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飛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個好覺。

  自從他住進七十七號小洋樓以後，時時刻刻需要保持警惕，從來沒睡過一個踏實覺。而這次來到大世界，盡管樓上睡著三個野蠻人，樓下睡著特務，外麵滿是穿黑衣的日本鬼子憲兵，可謂強敵環繞、身處險境，與七十七號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他卻睡得很踏實，連自己都感到驚奇。

  早晨一覺醒來，天還沒亮。

  騰飛擔心驚動樓外麵警戒的日本鬼子憲兵，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摸索著換好衣服，走到書桌前坐下。筆筒裏的幾支筆還是昨天晚上的樣子，紋絲未動。他拿出那支特殊的毛筆，抽出筆頭，查看他藏在筆管裏的情報暗語。然後重新將筆頭插好，放回到筆筒裏。

  這時候，他發現了筆筒旁邊的那支自來水鋼筆。

  這是他昨天收拾桌子的時候，在抽屜裏發現的。因為他從來不用自來水鋼筆，所以隨便往桌子上一丟，後來就忘了。

  驀地一下，他想起來昨天晚上做的夢，先是夢見他爹星火用大錘砸飛了大世界房頂上的金球，後來又夢到正始大哥叫他的名字，然後送給他一支自來水鋼筆。

  難道這就是夢裏的那支自來水鋼筆？

  騰飛將自來水鋼筆拿在手中，仔細地端詳。沒錯！就是夢裏的那支自來水鋼筆。他怔愣半晌，簡直不可思議。似乎感到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從自來水鋼筆湧入自己的身體裏，磅礴洶湧，無堅不摧，勢不可擋。這是命運的安排。群英匯聚大世界，擺下十麵埋伏陣，讓日本鬼子死無葬身之地。

  一切從這裏開始，再從這裏結束。

  騰飛把自來水鋼筆插進內衣口袋，貼身放好，扭頭向窗外望去。

  隻見光芒從遙遠的天外射來，猶如千萬支會發光的利箭，射向濃稠的夜色，在漆黑的天空中刺出無數小孔。光從孔隙透進來，形成一片朦朧的光暈。更多的光穿過孔隙，旋轉著形成光的漩渦。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與濃稠的夜色相互撕扯，進行最後的較量。

  終於，夜色被黎明撕碎了，消失殆盡。

  萬道霞光簇擁著太陽噴薄而出。

  天亮了。

  砰砰砰，響起了敲門聲。

  騰飛過去打開門，原來是花蝴蝶站在外麵。

  “威士忌陽仔，信鴿準備好了。你把信給我。”花蝴蝶低聲說道。

  “好。我和你一起去。”騰飛低聲答道。

  他轉身回去拿了那支特殊的毛筆，關上門，和花蝴蝶一起沿樓梯爬到頂樓，出了屋頂的小門，來到樓頂露台。

  迎麵隻見紅磨坊的招牌風車赫然佇立。巨大的鋼製車輻緩緩轉動，好像一個沒牙老人上下蠕動嘴唇在咀嚼什麽東西。風車是時間之輪，一個小時轉一圈。車輻相當於指針可以顯示鍾點，跟巡捕房的大自鳴鍾一樣，法租界沒有戴表的行人在路上抬頭看看就可以知道時間。

  風車下麵有個工作間，四周牆壁上半部均是玻璃窗，向上敞開著，仿佛大鳥翹起的翅膀。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坐在工作間門口，後背倚著綠鐵門，身邊放著一個大鴿子籠，裏麵有一大群鴿子。

  少年正低著頭跟籠子裏的鴿子咕嚕咕嚕不知說些什麽，見花蝴蝶帶著騰飛上來，慌忙立起身，恭敬地叫了聲：“花哥。”

  花蝴蝶嗯了一聲，指著騰飛介紹道：“小飛蟲，這是威士忌陽仔大哥。”

  “是。陽仔哥好。”小飛蟲恭敬地給騰飛鞠個躬。

  “威士忌陽仔，小飛蟲是信鴿頭，會說鳥語。天底下隻有他一個能聽懂鴿子咕嚕咕嚕說的是什麽。你把信給他就好了。”花蝴蝶說道。

  “好。”騰飛從毛筆的筆管中掏出小紙卷，遞給小飛蟲。

  小飛蟲接過小紙卷，塞進一支專門送信用的短竹管裏，抬頭問騰飛：“陽仔哥，信要送去哪裏？”

  “一樹桂花館。”

  “好嘞。”小飛蟲答應一聲，蹲下身去，打開一個籠子的活動門，向裏麵的一群鴿子喝一聲，“灰點子出來”。

  話音未落，果然有一隻灰鴿子，羽毛上分布點點黑斑，從鴿子群中走出來，扭動身體，幾步出了籠子。而其餘的鴿子則訓練有素，乖乖地呆在籠子裏，一動不動。

  小飛蟲跪在地上，將短竹管縛在灰點子鴿子的腳上，咕嚕咕嚕說了兩句什麽。灰點子鴿子晃晃頭，也咕嚕咕嚕地回應了兩句什麽。

  “去吧。”小飛蟲命令道。

  一聲令下，灰點子鴿子倏地騰空而起，振動翅膀，飛走了。

  “好俊的功夫！”騰飛喝彩道。

  小飛蟲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道：“這算什麽功夫呀！陽仔哥見笑了。”

  騰飛蹲下身，看看小飛蟲，又看看籠子裏像士兵一樣的鴿子，好奇地說道：“我這還是頭一回看見有人會說鴿子話呢！小飛蟲，哪天教教我好不好？”

  小飛蟲湊近騰飛的耳朵悄聲說道：“陽仔哥，我哪裏會說鴿子話？胡亂裝樣子唬人用的。”

  “哈哈。你人不大心眼倒蠻多。不想教我是不是？”

  小飛蟲眨巴眨巴眼睛，眼神裏露出一絲狡黠的光芒，問道：“要看有啥好處才行。若是我教你說鴿子話，你能教我什麽呢？”

  騰飛被這個小鬼頭的討價還價搞得玩心大起，笑著回答，“我能教你這個。咱們公平交換。誰也不占誰的便宜。”說完立起身來，走到大風車旁邊，站住，丹田吸一口氣，伸手抓住巨大的鋼製車輻，喊一聲，“停。”

  大風車立刻戛然而止，一動不動了。

  小飛蟲和花蝴蝶登時看得呆了，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騰飛鬆開手。隻聽大風車的齒輪吱呀吱呀怪叫了一陣子，重新轉動起來。

  小飛蟲喘了一口氣，調整呼吸，問道：“陽仔哥，你這功夫叫什麽名堂？”

  騰飛學著他剛才的樣子，煞有介事地回答：“擎天一柱香。”

  “乖乖！這功夫太厲害了！能讓時間之輪停止轉動。我要學！”小飛蟲忍不住叫起來。

  花蝴蝶踢了他一腳，低聲喝道：“瞎嚷嚷什麽！你沒見四下裏全是鬼子兵嗎？把他們招上來還了得？”

  小飛蟲嚇得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叫嚷了。

  騰飛彎下腰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咱們一言為定。等我忙完了手頭上的事情。你叫我說鴿子話。我教你讓時間之輪停止轉動。好不好？”

  小飛蟲閉著嘴不敢說話，使勁點了點頭。

  騰飛於是立起身來，與花蝴蝶一起下樓去了。

  再說那隻灰點子信鴿，在天空振翅翱翔，像隻灰色的灰機，越灰越高，越灰越快，穿過了法租界的大半個天空，不多時飛到了一樹桂花館。

  大茶壺認得這隻灰點子信鴿，知道是大世界花蝴蝶送信來了。他給鴿子端來一碗水和一碗米。然後從鴿子腳上取下短竹筒，拿在手裏，忙不迭地跑去送給小腳阿娥。

  小腳阿娥從短竹筒裏取出小紙卷，鋪開來看，隻見上麵工工整整用蠅頭小楷寫著一行天書：

  “龍潛虎藏。幽人貞吉。密雲不雨。自我西郊。有孚，血去惕出，無咎。”

  小腳阿娥也算是粗通文墨。當下瞪圓了眼睛，屏氣凝神，連續看了三遍。除了“人”，“有”，“我”，“血”，“無”，這幾個字之外，其餘的全不認識。

  乖乖隆嘀咚！咋回事？

  小腳阿娥想，以前花蝴蝶搞仙人跳的把戲，經常會給她飛鴿傳書，上麵寫著，“闊佬呆鳥。人傻錢多。青果兩個唱。蒼果一個說。速來。”這些字她全認得，馬上就會派兩個年輕的會唱的書寓先生和一個上歲數的會說書的書寓先生過去，幫花蝴蝶做局，敲那闊佬的竹杠。

  可這一回，乖乖隆嘀咚！“人有我血無”，啥意思？你小子的血又不是法國紅葡萄酒，可以裝在瓶子裏帶著四處走。老娘這裏怎麽會有你的血？別人也沒有你的血啊！丟他娘的。這花蝴蝶腦子搭錯筋了？搞什麽名堂？

  小腳阿娥琢磨了半晌，一拍腦門，驀地想到，會不會這信不是花蝴蝶寫的？而是有人寫給美娟他們的暗語情報？隻是讓花蝴蝶用鴿子送信過來？

  因為美娟，孝龍，小虎，還有杜滿月和肖克，全藏在一樹桂花館的地下密室裏。已經好些日子了。昨天又跑來了一個李忠，也藏在了這裏。嗯。不錯。現在情況危險。這天書肯定是什麽人寫給他們的暗語情報。

  小腳阿娥連忙把天書紙條重新搓成小紙卷，塞進短竹筒，握在手裏，出了屋門。她甩起兩隻小腳，使一招騰雲駕霧草上飛的輕功，擦著地皮像飛一樣，眨眼下樓來到廚房。她叫大茶壺在門外把風，自己一閃身進了廚房。

  廚房的一側牆角堆滿了泡菜壇子和雜物籮筐。其中一個裝滿大蒜的籮筐是個機關，固定在下麵的滑板上。小腳阿娥走過去，用小腳腳尖輕輕隻一踢，便將這些泡菜壇子和雜物籮筐平移了幾尺開外。

  地上露出一個方木板來。木板上有個鐵環。

  她伸出小腳一勾，拉開了木板。原來是個活動門，掩蓋下麵的地道口。

  她一閃身鑽進了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