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大卡車剛開到法租界的入口檢查站便被守衛的洋兵和巡捕攔住了。

  洋兵軍官看見卡車上坐滿了黑衣人，一個個麵無表情猶如僵屍，身上還背著長布袋子好像裏麵裝著槍，頓時緊張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警笛就是一通吹。旁邊的巡捕們個個都是音樂愛好者，見洋兵軍官領頭開始吹笛子，哪能袖手旁觀，紛紛掏出警笛，鼓著腮幫子拚命吹伴奏和聲。

  霎時間警笛聲大作。

  檢查站如臨大敵。鐵柵欄大門嘩啦啦關閉。兩側的機槍架起來，瞄準兩輛卡車，隨時準備射擊。

  騰飛見狀，連忙從卡車的駕駛室裏跳下地，雙臂向上高高舉起，大聲說道：“日無得海巴和雷阿外殼沃特高忙當（法語：請你們的指揮官講話）。”

  洋兵軍官聽騰飛竟然有會說法語，如同看見一群大猩猩中間有個會說人話的，當時鬆了一口氣，不那麽緊張了。因為在上海的法國人都有個毛病，認為會說法語的人是文明而有教養的。他當即把手一揮，命令士兵停止警笛演奏。

  他兀自走上前去，站在騰飛麵前，問道：“你們是什麽人？來法租界幹什麽？”

  “我們是駐滬日本司令部憲兵隊的，奉命前來搜捕綁匪。”騰飛說著話，從懷裏掏出來一個大信封遞給洋兵軍官。

  這封信正是總董奧利維拉先生簽署的命令。

  洋兵軍官拿在手上，仔細檢查一番。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允許日本憲兵持槍進入法租界，協助破案，搜查綁匪。而且上麵有奧利維拉先生的簽名。洋人軍官很熟悉的，仿佛手繪的心電圖一樣，一眼便能認出來。旁邊還有公董局的公章，赫然醒目。真真確確，如假包換。

  “猛地油（法語：我的上帝）！”洋人軍官禁不住叫了一聲。

  作為一個驕傲的法國軍官，允許日本兵持槍進入自己橫行霸道的地盤，並且可以像他們一樣橫行霸道，這實在讓他蒙羞。可是，巡捕房莊探長被綁架的案子已經傳遍了法租界。莊探長還被剁下了四根血淋淋手指頭，這事情想起來就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賣喝的（法語：丟他娘的）！洋人軍官在肚皮裏罵了一聲。

  他心裏想到，又不是我讓日本憲兵持槍進入法租界的，而是總董先生親自簽署的命令，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關我屁事？更何況，自己昨天剛買了一副哎嘍喂的羊羔皮手套，花了好大一筆錢，若是被他們剁掉了四根手指，那哎嘍喂的手套豈不是白買了嗎？

  洋人軍官揮了揮手指頭完好無損的戴著哎嘍喂羊羔皮手套的左手，叫士兵和巡捕打開法租界的鐵柵欄大門。

  又揮了揮手指頭完好無損的戴著哎嘍喂的羊羔皮手套的右手，將總董奧利維拉先生簽署的命令還給騰飛。

  然後把兩隻手指頭完好無損的戴著哎嘍喂的羊羔皮手套的左右手背在身後，衝著騰飛說道：

  “洗了無潑來（法語：請）。”

  “賣喝西鵓鴣（法語：謝謝）。”

  騰飛點頭致謝。他接過總董奧利維拉先生的命令收好。轉身上了卡車的駕駛室。

  車上的鬼子憲兵小隊長橫路小二郎早已等得心焦，見騰飛上車，連忙問道：“陽仔桑，什麽情況？通行的可以？通行的不可以？”

  騰飛點頭答道：“橫路太君，通行！開路一馬死。”

  “呦西！”橫路小二郎聽了喜出望外。此前他帶著鬼子兵來過多少次，都被洋兵和巡捕攔住不許進。這回陽仔跟洋人嘰裏咕嚕講了幾句鳥語，竟然放行了。有陽仔桑事情變得這麽容易，他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

  “陽仔桑，你的，法國話的，呱呱叫的。我的，聽不懂的。洋人的，聽的懂的。馬上放行的。厲害厲害的。”

  “謝謝橫路太君誇獎。”騰飛謝道。

  兩輛大卡車順利通過檢查站，風馳電掣駛入法租界。

  不多時來到大世界門前小廣場，嘎地一聲停下來。

  騰飛第一個跳下車，衝著一臉驚慌跑過來的看門人說道：“叫你們經理花蝴蝶出來。我們是日本憲兵隊。有公幹。”

  看門人答應一聲，忙不迭地去了。

  橫路小二郎帶著鬼子憲兵跳下車，要他們迅速排成隊，嘰裏呱啦說了幾句日本話。看來早有預案，鬼子憲兵立刻分成幾組，一路小跑，在大世界門口，小廣場，兩側馬路，按照預定的位置布置警戒。

  還有兩個鬼子兵，身上背的槍顯得比別人的長很多，估計是狙擊槍，一直跑到對麵的匯豐銀行大樓。

  騰飛以前聽美娟他們講過那次大世界廣場伏擊戰的情況，猜這兩個鬼子兵肯定是狙擊手，去匯豐銀行樓頂露台花園埋伏去了。

  這時候，花蝴蝶跟在看門人的身後急匆匆地大世界裏跑出來。跑到騰飛跟前立住，仰著頭看他，氣喘籲籲地問道：“長官，請問什麽情況？有何公幹？”

  騰飛沒有回答，隻是目光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扭頭招呼幾個特務：“你們把韓上雲抬下來。”

  “韓上雲？”花蝴蝶大驚失色，忍不住叫起來，“上回的事情不是已經弄清楚了麽？橫豎不關我們老頭子的事。你們又抓他幹什麽？”

  “少廢話！”騰飛衝著花蝴蝶罵道，“前麵帶路。帶我們去地下酒窖。”

  花蝴蝶把脖子一梗，眼睛一翻，上下打量騰飛，沒見過麵，不認識，用鼻孔哼了一聲，虛張聲勢地說道：

  “這位大哥好麵生，從沒見過。請問你是哪路神仙？說話怎麽跟吃了槍藥似的？脾氣辣麽大？告訴你，小爺花蝴蝶好歹也算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你去打聽打聽，上海灘有誰敢這麽跟我說話的？”

  騰飛嘿嘿一笑，答道：“花蝴蝶，你說沒見過我是吧？那你肯定見過他！”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騰飛胳膊輕輕一揮，手中早多了把左輪手槍。身形一晃閃到花蝴蝶身邊，用槍口抵住了他的太陽穴。口中喝道：

  “花蝴蝶，告訴你記住了，小爺七十七號威士忌陽仔。你最好識相點，別在我麵前充大鉚釘，當心我一槍崩了你。”

  其實騰飛在路上琢磨過，大世界的經理花蝴蝶是韓上雲的兄弟，崗村一郎不可能不知道，為什麽不抓他呢？肯定是崗村一郎的欲擒故縱之計。他故意不抓花蝴蝶，聽任他自由出入，一定是派了特務暗中盯梢。如果花蝴蝶出去通風報信的話。盯梢的特務隻要跟著他，就能順藤摸瓜找到上海灘顧先生的藏身之處。

  騰飛倒是不擔心上海灘顧先生。想顧先生此時正在天堂裏，和他爹星火一起吃阿芸肉醬麵呢。說顧先生沒死，不過是韓上雲拉大旗作虎皮，抬出神祗來嚇唬日本鬼子的。他心知肚明。

  可是，他實在擔心美娟他們，不曉得他們現在藏在什麽地方。萬一花蝴蝶真的冒冒失失地去找他們，從而暴露了行蹤，那麻煩就大了。

  因此在來之前他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想辦法扣住花蝴蝶，不許他離開大世界。現在正好是個機會，所以他才毫不猶豫掏槍抵住花蝴蝶，哢噠一聲，打開了槍栓。

  那個鬼子憲兵小隊長橫路小二郎想必是知道崗村一郎的陰謀的，要留花蝴蝶做個順藤摸瓜的誘餌，現在見騰飛要開槍打死他，急忙阻攔道：“陽仔桑，開槍的不要！花蝴蝶要活的，有用場的，死的不要。”

  “不行。這家夥目中無人。我非一槍斃了他不可。”騰飛氣惱地嚷道。

  花蝴蝶身上並沒有武功，行走江湖靠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機靈勁兒，還有隨機應變的能力。他眼見這個自稱威士忌陽仔的家夥掏槍的速度比韓上雲還要快，眨眼功夫冰冷的槍口已經抵住自己的腦殼。哪裏還會硬撐著充好漢？立刻服軟，口口聲聲喊饒命：

  “千萬別開槍。有話好商量。威士忌陽仔，我花蝴蝶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你老人家。求你看在王母娘娘的份上，饒命，饒命。”

  騰飛聽了哭笑不得。心說這是哪跟哪啊？饒你命跟王母娘娘扯得上關係麽？

  他繼續黑著臉說道：“花蝴蝶，你別跟我油嘴滑舌。照我的吩咐做，饒你狗命。想耍花腔，動歪腦筋，死路一條。”

  “是。是。我曉得。”花蝴蝶不住嘴地答應道。

  騰飛這才把槍收起來，說道：“從現在開始，無論我去哪裏，你必須在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呆著。不許亂跑。明白麽？”

  “是。是。我明白。”花蝴蝶使一招光棍不吃眼前虧，滿口答應著。

  這時候四個特務抬著韓上雲走過來。

  韓上雲因為在審訊的時候跟騰飛確認過眼神，感覺有了主心骨，心裏特別踏實，來的路上睡了一大覺，直到幾個特務抬擔架，才把他弄醒了。

  花蝴蝶一步跨上去，叫了聲：“老頭子。他們怎麽又抓你？什麽情況？”

  騰飛在旁邊喝道：“花蝴蝶，你哪來那麽多廢話？少囉嗦！快帶我們去地下酒窖。”

  韓上雲什麽話也沒說，仿佛沒聽見花蝴蝶的話，把頭一歪，接著睡覺。

  花蝴蝶跟著韓上雲這麽多年，早就心有靈犀一點通。見韓上雲不說話，便覺得事情有玄機。當下沉住一口氣，準備見機行事，不再瞎咋呼了。

  “是。”花蝴蝶答應一聲。低頭帶著騰飛和鬼子橫路小二郎，還有四個特務抬著韓上雲，走進大世界。順樓梯一直走到地下酒窖。

  騰飛在酒窖裏轉了一圈，指著最裏麵的位置，說道：“找張床來放在這裏，讓韓上雲睡這裏。周圍拉上一圈簾子。做他的臨時牢房。”

  “是。威士忌陽仔。我馬上去安排。”花蝴蝶答道。

  “不用你去安排。你給我老實呆在這裏。”騰飛對花蝴蝶說道。然後叫過一個特務來，“讓他去。你告訴他找誰就行了。”

  “是。”花蝴蝶不敢動彈，隻得告訴特務道，“你上去三樓跳舞廳找領班老王吧。就說我說的，要他找一張最好的床和一套最幹淨的被褥下來。”

  那個特務哼了一聲，轉身去了。

  花蝴蝶耷拉下腦袋，過去一屁股坐在韓上雲的擔架旁邊，嘴裏嘟嘟囔囔地說道：

  “威士忌陽仔，你猜怎麽著？小爺我巴不得在這裏陪著老頭子呢。從現在開始，哪也不去，屁股就坐在這裏落地生根、開花結果了。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就像孔聖人常說的那樣，頭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以後又是一隻花蝴蝶。你能奈我何？”

  騰飛微微一笑，說道：

  “花蝴蝶，你坐地炮耍賴皮能唬得了誰？等我容出工夫來再收拾你。別著急。就像孔聖人常說的那樣，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