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飛大步流星來到法租界巡捕房。

  隻見院門大開著，門口連個把守的巡捕都沒有，不曉得怎麽回事。

  他在門外停下腳步，調整呼吸，正了正禮帽，昂首走進院子。

  院子裏空空蕩蕩，也是一個人沒有，實在有些蹊蹺。

  騰飛邁大步直接走進巡捕房大樓。這回終於看見人了。有個上了歲數的巡捕坐在大廳門口的椅子上。

  那個巡捕聽見有人進來，抬頭看看騰飛，問道：

  “先生，你來報案的？現在沒人值班。都出去了。你要麽自己寫個筆錄，留下來走人。要麽明日再來。”

  騰飛從懷裏掏出一盒美麗牌香煙來，遞給那個巡捕，說道：“長官，在下上海市對外聯絡主任劉陽，專程前來拜訪巡捕房探長，有公幹。”

  巡捕接過美麗牌香煙，掏出一支來，點燃抽了抽，將一口煙噴在煙盒上印的陳曼麗頭像上，然後看著騰飛說道：

  “原來是劉主任呀，失敬失敬。你來的實在不巧。喏，我們巡捕房的莊探長被綁匪剁掉了四根手指頭，躺在家裏昏迷不醒。你見不到的。”

  “那我見見別的管事的長官也好的呀。”

  “別的長官你也見不到的。你難道不曉得？日本憲兵闖進法租界裏麵來了。乖乖！在大世界門口電線杆子上掛起兩顆人頭。乖乖！我們幾個巡捕上去盤查，被日本人東洋刀架在脖子上，差點兒把腦袋砍下來。乖乖！幾個人嚇得魂兒都沒了。回來一講，把別的巡捕也嚇死了。萬一日本憲兵闖到這裏來咋辦？東洋刀快得很呢，可不是耍的。大家都找個借口溜走了。就我倒黴，剛好趕上我值班，沒處躲沒處藏，隻能留在這裏等著挨宰。”

  騰飛聽他說完，差點兒笑出聲來，用手指指牆角架子上的長槍，問道：“你們巡捕也有槍的，難道還怕日本憲兵？”

  “乖乖！槍倒是有的。我們巡捕拿著裝樣子的。裏麵都不裝子彈的。”

  “哦？那你們子彈放哪裏？”

  “當然是放在軍火庫裏啦。”

  “哦？那你們去軍火庫拿些子彈來不就行了？”

  “乖乖！你說的倒輕巧！”巡捕哧啦一聲劃著洋火，又點燃香煙抽上，“軍火庫又不在大樓裏，在外麵靶場呢。軍火庫放在大樓裏還了得哇？裏麵又是炸藥，又是地雷的。別說別的危險了，就是我們抽煙不小心，萬一點燃了，轟轟隆隆炸起來，那還了得哇？”

  騰飛聽他說話有趣，索性拉把椅子過來，挨著他坐下，伸手從懷裏摸出兩塊大洋來給巡捕遞過去。

  “長官，這點兒小意思孝敬你。我實在有事相求。”

  那巡捕以極熟練的動作接過兩塊大洋，揣進製服口袋裏，一眼瞥見騰飛手上的大祖母綠戒指，當即驚呼一聲：“劉主任，你手上好大的戒指。”

  騰飛笑笑回答：“假貨。廢銅爛鐵。不值錢的。”

  “噢！我說呢。這樣的大戒指我還是頭回見。嚇死我了。”巡捕也笑起來，“你講吧，有啥事體？”

  “是這麽回事，”騰飛伸手從天上抓來個借口說道，“我們傅市長有個姨太太昨天在大世界電影院看電影，不小心把個小挎包搞丟了。裏麵金銀首飾好幾樣，全都是值大錢的貨色。所以我來找巡捕房探長商量一下，看有啥辦法能把小挎包找回來。”

  “你講了半天還是來報案的。”

  “不是報案，而是商量如何找回小挎包。我們傅市長的姨太太隻要裏麵一個家傳的翡翠戒指。其餘的珠寶無所謂的。大家好商量。”

  “哦？是這樣？有賺頭的了。”巡捕眼睛立刻發出光芒來，不過很快就熄滅了，“我剛才不是給你講了嗎？大世界門口掛著兩顆人頭呢。有日本憲兵把守。去了就掉腦袋。這錢賺不到的。唉！”

  “唉！”騰飛陪著巡捕歎口氣，“我們老城廂那邊被日本人占領。到處都是日本憲兵，連我們傅市長都要受他們的氣呢。想不到現在你們法租界也有日本憲兵了。”

  “可不是咋的？丟他娘的！我跟你講，劉老弟，以前在法租界，我跟你一般大的時候，我們巡捕房的探長是笑麵佛莫老板。你聽說過沒有？”

  “笑麵佛莫老板，咋沒聽說過？上海人哪個不曉得他的名頭？”

  “是的呀！想當年莫老板做巡捕房探長的時候，乖乖！規矩來的大！無論哪條道上的佛爺偷來的東西，一律要放在巡捕房呆上一個禮拜，誰也不能動的。若是哪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來報案，莫老板一天功夫，保證破案，失物奉還。乖乖！牌麵來的大！像你們傅市長姨太太丟的小挎包，隻要莫老板在，沒得講的，一天破案，小挎包原封不動奉還。所有東西都在裏麵好好的，睡著了一樣，連個身都不翻的。

  到後來，莫老板退隱江湖了。換了個假洋人莊之鶴做探長。乖乖！這個假洋人除了會說一句洋文尾勿膿之外，江湖上的事情全都拎不清。除了女人的案子他喜歡親自審理一下，其餘的案子全都不管不問，讓我們底下人隨便搞好了。乖乖！那還了得？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什麽樣撈錢的道道想不出來？有好幾個發了大財的。隻不過，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像我這樣老實巴交、膽子又小的巡捕，連口湯都喝不上的。

  再到後來，喏，就是今天這個吊樣子了。探長被人家剁掉四根手指頭。大世界門口掛起來兩顆人頭。巡捕嚇得全跑路，無影無蹤。就剩下我一個。簡直一塌糊塗。”

  那巡捕說到這裏，連他自己都笑了，

  “喏，今日好不容易有你送來個生意，我又不敢陪你去。乖乖！大世界有兩顆人頭掛著的，還有日本憲兵。這個大錢我沒福氣掙的。收你的兩塊大洋也不好意思，所以才跟你講了那麽些事情。權當你花錢聽書好了。”

  騰飛陪著他幹笑了兩聲，臉上做出發愁的樣子，說道：

  “大哥，我這裏還有幾塊大洋呢，都給你也無妨。可是光聽你說書解決不了問題啊。你得幫我想個辦法。我辦好了事情，回去交差才是正經。”

  說完又從懷裏掏出幾塊大洋遞過去。

  巡捕聽騰飛管他叫大哥，又遞上大洋，心說這個年輕人還懂得些江湖規矩。他把騰飛遞錢的手推回去，臉上收斂了嬉笑表情，一本正經地說道：

  “老弟，無功不受祿，這錢我不能再收了，你拿回去。承蒙你叫我一聲大哥，看得起我。我也跟你說句實情吧。你曉得滿巡捕房的人現在都去了哪裏？”

  “去了哪裏？”騰飛好奇地問道。

  巡捕壓低嗓子回答：

  “他們剛才都去了總董局大樓。聽說洋人總董大人看法租界實在亂的不成樣子，去了莫家灣搬救兵，要請笑麵佛莫老板重出江湖，回來巡捕房當探長，收拾爛攤子，恢複秩序。”

  “真的？莫老板要重回巡捕房？”騰飛有些不相信地問道。

  “我也不曉得他老人家是不是要重回巡捕房。反正剛才總董局來電話。叫巡捕們過去聽令。”

  剛說到這裏，外麵突然響起一陣喧嘩。亂糟糟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眨眼間，隻見一大群巡捕簇擁著一個人走進了大樓。

  那個走在最前麵的人氣宇軒昂、威風八麵，走路虎虎生風。

  騰飛仔細觀瞧，心中大吃一驚，差點叫出聲來：

  原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