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曉荷覺得全靠他知道的戲名多，才能定下來給日本人演出的戲碼。

  《天官賜福》，《拾玉鐲》，《群英會》。聽聽這三個戲名！湊在一起的意思是說，天老爺賜福給日本人，讓他們各路人馬侵略中國來相會，大家一起搶東西。搶什麽東西呢？玉鐲，繡花鞋，花姑娘。好嘛！光憑這三個戲名，不用唱戲，日本人肯定就開心大大的了。

  到時候日本人問起來，這次演出誰安排的？興亞會會長冠曉荷！好嘛！冠曉荷的冠，冠曉荷的曉，冠曉荷的荷。冠曉荷！這名字是說著玩的嗎？哈哈。足以讓日本人對他刮目相看，提拔重用。以後吃香的喝辣的。那還用說嗎？好日子還長著呢。

  冠曉荷感覺他的小心髒已經容納不了這麽多喜悅之情了，仿佛鼻涕似的要從鼻孔溢出來，必須馬上與人分享才行。找誰分享呢？找陽仔和李四墩。好嘛！自己連著兩天在他們哥倆麵前丟麵子，現在正好借這個機會找補回來。

  “我是又無埋伏又無兵，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你就來來來，聽露蘭春唱戲給日本朋友聽。”

  冠曉荷搖頭晃腦，一路哼唱著戲詞，去後院小洋樓找騰飛。

  楊樹仁和樁子、根子正坐在黃包車上打盹，一見冠曉荷像白撿了錢包似的走來，連忙下車，立在地上，恭敬地問道：“冠先生好，是不是又去請梅老板？”

  冠曉荷擺了擺手，很體恤似地說道：“不去。歇著你們的吧。沒事。我找陽仔說話。”

  話音未落，一推門進了小洋樓。

  騰飛正在書案前聚精會神地寫字，見冠曉荷進來，放下毛筆，問候一聲道：“冠先生好。”

  李四墩正坐在扶手椅上打瞌睡，聽見騰飛叫冠先生，連忙睜開眼睛，直愣愣地問道：“怎麽樣？冠會長。又有新扇子啦？”

  冠曉荷聽了莫名其妙：“什麽新扇子？”

  “有扇子才好去請梅老板啊。水貂毛筆不管用。”李四墩解釋道。他一心想著能再見偶像梅蘭芳一麵，琢磨著若是有扇子，像第一次那樣，估計梅蘭芳的大鐵門就能打開了。

  冠曉荷搖頭答道：“非也，非也。絕對非也。咱們再不用去請梅老板了。還要扇子何用？哼！聽喇喇蛄叫還不種莊稼了？你們猜怎麽著？我們請來新角了。露蘭春！當年名噪上海灘的紅角！一樣能壓得住台，唱歌舞升平大戲。我剛才已經給他們定下了演出的戲碼。《天官賜福》，《拾玉鐲》，《群英會》。明天排演，後天演出。”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冠曉荷把請露蘭春登台給日本人唱戲，還有他自己如何憑著一肚子戲名定了三出戲碼。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地跟騰飛和李四墩說了。

  李四墩打了個哈欠，歪著頭沒有搭腔。

  他當然知道露蘭春了。當年在上海灘大出風頭的，上海人誰不曉得這個名字呢？隻不過，對於李四墩來說，露蘭春的嗓子再好，在台上隻是一個唱戲的而已。而梅蘭芳則不同了，他在台上如同一座山，一棵樹，一片雲，一束光，一道閃電，一陣微風。他的美像大自然一樣神奇，像大自然一樣充滿了力量，又親切溫暖，令人心悅誠服、奉若神明。

  騰飛則做出一副好奇的樣子問道：“冠先生，如此說來，這滿院子裏裏外外布置了這麽多崗哨，都是為了露蘭春？”

  “是的，是的。非常是的。”

  “為什麽呢？她一個唱戲的而已。有誰會跟她過不去呢？”

  “嗬嗬。陽仔，你是北平來的三公子，自然不曉得上海灘江湖上的事情。聽我慢慢說來。”

  冠曉荷仿佛說書的一般，聲情並茂、抑揚頓挫地把他道聽途說來的關於露蘭春與莫金生還有皇二子的故事講了一通。

  這回連李四墩都聽直眼了。好嘛！太特麽邪乎了。他咽口吐沫問道：“冠先生，到底真的假的？”

  “嘁！這個能有假嗎？他們親口跟我說的。露蘭春能在椅子扶手上劈一字馬，使一招碧波蕩漾。把赫赫有名的皇二子迷住了，著了她的道，搞得昏天黑地。後來事情敗露，莫老板讓他的兄弟上海灘顧先生帶著幾百人馬捉拿皇二子，一頓亂棍打死。好嘛！再來這麽一出那還得了哇？咱們爺們有幾個腦袋夠他們用熟鐵棍砸的？你說咱們能不多加崗哨嗎？這我還嫌少呢！依我看，再加一百個崗哨也不算多。”

  冠曉荷說完一縮脖子，好像顧先生的熟鐵棍是孫悟空的金箍棒，一眨眼就能變化出成千上萬根向他頭上砸過來似的。

  “我看不至於。冠先生，”騰飛說道，“你剛才不是說莫老板被日本人嚇尿褲子了麽？哪用得著這麽興師動眾的？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別的原因？你說還有啥別的原因？”冠曉荷眨巴著漂亮的小黑眼睛問道。

  剛說到這裏，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喊了：“威士忌陽仔！我們回來了。”話音未落，三個野蠻人騰騰騰地大步走進來。

  “你們三個跑哪去了？人影不見，招呼也不打。可想死我了。”騰飛親熱地招呼道。

  爛腳炳根一把拉起騰飛的手，說道：“走。威士忌陽仔。我們帶你到後院看看。你就全明白了。”

  三個野蠻人帶著騰飛出了他的小洋樓，向後院走去。

  李四墩與冠曉荷不曉得出了什麽新鮮事，好奇地跟在後麵，也想去看看。

  不料卻被鐵錘林蠻子攔住，說道：“事關機密。二位請回。”

  李四墩是被三個野蠻人嚇破膽子的，一聽不讓他去，趕緊立住，腳下生根，動也不敢動一下。

  冠曉荷卻頗有些不服氣。他覺得自己是興亞會會長，以這個身份，還有啥機密要瞞著我嗎？更何況，他剛剛給日本朋友演出定下了戲碼，憑著一己之力營造了上海灘歌舞升平的大好局麵，連日本朋友都要刮目相看，你們三個野蠻人憑啥小瞧我呢？

  他於是把五官精致的小臉使勁向上一揚，說道：“你們這是怎麽話說的？難道連我都不能去嗎？”

  三個野蠻人已經知道冠曉荷要把女兒冠招弟嫁給李不群做太太，壞了威士忌陽仔的好事，害得他們哥仨喝不成大酒，個個瞅著他膩歪不待見，隻是礙著傅市長和李不群的關係，不便發作而已，胡亂搪塞他道：

  “冠先生，對你老人家當然沒啥機密可隱瞞的啦。我們剛抓了幾個人質回來，關在後院大牢裏。我們帶著威士忌陽仔去做我們野蠻人該做的事情。嚴刑拷打、抽筋扒皮、敲骨吸髓。你是個文明人大大的。我們擔心濺你一身血，怕嚇著你。到時候傅市長、李先生責備起來，擔當不起。”

  冠曉荷一聽他們要去拷打人質，立刻嚇得小臉變白了。這陣勢在北平的日本人監獄他可見識過的。日本人抓到抗日分子，用帶釘子的木棒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回去嘔吐了三天，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似的。他可沒膽子再看第二回。立刻停下腳步，揮揮手：

  “是的，是的。非常是的。還是你們去吧。我的，還有要緊的事情，要去辦的。”

  三個野蠻人懶得跟他廢話，用鼻孔哼了一聲，拉著騰飛來到後院，走進李不群親自指揮建造的牢房。

  這牢房共二層樓，四四方方。水門汀牆壁溜光，沒有窗戶，隻有小小的通氣孔。圍牆四周纏著鐵絲網。樓頂上架著鐵絲網。仿佛是個碩大的渾身長滿鐵刺的水泥盒子，麵目猙獰，看上去陰森嚇人。

  牢房一層分兩部分，中間還用鐵柵欄隔開。一邊是審訊室和用刑室。另外一邊是囚牢區域。二層的所有房間均是囚牢。

  “來，威士忌陽仔，看看我們都抓了誰。”

  爛腳炳根拉著騰飛穿過鐵柵欄大門，來到囚牢區域。中間一個狹長的走道，燈光昏暗。左右兩排囚牢，麵積極小，將將夠一個人躺下，一間挨一間。大多還空著，隻有幾間囚牢關著人。

  爛腳炳根給騰飛一一介紹道：

  “威士忌陽仔，這間裏麵關的是南誠信和眠雲閣大煙館的老板韓上雲。這間是軍統六處上海站站長紅眼睛阿昌。這五間裏麵分別是他的五鼠兄弟。這一間裏麵的人最妙，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假洋人探長莊之鶴。”

  燈光昏暗，根本看不清囚室裏麵人的模樣。隻見每個牢房裏都有個人黑乎乎的一團蜷縮在地上，一個個動也不動，不曉得是死是活。

  “就抓了這麽多？沒啦？”騰飛問道。

  爛腳炳根嘿嘿笑起來：“老天爺！你們聽見沒有？威士忌陽仔好個暴脾氣的。我們一下子抓了八個人。八個人呐！這還少嗎？”

  鐵錘林蠻子和雙槍雲吞麵隨著爛腳炳根的話笑起來。

  雙槍雲吞麵笑著對騰飛說道：

  “你說的不錯。本來是準備多抓幾個的。威士忌陽仔，你猜怎麽著？鬧了半天，原來前一陣子神槍手殺日本人，根本不是什麽八路軍、新四軍武工隊，而是上海灘煙土大王顧先生的兒子顧孝龍和女兒顧美娟，還有這個韓上雲的兒子韓小虎，和一個綽號一枝花的神槍手杜滿月，這幾個人假冒八路軍、新四軍武工隊，為的是殺日本人給顧先生報仇。

  我們帶著特務趕去竹菊坊抓人。結果撲了個空。這些人一個也沒抓到。不曉得躲藏到哪裏去了。否則的話，至少還能多抓四個人回來。”

  鐵錘林蠻子嘿嘿一笑，接著話茬說道：

  “不用擔心。那四個也跑不了。有韓上雲在我們手上做人質，他們肯定會來救人。我們布下天羅地網，到時候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