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往事隨風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9      字數:3456
  花蝴蝶去三樓舞廳胡亂找了三個包廂,又安排了三個舞女,好歹安頓了三個野蠻人。

  然後他帶著騰飛去二樓的大世界戲院。

  在淞滬大戰期間,整個大世界娛樂場都被顧先生和正始改成了難民營,戲院也不例外。座椅都拆掉,存在一個倉庫裏。後來被日本鬼子的飛機扔炸彈給炸毀了。

  等到戰事結束,韓上雲派花蝴蝶接手大世界娛樂場。

  此時上海被日寇占領,法租界成了孤島。各地有錢的中國人都跑到法租界躲避戰禍,醉生夢死,刺激了娛樂業的畸形繁榮。花蝴蝶連忙翻新改造大世界戲院,觀眾席安上了嶄新的彈簧座椅。又在觀眾席後排區域改造了六個貴賓包廂,把法式扶手椅換成了法式長沙發。

  跟樓上舞廳的貴賓互動包廂一樣,長沙發也是特製的。柔軟寬大,輕輕一按按鈕,沙發靠背就可以放倒,可以當床用。花蝴蝶生財有道,大世界的貴賓包廂是他的搖錢樹。

  他帶騰飛走進戲院的一個貴賓包廂,介紹一番,問道:“威士忌陽仔,咋樣?這裏合你老人家的意麽?”

  騰飛回答:“不好。我不要包廂。看看別的房間。”

  花蝴蝶撓了撓頭:“二樓隻有這麽幾間包廂可以睡覺。沒有別的房間了。”

  “你帶我轉一圈我看看。”騰飛堅持道。

  花蝴蝶沒辦法,隻得硬著頭皮帶騰飛出了戲院後麵的小門,穿過狹窄的一個走廊。挨著運貨樓梯口,有個放道具雜物的庫房。門開著,隻見裏麵滿滿登登堆滿了東西沒個落腳處。

  庫房旁邊還有個房間,緊閉著門,門上鎖著一把生了鏽的大銅鎖。

  騰飛在這個房間門口站定,指著大銅鎖說道:“幫我把鎖打開。我要進去看一看。”

  花蝴蝶心裏咯噔一下。這個房間非比尋常。當年上海灘顧先生的大兒子正始在大世界安置難民的時候,這裏是他的辦公室。正始睡覺也在這裏。後來他因為操勞過度,心髒病突發死了。顧先生叫人過來把正始的東西拿走。然後便用這把大銅鎖鎖了門,誰也不許進去。

  “我沒有鑰匙。”花蝴蝶答道。

  “不妨事。叫人用榔頭把鎖砸開不就行了?”騰飛說道。

  “威士忌陽仔,千萬使不得呀。”花蝴蝶咽口吐沫,“這把大銅鎖這可是當年上海灘顧先生叫人鎖上的。老天爺!整個上海灘,你挨著個的問去,誰有膽子敢砸這把鎖?”

  騰飛說道:“那你給我找個榔頭來就好了。我自己砸開。”

  花蝴蝶誠惶誠恐地阻攔道:“千萬使不得呀!威士忌陽仔,有那麽多包廂你不住,幹嘛偏要這一間?沒來由地捋虎須做甚麽?把顧先生招惹過來,吃不了兜著走。”

  騰飛微微一笑,說道:“大日本皇軍安排了兩個誘餌引顧先生來,就怕他不來呢。若是我一砸鎖就能把他引來,那倒省事了呢。”

  花蝴蝶剛才已經和韓上雲確認過眼神,知道這個威士忌陽仔是自己人。可到底是哪條道上的自己人,他就不曉得了。現在見威士忌陽仔非要砸鎖不可,實在猜不透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所以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花蝴蝶,你別傻站著,快去找把榔頭給我。我自有安排。”騰飛催促道。

  花蝴蝶聽他似乎話裏有話,盡管不明白他的意思,想要幹什麽,還是答應了一聲:“是。”轉身去雜物間,找了把榔頭回來,遞給騰飛。

  騰飛拿榔頭在手,氣運丹田,手上使了太極功夫,掄起榔頭,隻一砸,哢噠一聲,生了鏽的大銅鎖便砸開了。

  騰飛把榔頭還給花蝴蝶,轉動門把手,一把推開房門。

  一股塵埃迎麵撲來。空氣中彌漫著歲月的味道。屋子裏麵上上下下一片灰蒙蒙的,牆角上布滿了蜘蛛網。窗下擺放一張辦公桌。靠牆擺著一張木板單人床。上麵全都落滿了塵土,好像泥土做成的一般。

  騰飛知道這裏曾經是正始大哥的辦公室。抗戰開始的時候,他在這裏寫文章宣傳抗日,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募集捐款。淞滬大戰打響之後,他又在這裏安排收置難民,為避免難民中瘟疫流行而操勞過度心髒病猝發,從而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刹那間,往事隨風,不期而至,令空氣似乎都變得沉重起來。

  騰飛愣了一會兒,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就睡這裏了。”

  “睡這裏?這裏怎麽睡?”花蝴蝶一臉懵圈地說道。

  騰飛若有所思地回答,“這裏有床,還有桌子。我隻需要這兩樣東西就足夠了。你叫人給我找床被褥,再把我的箱子拿來,就齊了。”

  “總得叫人來給你打掃一下吧?”

  “不用。房間我自己打掃就好了。”騰飛眨巴著眼睛說道,“省得別人趁機做手腳。我走南闖北,無論去哪裏都是我自己打掃房間,這樣睡覺才安穩。”

  花蝴蝶目瞪口呆地看著騰飛。他這輩子還沒見過穿著一身筆挺的洋裝,卻要自己動手打掃房間的人呢。實在猜不透這個威士忌陽仔是哪條道上的神仙。

  騰飛也不理他,兀自去了隔壁雜物間。東翻西找,尋出一把掃帚,一支撣子,一塊毛巾,一個拖把,放進一個鐵桶裏,拎著回來。他脫去西裝外套,掛在門把手上。走進去打開窗戶,通風換氣。然後便開始打掃房間。動作不慌不忙,有條不紊,非常熟練,一看便是這種事情做慣了的。

  花蝴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在門口傻呆呆地看。隻見騰飛舞動掃把,揚起塵土多高。塵埃漫漫,仿佛屋子裏起了一陣大霧,片刻什麽都看不清楚了。爆土狼煙的,直嗆得他咳嗽不停。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轉身跑下樓。先去盥洗室洗臉,眨眼間把下水道衝成了尼羅河。感覺喉嚨裏直冒煙,呼出的氣都是土黃色的。連忙叫夥計沏茶,咕嘟咕嘟喝了兩壺,這才感覺呼吸通暢了。

  他喘粗氣休息一會兒。喊來兩個夥計,找了被褥,又抬著騰飛的兩個箱子,把東西搬上樓來。

  此時騰飛已經收拾好了房間,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簡直換了一個天地。房子幹淨了,然而他自己卻完全變成了泥猴,五官模糊一團,分不清鼻子和眼睛。

  “你們把被褥放床上,箱子放地上。沒你們的事了。我去洗個澡。”騰飛說道。

  “二樓沒有洗澡間。要去三樓舞廳才行。”花蝴蝶說道。

  “不妨事。用這個水桶就行。”騰飛說著話,拎著水桶去了盥洗室。

  花蝴蝶打發兩個夥計下樓,自己留在房間裏等他回來。遠遠地聽見盥洗室裏傳來嘩啦嘩啦的潑水聲,聲音好大,想他大概是用水桶接滿了冷水,從頭到腳澆下來。花蝴蝶還是當小叫花子的時候,用水桶從井裏打水,這樣洗過澡。一桶水澆下去,從頭到腳透心涼,跟掉進冰窟窿差不多。現在他歲數大了,再不敢這樣洗澡了。他不由得吐了吐舌頭。心說這威士忌陽仔的身體簡直比牛還壯呢。

  不一會兒,騰飛洗完澡回來,渾身濕漉漉的,還在不停地往下滴水。花蝴蝶趕緊找條毛巾遞過去。等他擦幹了身體,換了一身幹淨衣服。花蝴蝶看左右無人,壓低了嗓子問道:

  “威士忌陽仔,我們老頭子跟我說你是自己人。你到底是哪條道上的?”

  “哦?是嗎?”騰飛用腳尖一踢關上門,笑了笑,“他什麽時候跟你講的?我沒看見你們兩個說話呀。”

  “我們沒說話。確認過眼神。他用眼神告訴我的。”

  “噢。原來這樣。用眼神說話倒是好辦法,誰也別想偷聽去。花蝴蝶,你先別管我是哪條道上的。這個回頭我再跟你講。”騰飛也壓低了嗓子說,“我問你,咱們現在被關在這裏,有什麽辦法可以往外送個信出去?”

  “我養著信鴿呢。”花蝴蝶回答,“可以給眠雲閣和南誠信大煙館,一樹桂花館,還有竹菊坊送信。別的地方不行,鴿子不認識路。”

  騰飛想杜滿月在一樹桂花館跟小腳阿娥學鴛鴦蝴蝶腿功夫,說不定美娟他們離開竹菊坊,會去一樹桂花館找杜滿月,躲藏在那裏。現在沒別的辦法,隻有給一樹桂花館送信試試了。

  於是他對著花蝴蝶耳語道:

  “好。就給一樹桂花館送封信吧。你現在到地下酒窖陪韓上雲。我自己寫個信。等明天一早你上來找我。用你的信鴿把信送出去。”

  “是。威士忌陽仔。”花蝴蝶答應一聲,起身去了。

  騰飛關好門窗,拿出紙筆,放在辦公桌上,思忖片刻,提筆寫下一行暗語:

  龍潛虎藏。幽人貞吉。密雲不語。自我西郊。有孚,血去惕出,無咎。

  然後把寫好的信卷成一個小卷,塞進毛筆特殊的筆管裏,放進筆筒。

  騰飛忙了一天,多少有些疲倦,感覺陣陣困意襲來。心想無論明天會發生什麽,先睡一覺再說。養精蓄銳,以利再戰。他合衣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立刻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他好像看見爹星火走過來,手中拎著一柄大錘。他使勁喊“爹!爹!”可是他爹卻聽不見。兀自拎著大錘上了大世界的屋頂。屋頂上不知怎麽的多了個碩大的圓球,金光閃閃。他爹星火掄起大錘砸過去,頓時火花四濺,轟隆一聲便把大圓球給砸飛了。隨著千萬朵火花,倏地一下,他爹星火也不見了。

  就在他愣神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猛地轉回身,原來是正始大哥,手裏舉著一支自來水鋼筆,笑嗬嗬地看著他,說道:“送給你。”說完把自來水鋼筆塞到他手裏。然後身子一晃,像個氣泡似的飄起來,飄著飄著便消失不見了。

  騰飛猛地驚醒,一骨碌坐起來,瞪大眼睛在房間掃了一圈。

  四周寂寥無聲,什麽也沒有。

  往事隨風。隻是一個夢。

  他重新躺下,蓋好被子,很快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