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維拉先生已經在法租界公董局總董的位子上坐了很多年，頗有些樂不思蜀，從來沒想過要回去法國。

  他十分享受自己的生活。雖然身在上海，但是每個禮拜法國郵輪都會運來各式各樣的法國食品，地道正宗，應有盡有，讓他可以保持法國的飲食習慣。另外，他的總董官邸是一幢純法國式的花園洋房，除了三個廚師、四個女傭、五個仆人長著中國麵孔之外，住在裏麵跟住在法國根本沒有兩樣。

  然而這美好的一切都被這場該死的戰爭攪亂了。

  法國郵輪從每個禮拜一班改為每個月一班。再加上歐洲也在打仗，造成食物短缺。紅酒、奶酪、咖啡、巧克力、奶油、點心，這些來自法國的食品幾乎都沒有了。別的都還好說，忍得過去。隻有一樣，咖啡，實在令他無法忍受。

  原來奧利維拉先生雖然身為總董，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文藝大叔，喜愛文學和音樂。具體來說，是小說和鋼琴。而且這種喜愛不僅僅是讀讀小說或者聽聽鋼琴曲那麽簡單，而是他堅信自己很有天賦，如果身體力行從事寫作或者彈鋼琴的話，他肯定能成為像巴爾紮克那樣偉大的小說家，以及像肖邦那樣偉大的鋼琴家。

  問題在於他兩種天賦同時具備，這就難辦了。天可憐見。倘若上帝隻給他一種天賦，或者寫小說，或者彈鋼琴，那他早成為巴爾紮克或者肖邦了。然而上帝也許對他太偏愛了，一下子給了他兩個天賦，既能寫小說，又能彈鋼琴。

  他必須兩種天賦同時發展，否則就會辜負上帝對他的寵愛。可惜的是，上帝隻給了他一雙手。這樣便有了大問題。他的手指若是彈鋼琴久了就會發麻，握不住筆，無法寫小說。若是握筆寫小說時間久了手腕就會發酸，抬都抬不起來，彈不了鋼琴。

  所以呢，奧利維拉先生因為自己的兩種天賦糾結了半生，最終一無所成。到頭來既沒有成為巴爾紮克，也沒有變成肖邦。

  難道自己的天賦就這樣白白浪費了不成？他苦思冥想了很久，終於找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不能像巴爾紮克那樣寫小說，難道我還不能像巴爾紮克那樣喝咖啡嗎？我不能像肖邦那樣彈鋼琴，難道我還不能像肖邦那樣戀愛中嗎？

  天無絕人之路。有誌者事竟成。

  經過幾年艱苦卓絕的努力和堅持，他終於成為了每天能喝五十杯咖啡的巴爾紮克，成為了與雅克琳娜莊戀愛中的浪漫的肖邦。

  正如聖人曾經說過的那樣：努力加勤奮就能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愛咋滴咋地。丟他娘的。放自己的屁，讓別人聞味去吧。

  然而現在慘了。

  由於沒有法國咖啡，奧利維拉先生隻能以安南咖啡代替。但是安南咖啡的味道，怎麽說呢，喝到第五杯以後，就像小時候被惡作劇的小鬼頭把襪子塞進嘴裏的感覺。

  無論他怎麽努力，無論他的意誌力多麽堅強，充其量，他每天最多隻能喝到十杯。這樣一來，奧利維拉先生成為每天喝五十杯咖啡的巴爾紮克的夢想破碎，隻能做一個與雅克琳娜莊談情說愛的浪漫的肖邦了。

  具體來說，每天中午吃完飯，喝兩杯難以下咽的安南咖啡，他就會打個電話給雅克琳娜莊，通過電波訴說衷情。如果雅克琳娜莊覺得通過電波不足以表達她對肖邦的熱愛，還需要通過眼神或者其他的什麽叉叉叉，進行更深層次的交流，他就需要離開公董局大樓辦公室，去公館大馬路的花園洋房家裏拜訪雅克琳娜莊。

  為什麽選擇中午吃完飯這個時間段呢？因為探長莊之鶴每天上午外勤巡視，中午回巡捕房，吃過午飯後，要躺在柔軟的法式長沙發上睡一個小時午覺，雷打不動。因此在這個時間段，奧利維拉先生去莊之鶴家裏與他的洋太太做各種形式的交流，包括但不限於叉叉叉，是不會被打擾的。

  然而今天慘了。

  探長莊之鶴早晨帶著巡捕例行巡邏的時候，突然遭到一夥不明身份的歹徒綁架。好家夥！綁匪的膽子也太大了，竟然綁票莊探長，簡直是活膩歪了。當時幾個巡捕怒從心頭起，揮舞警棍撲上去營救莊探長。不料綁匪們突然拔出槍來，用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他們，喝道：“誰也別亂動。誰動就打死誰。”

  幾個巡捕立刻停下腳步，心說這些綁匪還真講義氣，說好了的，誰動打死誰，也就是說，不動就沒事。所以他們立刻撇了警棍，腳下生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睜睜地看著綁匪將莊探長套進黑麻袋，五花大綁了，塞進卡車的貨廂裏。轟隆隆，揚長而去，轉眼便沒了蹤影。

  巡捕們耐心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子，直到確信綁匪的卡車已經遠走高飛不知去向了，這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巡捕房報案。

  身為巡捕，這還是生平頭一次自己向自己報案，而且案子是巡捕房莊探長被綁架失蹤。簡直前所未有。他們就這樣在不經意間創造了法租界巡捕房的曆史。

  總董奧利維拉先生兼任巡捕房總管，所以莊探長被綁架的報案電話在第一時間打到了他的辦公室。

  他接到報案，大驚失色，慌忙問道：“猛地油（法語：我的上帝）！這些膽大包天的綁匪從哪裏來的？竟然敢綁架巡捕房探長？難道不怕巡捕房抓他們嗎？”

  幾個巡捕聽了哭笑不得，心說人家連探長都敢綁架，還怕我們抓？心裏雖然這樣想，嘴上卻脆生生地回答道：“是的。總董先生。我們敢向你保證，這些綁匪確實是膽大包天。想必他們是不怕巡捕抓的。”

  “猛地油！你們的意思是說，當時你們也在現場嗎？”

  “是的。總董先生。我們當時就在現場。我們親眼目睹莊探長被綁架，親身經曆了這次曆史，並且參與創造了這次曆史。”

  “猛地油！妹波勿喝（法語：我的可憐的人們）！可是，我有些不明白，那些膽大包天的綁匪為什麽沒有連你們一起綁架呢？”奧利維拉先生不解地問道。

  “是的。總董先生。其實我們當時的處境比莊探長更危險。綁匪用槍指著我們，威脅要打死我們呢。”

  “猛地油！妹波勿喝！那你們為什麽沒有被綁匪開槍打死呢？”

  “是的。總董先生。綁匪要求我們原地不動。誰動他們就開槍打死誰。我們堅持站在原地，誰也沒動。因此沒有被綁匪開槍打死。”

  奧利維拉先生聽著聽著，眼前出現了巡捕們被綁匪用槍抵住頭的恐怖場麵，感慨道：

  “猛地油！你們真是有毅力！能站在原地那麽久保持一動不動。如果換了我，一分鍾我就腰酸腿疼站不住了，肯定要動的，也許早被他們槍殺了。”

  “是的。總董先生。我們一直牢記巡捕房的紀律和守則。不讓我們動，我們就不動。”

  “好樣的。真是好樣的。你們為法租界巡捕房保持了尊嚴。”奧利維拉先生忍不住稱讚道，“我現在要求你們在法租界開展地毯式搜查。一定要找到莊探長，把他帶回來。”

  “是的。總董先生。如果我們找到莊探長的屍體，或者他被綁匪遺棄在什麽地方，我們當然可以把他帶回來。可是，萬一他還在綁匪手上，我們再遇上綁匪怎麽辦？”巡捕們頗為躊躇地說道。

  “這個……”奧利維拉先生想了想，“你們還像上次那樣，保持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好了。這樣的話，綁匪會像上次那樣繼續綁架莊探長，不會殺你們的。當然了，你們肯定會受到驚嚇，但是並沒有實質性的影響。”

  “是的。總董先生。我們明白，大不了被綁匪再嚇唬一次。然後呢？我們怎麽辦呢？”

  “你們還像這次一樣，回來巡捕房報案。”

  “是的。總董先生。我們明白了。”

  幾個巡捕齊聲答應。放下電話。出去搜查了。

  奧利維拉先生掛了電話之後，立刻給雅克琳娜莊打了個電話過去，

  “親愛的雅克琳娜，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哦不，也許是一個好消息……”

  “到底出了什麽事情？親愛的奧利維拉？你別賣關子了，快點兒告訴我吧。”

  “莊之鶴被綁架了。”

  “噢！猛地油！”

  電話那頭傳來雅克琳娜莊的一聲驚呼，然後便什麽聲音都沒有了。毫無疑問，她這是驚嚇得昏厥了。

  奧利維拉先生驚慌起來，生怕雅克琳娜莊出了什麽意外。真是糟糕透頂。他已經因為安南咖啡的原因失去了成為每天喝五十杯咖啡的巴爾紮克的機會。不能再因為失去雅克琳娜莊的原因失去成為戀愛中的浪漫肖邦的機會。不能！絕對不能！這樣的話，他兩個人生夢想都破碎了，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就像先哲莊子曾經說的那樣：

  生存和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默然忍受安南咖啡的臭襪子味道，繼續努力成為每天喝五十杯咖啡的巴爾紮克？或是挺身反抗人世間無涯的苦難，趁莊之鶴被綁架的機會，以保護的名義把雅克琳娜莊帶回身邊廝守，繼續努力做戀愛中的肖邦。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因為愛情怎麽會有悲傷？我們還是原來的模樣。

  因為愛情在那個地方，依然還有人在那裏遊蕩，人來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