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梅蘭芳蓄須明誌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8      字數:3460
  大抵所有愛耍陰謀詭計的奸詐小人,都不相信這世界上原來還有真誠二字的。冠曉荷自然也不例外。在來時的路上,他已經憋了一肚子花花腸子,想出來很多鬼點子,如何拐彎抹角地、一步一步地,把梅蘭芳引入圈套,最終答應登台演出。

  除了耍陰謀以外,冠曉荷不相信還有什麽其他方法能把事情做成。

  可是沒想到梅蘭芳天性率真,宛若一池碧水清澈見底,從來不會說謊話騙人,上來便開門見山地問他:“冠先生,您有什麽事情要我做?盡管請講。我一定效勞。”語氣中透出十足的真誠,完全出乎冠曉荷的意料之外,令他措手不及,一時語塞。

  到底實話直說好呢?還是花言巧語好呢?

  冠曉荷小黑眼睛轉了轉,拿不定主意。難道天底下真有說到做到的人麽?他根本不相信。實話實說、說到做到,天底下哪有那麽傻的人呢?

  趁著冠曉荷發呆發愣的當兒,騰飛抓住機會,突然插話向梅蘭芳說道:“梅先生,你剛才不是講有事情問我嗎?倒是啥事呢?”

  “噢。這個嘛……”梅蘭芳很有禮貌地看一眼冠曉荷,見他依舊發愣不講話,這才對騰飛說道,

  “三公子,我從北平帶來的毛筆裏麵,有一款你們‘芭蕉聽雨閣’的水貂毛筆,分一號和三號。以前我寫字嫌硬並不經常用。現在我畫梅花和蘭花,用起來卻順手得很。最近臨摹王元章的墨梅圖譜,功夫下得狠了些,幾支筆都讓我用壞了。我給北平寫信要他們郵寄一些新筆過來,卻石沉大海沒有下文。所以我想能不能請你幫忙,跟畫店講一講這個事情?”

  “好說。一定遵命。梅先生,我想看看你的水貂毛筆到底是哪款樣式的?省得到時候弄錯了。”騰飛答道。

  “好。請三公子移步,跟我到畫室看看。”梅蘭芳站起來,向騰飛做個請的手勢。

  騰飛從沙發上站起來,跟著梅蘭芳去畫室。

  李四墩好奇,也站起來跟在二人後麵走。而冠曉荷正沒主意呢。他想讓騰飛利用寫書法與梅蘭芳套近乎,到時候見機行事,也連忙起身跟上去。

  梅蘭芳帶著眾人進了畫室。

  這裏原本是莫麗菊的小客廳。以前她一個人住的時候,在這裏讀書、聽唱片、喝茶,家具隻有一把扶手椅和一個茶幾,再加上一部留聲機,空曠得很。梅蘭芳來了以後把這裏改成了畫室。放置畫案、書架、百寶閣,一下子便擁擠了。

  剛才莫麗菊叫傭人給客人倒茶以後,自己躲到這裏來,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看書。現在看他們都跑到這裏,把原本已經很狹小的空間塞得更滿了。便站起身來,手裏拿著書,跟誰也不打招呼,好像誰也沒看見一樣,兀自低著頭出去了。

  梅蘭芳把騰飛帶到畫案前。從筆筒裏取出兩支毛筆來,遞給騰飛。

  “三公子,這便是你們‘芭蕉聽雨閣’的水貂筆了。一號筆勾筋。三號筆寫葉。我實在用得太順手了。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畫到後來真有些‘不要人誇顏色好,隻留清氣滿乾坤’的意境了。一切全仗著水貂筆的功勞。沒有這個筆我就抓瞎了。”

  騰飛拿起筆仔細看了看,笑著對梅蘭芳說道:

  “梅先生有所不知。這款水貂筆雖然刻著‘芭蕉聽雨閣’的字號,其實卻是上海‘板橋三絕’畫店出品的。這邊的三絕叔與我父親摯交,為打開北平的銷路,有很多筆都是刻著我們的字號在北方銷售的。”

  “哦?竟然是這樣的?”梅蘭芳驚訝道。

  “是。梅先生。我明日去找三絕叔拿幾支水貂筆過來。請你試一試,效果如何,一用便知。”騰飛解釋道。

  “啊呀!實在妙極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梅蘭芳一時高興,竟然念了一句韻白。

  “好!”冠曉荷是梅蘭芳的超級戲迷,一聽他念道白,不由自主地喝聲彩。心裏暗想:這陽仔果然不同凡響,用兩支毛筆就把梅蘭芳籠絡住了。有他幫助,一定能請得動梅蘭芳。大功告成。

  梅蘭芳的水貂毛筆有了著落,一時間興致高昂,對騰飛說道:“三公子,聽他們講你的書法造詣頗高,能不能展示墨寶,讓我一睹風采?”

  “不敢當。梅先生。我隻是天天習字臨帖而已,談不上什麽造詣。《顏勤禮碑》練得久了,總算還有些心得,能寫出六、七分的味道來。如果梅先生不嫌棄,那我就獻醜了,請你指教。”騰飛回答。

  “顏筋柳骨。實在太好了!顏魯公的書法豐腴雄渾、氣勢磅礴。我很欽佩。”梅蘭芳興高采烈地說道,“隻是我手腕上力道不夠,總寫不好顏體的字。所以就不敢寫了。”

  騰飛笑答:“梅先生,實不相瞞,我小時候扔過石鎖,所以腕子上有些蠻力,練顏體字勉強能應付得來。”

  “啊?你原來扔過石鎖?怪不得呢。那我可比不了。我隻扔過米粒兒喂鴿子。”梅蘭芳哈哈大笑道,“我今兒個才知道,原來米元章獅子捉象說的是你三公子呀。來、來。快讓我看看寫字如獅子捉象是個什麽境界。”

  騰飛也被逗笑了,答道:“獅子捉象不敢當。虱子捉跳蚤倒是可以。梅先生。那我就獻醜了。請多指教。”

  騰飛一直在琢磨如何能阻止梅蘭芳登台唱戲。給他提個醒,以免上了冠曉荷的當。現在梅蘭芳要他寫字,正好是個機會。當下也不推辭。在畫案下麵拿出一張宣紙來鋪好。從筆筒裏選了一支提鬥筆。見墨盒裏還有早上研好的墨,於是將筆蘸飽了墨。當下輕舒猿臂,揮毫寫了一幅對子:

  “美髯公挑燈看刀。梅蘭芳蓄須明誌。”

  梅蘭芳凝神細看,立刻明白了對子中隱含的意思。不由得心中一蕩,心領神會地說道:

  “蓄須明誌。三公子寫得好字!果然有顏魯公的浩然正氣。受教了。我正好想起幾句戲詞來。班門弄斧,寫個題跋和你。”

  說完取過一支小楷筆,蘸飽墨,正襟危坐在畫案前。在對子前麵寫個題:“金鼓響畫角聲震,破天門壯誌淩雲。”又在後麵寫個跋:“一劍能擋百萬兵。”

  騰飛見梅蘭芳的小楷字體舒展飄逸,端莊秀麗,用穆桂英掛帥的戲詞回應蓄須明誌,字裏行間透出正義凜然,當即稱讚道:

  “梅先生字如其人。猶如明月當空,星光燦爛。”

  李四墩大字不識一個,以前隻見過人家露胳膊挽袖子、熱熱鬧鬧地寫一筆壽字,或是一筆虎字,從來沒見過像騰飛和梅蘭芳這樣氣定神閑、和風細雨地寫字,而且他們互相說的話啥意思他一句聽不懂,乖乖地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冠曉荷呢,雖然肚子裏有些墨水,也認識字。但是就像他做其他事情一樣,都是蜻蜓點水,隻知皮毛而已。他草包一個,並沒有看懂騰飛和梅蘭芳的字裏麵的隱喻。隻不過他會附庸風雅,不會像李四墩那樣傻呆呆地站著一聲不吭,而是湊上前去,裝作鑒賞的樣子眯起小眼睛看了一遭,然後搖頭晃腦地說道:

  “雅!太雅了!雅得很!實在歎為觀止。”

  梅蘭芳與騰飛互相望了一眼,拱手謝道:“冠先生過獎了。”

  眾人離了畫室,回到客廳,重新在沙發上落座,再喝一回茶。

  梅蘭芳再問冠曉荷:“冠先生,你遠道而來,到底要我做什麽事情呢?不妨說出來聽聽。我一定盡力而為。”

  冠曉荷並沒有察覺到梅蘭芳語氣的變化,以為他寫書法寫得高興了,趁這熱乎氣說什麽他都會答應,連忙說道:

  “梅老板,在下此次來上海出任興亞會會長一職,目的就是協助日本人恢複上海秩序,建設繁榮昌盛、歌舞升平的大好局麵。上海歌舞升平的標誌是什麽呢?我跟日本人講,這個標誌就是梅老板登台演出《天女散花》,唱一句‘好似我散天花紛落十方,滿眼中清妙景靈光萬丈。’那就說明上海歌舞升平了。日本人就開心大大的了。若是日本人開心大大的。那我們中國人就能跟著開心大大的了。”

  梅蘭芳耐著性子聽冠曉荷說完,問道:“冠先生,我有句話倒想請教你呢。”

  哦?梅蘭芳還有事情不明白的?要問我?冠曉荷不免得意起來,說道:“梅老板請問。我知無不答。”

  “冠先生,我請問你,若是日本人不開心大大的,那我們中國人會怎樣呢?是不是就死啦死啦的?”

  冠曉荷萬沒想到梅蘭芳竟然會問這個,窘迫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支支吾吾地答道:

  “梅老板,你這個問題嘛。是的,是的。非常是的。哦不。非也,非也。絕對非也。那什麽,我們興亞會的宗旨就是搞好中日親善。想方設法哄日本人開心,而不是叫他們生氣。隻要他們開心,中國人自然不會死啦死啦的。”

  “那我明白了。多謝冠先生指教。”梅蘭芳點頭說道,“勞煩你回去跟日本人講,梅蘭芳留了好長的胡子,再不能登台唱戲了。若是他們喜歡聽我的戲,隨便買張唱片好了。橫豎聽起來也是一樣的。”

  “非也,非也。那怎麽能一樣呢?絕對非也。梅老板,這事情好辦得很。你把這胡子刮了,不就能登台演出了麽?”

  梅蘭芳慢聲細氣地說道:

  “冠先生,你說得倒輕巧。我一直想做個美髯公,好不容易才留了這麽長的胡子,每天照鏡子都覺得我的胡子很漂亮,感覺很開心。

  若是我刮了胡子,哄得日本人開心了。而我自己卻不開心了。傷心欲絕。還不是一樣要死啦死啦的。所以呢,我隻要自己開心就好,非留著胡子不可。管他們日本人開心不開心呢?反正橫豎是個死啦死啦的。

  冠先生,請你回去告訴日本人,若想要我梅蘭芳登台演出,隻有一個條件,就是日本人立即停戰,撤兵回去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