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工夫，床和被褥都搬來了。

  幾個特務忙手忙腳地把韓上雲從擔架搬到床上。

  而韓上雲自始至終一直閉著眼睛假裝睡覺。隻是在眾人搬床，安拉簾，手忙腳亂的時候，他才趁亂睜開眼睛，朝著花蝴蝶努努嘴，扭頭看一眼騰飛，然後回過頭來，向花蝴蝶意味深長地點了三下頭，便把眼睛閉上了。

  確認過眼神之後，花蝴蝶立刻明白了韓上雲的意思：威士忌陽仔是自己人。雖然怎麽看他也不像是自己人，但是韓上雲眼神傳達的信息再清楚不過，他真的是自己人。

  一切隨機應變。花蝴蝶心領神會。悄沒聲地搬把椅子坐在韓上雲床前，歪著頭裝作打瞌睡，一聲不吭。

  騰飛卻依舊做出一百個不放心的樣子，用手指著花蝴蝶，對四個特務說道：“你們給我看住了他。我回去七十七號拿些換洗衣服和寫字用的東西。一會兒就回來。”

  “是。四老板。”四個特務齊聲應道。

  騰飛轉身剛要走，忽然樓梯口傳來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

  原來是三個野蠻人帶著幾個特務，押著褚達走了進來。

  鐵錘林蠻子肯定已經聽見騰飛的話了，一進來便說：“威士忌陽仔，你不用回去。我已經叫人把咱們的東西都搬來，包括你的筆墨紙硯。嘿嘿。咋樣？我這個當哥哥的想的周到吧？”

  騰飛有些吃驚地問道：“咋回事？你們也要住這裏？”

  “是的呀。崗村太君有令，要咱們即刻起住在大世界，守著兩個誘餌寸步不離。專等顧先生和莫老板他們上鉤，撒網捕魚，一網打盡。所以呢，我們剛才去你的小洋樓，把你的東西全搬來了，裝了兩個大箱子。”鐵錘林蠻子解釋道。

  騰飛心中一凜。他本來是想回去七十七號，借口拿東西，其實是要楊樹仁幫他送緊急情報給林三絕。現在看來，自己被困在大世界地下酒窖，情報不能用楊樹仁這條線送出去了，隻能想別的辦法了。

  三個野蠻人見騰飛在地下酒窖最裏麵布置了一間臨時牢房，關押韓上雲，都覺得這個主意不賴，也張羅著給褚達弄個一模一樣的臨時牢房。

  沒想到褚達自己卻說道，“三位哥哥，不用費事了。”他指了指吧台中間空地的一個巨大橡木桶，“這裏我熟得很。我還住老地方。”

  說完，他從吧台底下鑽進去，找個木凳做踏腳，從上麵一翻身跳進了酒桶，拉過花盆蓋子蓋住酒桶口。眨眼間把自己變成了一株盆栽植物。

  褚達這一連串動作非常連貫，姿勢優美，簡直賽過體操運動員，把三個野蠻人看得直瞪眼。

  “褚達，給你弄張床睡覺不好麽？為啥偏要睡酒桶裏？”爛腳炳根也從吧台下麵鑽進去，立在大橡木酒桶旁，目光穿過蓋子上的一道縫隙看裏麵的褚達。

  褚達在酒桶裏回答：“不妨事。上回紅眼睛阿昌他們抓我到這裏來，就是把我關在這個酒桶裏的。我都住習慣了。安逸得很。隻是求你們不要施肥。那我就謝天謝地了。”

  原來褚達被野蠻人抓了以後，一聽說要把他押去大世界地下酒窖，做誘餌、設圈套，立刻明白自己這回是死路一條了。

  他根本不相信上海灘顧先生還活著。絕無可能！但是，崗村一郎設下的圈套可不單單是為了抓顧先生啊，還要抓孝龍和小虎、還有飛阿哥美娟。乖乖！這幾位小爺爺他可是領教過的，個個都是神槍手。自己做誘餌抓他們？乖乖！哪還不等於是押赴刑場槍斃？自己有多少條命也不夠給他們當靶子的呀！

  所以他在路上盤算好了，等到了地下酒窖以後，還鑽進大酒桶裏麵，頭上長草變成盆栽植物，自己掩護自己。到時候那幾個神槍手小閻王爺殺進來，大開殺戒，槍裏射出的每粒子彈都是長了眼睛的，但凡酒窖裏的活物，哪個也跑不了，所有人都會死光光。也許隻有變成植物，才能僥幸躲過一劫，保住自己一條小命。

  爛腳炳根又不是褚達肚裏的蛔蟲，當然不曉得他的鬼算盤。然而他知道褚達有個綽號叫十三點。他在法租界名叫褚筱庵的時候，就是有名的不靠譜怪人，外號十三點。在床上睡覺就不叫十三點了，睡酒桶裏才叫名副其實的十三點呢。

  於是爛腳炳根不再搭理褚達，一貓腰從吧台下麵鑽出來。

  “什麽情況？褚達到底抽什麽羊角風呢？”鐵錘林蠻子問道。

  爛腳炳根哼了一聲回答，

  “這家夥是出了名的酒膩子，愛喝法國葡萄酒。估計大橡木酒桶裏麵有法國葡萄酒的味道，聞著過癮，所以他才願意待在酒桶裏睡覺。真是他娘的十三點怪物一個。管他呢！他愛睡哪裏就睡哪裏好了。我可得找個舒服的地方睡覺才行。”

  說到這裏，爛腳炳根扭頭問騰飛，

  “威士忌陽仔，大世界的經理花蝴蝶人在哪裏呢？怎麽人影也不見？”

  騰飛指了指韓上雲的臨時牢房，回答：“花蝴蝶跟褚達差不多，也是個十三點。一個在酒桶裏睡覺，一個在椅子上睡覺。”

  雙槍雲吞麵聞言，一步跨過去，拉開簾子，把花蝴蝶從椅子上揪了出來，摜到地上。

  花蝴蝶做出一臉懵圈的樣子，看著騰飛的樣子問道：“威士忌陽仔，你不是叫老子不要動嗎？老子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你幹嘛拉老子出來？”

  騰飛踢了他一腳，罵道：“我要你別四處亂跑。哪個要你坐在椅子上睡覺裝死狗了？我的三個野蠻人哥哥來了，你不出來伺候，還開口閉口老子老子的。怎麽著，想做我們野蠻人的老子？你是不是活的不耐煩了？”

  “威士忌陽仔，不勞你動手。讓我先剁下他的手指頭。”鐵錘林蠻子掏出錘子晃了晃，“不讓我剁莊探長的手指頭，我這錘子一直憋到現在了。”

  “先別忙。”爛腳炳根阻攔道。

  “又咋的啦？攔著我做甚麽？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是吧？”鐵錘林蠻子不由得皺起眉頭。

  “讓他先給我們找個睡覺的地方，你再剁他的手不遲。”爛腳炳根解釋道，低頭踢了花蝴蝶一腳，“花蝴蝶，你起來說話。遇見我算你運氣好，額頭碰上天花板了。若是伺候周到，我給你就請，讓錘哥饒了你的手指頭。我問問你，大世界舞廳是不是有包廂？客人可以和舞女幹那個的？”

  “根哥，我不明白你的話。幹那個是幹哪個的？”

  “廢話！裝糊塗是不是？幹那個的就是幹那個的。那個詞能說出來麽？說出來一秒鍾不到就被笑圓大大給叉叉了。下麵的事情就全沒有了。”

  “哦！我明白了。”花蝴蝶裝作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幹那個啊！有的。有的。我們叫‘貴賓互動包廂’。”

  “對。就是這個玩意。我問問你，裏麵有床嗎？”

  “有法式長沙發。我叫人改造了一下，有個按鈕，一按靠背就能放平。比床還棒呢。嘿嘿。要不然怎麽互動呢？”

  “好。虧你想得出來。要的就是這個。你馬上去安排。給我們哥四個找四間最好的貴賓互動包廂。再把我們的行李搬進去。然後找四個可以互動的舞女，一個包廂一個。我們從今天開始，天天晚上就睡在這裏了。”爛腳炳根撇著嘴說道。

  “是。根哥。我馬上去安排。隻不過，我這三樓舞廳總共就八間貴賓互動包廂，你們一下子就占了四個，我的生意咋辦呢？”花蝴蝶愁眉苦臉地央求道，“能不能白天還讓我在包廂做生意，等晚上散場以後你們再進去睡覺？”

  雙槍雲吞麵一聽就腦門子冒火了：“花蝴蝶，說什麽混賬話？老子每天下午要睡午覺的。你用包廂做生意，那我去哪裏睡覺？橫不成像你一樣坐在椅子上睡覺？還是像褚達一樣鑽進酒桶裏睡覺？”

  此時騰飛插話道：“花蝴蝶，你給他們找三個貴賓包廂好了。我去二樓找個地方睡覺。”

  “威士忌陽仔，說好的讓花蝴蝶給咱們安排一個包廂一個舞女，晚上互動蹦擦擦，你幹嘛偏要去二樓睡覺？”鐵錘林蠻子納悶問道。

  “我不想跳舞。隻想找個地方一個人睡覺。清淨清淨。”騰飛撓撓腦袋，臉上做出傻乎乎的癡情的樣子，“我心裏隻想著冠招弟一個，對旁的女人沒興趣。”

  鐵錘林蠻子吃驚得眼珠子差點掉腳麵上，怪叫一聲道：

  “乖乖！隻聽說女子為男人守身如玉的，從沒聽說有倒過來的。威士忌陽仔，我看你是被冠招弟那小娘們迷得五迷三道了，變成花癡了！就像哲學家莊子曾經說過的那樣，心上人我在地下酒窖等你，可是人家已經嫁到了伊犁。醒醒吧，別做夢了。你的心上人明天就要和李不群舉行婚禮，成了李太太了。你這是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何必再去苦苦強求，苦苦追問，自己折磨自己呢？你手裏船票一大把，幹嘛非要登上她的破船呢？拉倒吧。隨她去吧。你想她也沒用。”

  “誰說沒用？”騰飛猛地將眼睛瞪得通紅，“李不群搶了我的女人。看我哪天弄死他。冠招弟還是我的！”

  “哎呦老天爺！”爛腳炳根和雙槍雲吞麵過去一把抱住騰飛，“威士忌陽仔，你這還沒喝酒呢咋撒起酒瘋來了？這酒話可不能亂講的。會給咱們惹大麻煩的。為了個女人值得嗎？”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到時候我當著日本人的麵殺李不群，讓他們看得清清楚楚。情殺！不會連累幾位哥哥。”騰飛梗著脖子說道。

  鐵錘林蠻子想騰飛畢竟還年輕，肯定是為情所困，鑽進牛角尖裏出不來了，連忙勸解道：

  “威士忌陽仔，話不是這等說。咱們野蠻人兄弟，說好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哪有什麽連累不連累的？隻是眼下日本人拿李不群當個菩薩供著呢，紅得發紫，現在殺他不是時候。等咱們這兩天把事情辦妥了，抗日分子一網打盡，立下大功，腰板硬了，再找個機會，我們哥仨一起幫你殺李不群。好不好？”

  騰飛瞪著一雙眼睛通紅，緊閉著嘴不回答。

  鐵錘林蠻子歎口氣，對花蝴蝶說道：

  “那什麽，就照威士忌陽仔說的辦吧。我們哥仨睡三樓舞廳貴賓互動包廂。你給他在二樓找個房間，讓他獨自一個人敲打他的無眠吧。

  唉！咱們誰沒有年輕過？這滋味我懂。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濤聲依舊不見當初的夜晚。丟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