒是有一股,四處一看,竟發現屋簷上還也吊著幾根晶瑩的蜘蛛絲,隱約間恍惚有大蜘蛛爬過。

    張大郎有些憂心了,他進不去裏頭,便低頭跟女兒嘀咕:“要是有妖怪你就喊爹,我在外頭等你。”

    張知魚嚴肅點頭,得守門的一番盤問後,舉步就往裏邊去。

    結果一進來,那顆躍躍欲試的心就涼了一半,瞪圓了眼問小廝:“這是成藥坊?這是野田壩吧!”

    小廝不自在地別開眼兒,小聲道:“這兒就是成藥坊,小張大夫可別往外頭說,這可是帝後的機密。”

    張知魚看著心虛的小井,覺得找到了成藥坊的定位——夕陽紅產業。

    若不是外頭寫了成藥坊三個大字,她還當自個兒進了荒地裏頭,這簡直就是個空架子,院子裏空落落的,連顆樹也沒,想是因著躲蔭,裏頭搭了個大棚,大棚下頭還是泥巴地,細看還滿滿地種著些藥材。

    如今約莫十個大夫就在棚子底下熱火朝天地熬藥。

    裏頭一個滿頭大汗毫無形象可言的男子一見她就喜道:“魚姐兒,你可算來了。”

    張知魚聽這聲音驚了,遲疑道:“葉知縣?”

    葉知縣給一群大夫折騰得油光滿麵,再沒一點兒狗大戶風采,拉著她就往裏頭走,跟眾大夫介紹她:“喏,這就是小張大夫。”

    一群大夫看著跟自個兒孫女差不多大的孩子,問:“就是你找出來的金銀花藥性?”

    張知魚解釋:“我從書上看到的。”

    書在哪裏?當然是她忘記啦,小孩兒正長腦子,忘事很常見。

    大夫們不信,誰家還能把傳家寶弄丟了,肯定是這小丫頭不願意拿出來,但誰家又肯分享呢?

    大夫們沒有繼續追問,眼見著日頭漸落,熬的三花三草湯還沒給客人送過去,便逮住魚姐兒也往鍋跟前一送,取了個勺子放在她手上笑:“你是大夫,記得怎麽看火吧?”

    張知魚表示,學了這麽久連火都不會還不如回家種田造地球。

    成藥坊抓了兩個丁也很滿意,一群人哼哧哼哧幹了一下午,才將藥熬完往各處送去。

    這時董大夫終於有閑心接待兩人。

    董大夫老家在神京,對個縣令半點不怕,單對魚姐兒還有幾分興趣,還考教了一番她的基本功。

    一老一少嘰嘰咕咕地說話,聲音都大了許多,等得天色將暗,董大夫才問她:“這方子是你的,錢卻是你家拿得最少,你還有別的要求嗎?”

    張知魚正想拒絕,腦子裏卻閃過桂花、柳兒的臉。

    南水縣的婦人掙錢的法子多得是,鄉頭的婦女可以熬蠶,城裏的婦女可以紡織,但這些都屬於“婦容”,正經的工作是輪不到她們的。

    誠然不缺錢的婦人或許並不稀罕一份工,但對桂花和柳兒這樣身無長技的苦命女孩子,這就是能活命的東西。

    既然她現在能幫幫她們,又為什麽要拒絕呢?

    張知魚對董大夫道:“我希望以後成藥坊用金銀花時,都交給女子來熬製。”

    這樣她們就能得到一份工錢,機靈的或許也有可能被裏頭的大夫收為徒弟。

    像她最開始進保和堂,秦大夫還很不習慣,但現在她久了沒去,阿公說秦大夫還鞭策過她學習,讓她在家中也要繼續努力,不能偷懶。

    現在男人們不讓女孩子學這裏學那裏,但當越來越多的女孩子進入行業,長久地待在行業,大家就會逐漸習慣。

    習慣就是最好的改變方式,

    這些沒有辦法獲取知識和生存技能的女孩子,就能少些落入煙花之地。

    葉知縣失笑:“孩子話兒,誰家藥鋪子收過女兒家?”

    張知魚瞪他:“保和堂不就收了我。”

    葉知縣說完就想起這茬,看看她的臉色,才發覺這孩子是認真的,忍不住問:“這是為何?”

    張知魚有點不喜歡葉知縣了,板著臉道:“男子生病了有大夫看,女子生病了卻沒有,往後多些女子知道藥理,哪怕隻有一星半點,也不至自個兒熬死了。再說了苦命人多會點東西,也不至於個個都不得去做船娘才活得下來。”

    葉知縣聽得一愣,在葉家這樣的大族裏,大夫都是自家養的,他娘看病從不需要去外頭,自然也不知道女子看病的苦處。但船娘之事他卻曉得得很清楚,許多船娘都是好人家出身,或被賣,或沒有維生手段,但無論哪樣,她們最後都不得不做了這行。

    兩個大人對視一眼,轉眼心頭就有了底。

    董大夫今年四十三,可以說做了半輩子大夫,女子看病的難處她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要改變卻難如登天,想想便道:“我答應你,至少有我在的地方,熬製金銀花的事兒,都交給手腳麻利的女子。”

    別的地方,他鞭長莫及,別人也不會聽他的。

    張知魚這樣就很滿意了,很高興地跟董大夫和葉知縣道謝,回家便跟巷子裏的女孩子說了此事,還道,願意去成藥坊熬藥的女孩子,都可以去試工。

    竹枝巷子的女孩子高興得眼淚都落了一地,現在家中生計艱難,能掙點兒錢補貼家用,存點兒嫁妝,何樂不為呢?

    那邊看情況少說也能再招十個進去做短工,除了花妞家這樣略有家資的人家,不舍得女兒出去做工的門戶,巷子裏大部分女孩子都興高采烈地一塊兒搭了車過去。

    柳兒知了此事,幾乎沒有猶豫地就將兩個妹妹送了過來,反把自己留在船上。

    李氏怎麽勸她都不聽。

    柳兒的想法很簡單,自己先前已經答應給張家和黎家守船,怎麽能因為有看上去更好的去處,就將承諾拋之腦後。

    魚姐兒可是過了幾個月都還記得跟自己的承諾!

    她才來了張家多久。就要忘恩負義嗎?雖然自己不識字,但也知道做人得守諾的道理。

    她想做一個能守信的人。

    張知魚沒有勉強她,人各有誌,並不是隻有學醫熬藥才是唯一的出路。

    還專心在竹枝巷子裏宣傳,沒幾天就占滿了十個名額。

    夏姐兒的夥伴三去其二,每天都蔫噠噠的在家認字練字。等到天陰了,才被允許出門一塊在老櫻桃樹底下打牌。

    這是張知魚折騰出來的麻將,阿公一個一個用木頭刻的。

    竹枝巷子的人這些年下來就沒有不會打的,就連王阿婆精神足的時候都愛摸兩把。

    張阿公今天打定主意要贏得幾個小的哭爹喊娘,將銀子都填了私房。

    連輸兩把後,他越看頭頂上這顆櫻桃樹越不高興。

    老櫻桃許多年不曾結果,張阿公眼裏這就是個死樹,平日無事腳再不往這跟前兒走一點。

    但老槐樹給張大郎整得光禿禿的,如今還沒冒葉子,家裏也就剩這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

    張阿公盯著抱著手樂嗬嗬地看著他摸牌的兒子豎起眉毛——一定是這掃把星擋了他老人家的財運。

    撂下牌氣哼哼地指揮兒子倒水,一時說冷一時說燙,折騰得張大郎麵如土色,不禁仔細回想最近到底哪裏犯了錯。

    夏姐兒打牌那簡直堪稱打遍竹枝巷子無敵手,她人小,坐在樹下頭最涼快的地方摸了牌就跟大姐嘀咕:“阿公好像光折騰兒媳的惡婆婆哦。”

    張阿公看了下手上的牌,裝模作樣地罵兩聲夏姐兒,一把將牌推了道:“阿公傷心了,阿公要歇歇。”

    可憐見的,他本不豐厚的荷包,還不到半個時辰就瘦了一半兒。

    幾個孩子一起看他。

    連慈姑都不讚同地道:“阿公你又賴賬。”

    文化人的事兒,能叫賴麽?

    張阿公就是個周扒皮,光進不出的主兒,自個兒小心截流的私房被掏了這麽些出去,心頭簡直滴血,兩眼一閉隻充聾子專心吹風。

    天氣熱,巷子裏的孩子都不出門,牌打久了也無聊,幾個孩子見唯一的穩定肥羊都溜了,也不是很想打了。

    張知魚拍拍小寶和二郎看著天愁道:“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下雨。”

    已經九月中旬,天還是這個樣子,若非縣裏有金銀花,恐怕早出亂子了。

    張阿公聞言抬頭看天,半天才神棍似的開口:“還有得熱。”

    張知魚一看他這架勢就崇拜地道:“阿公,你還會看天時呐。”

    張阿公擺擺手,表情謙虛中帶著點兒小驕傲:“咱們種地的,不會看天,那還不得喝西北風去。”

    但你沒地!

    這話張知魚沒敢說。

    “屁嘞,天可不是這麽看的,我看明天準下雨!”正宗農家人孫婆子也跟風往上看了幾眼,毫不留情道。

    雖然大家都不是很信,但孫婆子的話顯然比張阿公的更令人信服,論農時,他們家再沒一個人強得過她去,就說種地吧,孫婆子連路過小菜地的機會都少,但經過她光顧的那一塊兒就是比他們照顧的地出的東西多。

    種地也是個技術活,他們老張家在這方麵兒顯然沒多大天賦。

    再者這樣的日頭,有雨總比沒雨強得多,大夥兒日子也好過些,是以孫婆子的話幾乎立刻就獲得一片支持之聲。

    幾個小的還不到為這個發愁的年紀,她們心裏頭也討厭這天氣,但討厭的隻是因為不能出門玩兒了。

    夏姐兒樂道,“阿公,幸好你沒地,不然咱們家準喝西北風去。”

    西北風就是餓肚皮,這多難受。

    這臭孩子,打人專打臉,但他老人家能說明兒保管不下雨這話兒麽?

    張阿公給堵得半天說不出話兒,身在道德地低窪處,他老人家老大不樂,扭頭摸二郎,決定三天不跟夏姐兒說話。

    張大郎爆笑出聲,瞬間也被爹在心上記了一筆。

    張知魚也笑得肚子痛,直呼曾祖有先見之明,難怪專挑了阿公出去做大夫。

    張阿公給幾個小的擠兌得老臉一紅,起身默默回了屋,他老人家從不逞一時之快,看明兒不下雨他打不打得爛幾個人的臉。

    當然非要打他的也不是不行,畢竟他張年素來是這個家最善良的人啦。

    作者有話說:

    我睡醒了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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