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飛早晨起來，出了自己的小洋樓，去李不群的房子找冠曉荷。按照昨天說好的，他們要一起先去仁和車廠租黃包車。不料整個房子安安靜靜，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所有窗戶都拉著窗簾，嚴嚴實實地密不透風。

  小花園門口坐著李不群的傭人負責守門。

  他小聲告訴騰飛：“人還在睡覺呢。你曉得李先生是夜貓子，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沒想到新來這一家人，比他多個更字。他們說話說了一宿，半夜才睡。估計這一覺要睡到中午見了。”

  騰飛笑道：“不著急。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呢！哪在乎這一天？我先回去。待會兒冠先生醒了，請你帶他去找我。”

  “是。四老板。”傭人回答。自從騰飛與三個野蠻人拜了把兄弟之後，七十七號上上下下所有人便稱他為四老板了。

  騰飛邁著四方步，慢條斯理地往回走，目光不經意地打量著院子裏的房子和往來穿梭的人們。每到這個時候，他幾乎都有遏製不動的衝動，在他選好的三個點放炸藥包，然後把這裏炸個稀巴爛。不能著急。這一天總會到來。

  他走回到自己的小洋樓裏。

  樓下廳堂已經布置了書案。他每天都要寫一會兒字。他從小練字，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在寫字的時候，他可以做到專心致誌，心無旁騖，平心靜氣。所以既是練習書法，又是自我調整。

  昨天晚上，他已經把這兩天的情報寫好，卷成小紙卷，藏在畫盒子的夾層裏。左右鄰居的幾個漢奸，見他書法精妙，便求他寫了幾幅字。他把這幾幅字放在畫盒中，準備送去“板橋三絕”畫店裝裱。這是他和林三絕約好的交換情報的方式。因為擔心自己離開七十七號會引起懷疑，所以他一直沒有行動。現在有楊樹仁每天拉車，他可以把畫盒子交給楊樹仁送出去。如此這般，他的情報渠道就算建立起來了。

  眼下冠曉荷睡懶覺不起床，騰飛本可以單獨出去找黃包車。但是想到周圍全是眼睛，自己單獨出門肯定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不如等李四墩來了以後，叫上他一起去。對付一雙眼睛比對付一百雙眼睛要容易得多。

  所以他不慌不忙地臨帖寫字。過了一會兒，便完全沉浸其中。把一切煩惱和焦慮全忘了。

  過了一會兒，李四墩來了。他火燒火燎地走進來，見騰飛正在專心寫字，氣定神閑，猶如老佛爺禪定一般，不由得嚷道：

  “嘿！好你個陽仔，真沉得住氣。傅市長要我陪你們去找梅蘭芳。好家夥。我這從被窩裏起來，臉顧不得洗一把，尿都沒撒一泡，早飯都沒敢吃，生怕耽誤了，急急忙忙趕過來。你們倆可倒好！一個睡懶覺不起床。一個拿毛筆寫字玩。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監。早知道這樣，我那什麽，吃了早飯、收拾利索了再過來不好麽？我著什麽急啊？”

  騰飛放下毛筆，衝李四墩笑笑，說道：“四哥，你先去我這裏盥洗室撒尿洗臉。然後咱們一起去仁和車廠租黃包車。那邊門口有個飯館，味道蠻好的。咱們順便吃兩個生煎饅頭。我早飯也沒吃呢。”

  李四墩瞪大了眼睛，問道：“陽仔，我調了台汽車過來用的。現在大門口停著呢。咱們沒來由地租黃包車幹甚麽？”

  “還不是因為北平來的冠先生，是個文人雅士，嫌汽車俗氣，所以要坐黃包車的。另外，冠先生的夫人大赤包，很有慈禧老佛爺的派頭，也是要坐黃包車的。”騰飛解釋道。

  “哦！大赤包！怪不得呢。”李四墩恍然大悟似的說道，“我聽李不群的司機講，那個大赤包塊頭蠻大，昨日好不容易才把她那一身肉塞進汽車裏。開車的時候一邊沉一邊輕，方向盤跑偏，老得用手揪著才行。這一趟差點兒沒把輪胎壓癟了。就她那體型，非要坐日本人的坦克才行呢。所以冠先生才要租黃包車的。兩個人的座位歸她一個人坐，估計將將能坐下。”

  騰飛哈哈大笑道：“四哥，大赤包我見過的。哪有你說的那麽誇張？”

  李四墩也跟著笑道：“又不是我說的。是李不群的司機說的。反正他一臉苦瓜相，連說自己真是觸黴頭。他李不群搞大赤包的女兒，隨便搞好啦。為啥要他開車拉大赤包呢？再拉她一次，汽車就該報廢了。”

  “這家夥真能亂講。”騰飛笑道，“行了，咱們別管李先生司機的事了。四哥，你快去洗臉撒尿，然後咱們去租黃包車。”

  “陽仔，我開玩笑的。哪有什麽洗臉撒尿的事情。現在就走吧。”李四墩說道。

  “那走吧。”

  騰飛拿起書案旁的畫盒子，提在手裏。

  李四墩好奇地問道：“陽仔，你拿的什麽？”

  “我寫的幾幅字。要拿去板橋三絕裝裱一下，然後送人。”騰飛回答。

  “哦？真的呀！讓我看看你寫的啥？”

  騰飛不慌不忙，重新把畫盒子放在書案上，打開來，從裏麵拿出他的幾張書法，一張張給李四墩看，口中介紹道：

  “這個‘財福雙至’是給趙廳長的。這個‘金玉滿堂’是給洪局長太太的。這個‘壽比南山’呂司長父親的。……”

  “哎呦喂！陽仔，你的字寫得真是太好了。”李四墩嘖嘖稱讚道，“也給我寫一幅唄？我回去掛在廳堂裏。”

  “好呀！四哥，你要我寫什麽字？我現在就給你寫，正好拿去裝裱。”騰飛立刻答道。

  李四墩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你就寫‘三橋四墩哥倆好’。我回去掛起來。讓張三橋見了也開心開心。”

  “‘三橋四墩哥倆好’。好家夥！這一句話裏藏著三個數字。二、三、四。加在一起正好是九。比喻你們哥倆的交情天長地久。真是千古絕句！妙極了！”騰飛不住口地稱讚道。

  “老天爺！真有這麽好嗎？”李四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陽仔，我隨口那麽一說，竟然成了千古絕句？”

  “那當然！”騰飛十分肯定地答複道。

  李四墩摸摸自己的腦袋，感慨道：“丟他娘的！想不到我還有這個吟詩作對的才能！老子以後不看門了。當詩人去！我早就說麽，這個世界不隻有眼前的苟且，還有他娘的詩和遠方，遠方還有他娘的漂亮姑娘。”

  騰飛嗬嗬笑著，在書案上鋪一張宣紙，拿起一支大筆來，蘸飽墨，大筆一揮，寫了李四墩創造的千古絕句：三橋四墩哥倆好。再換支小筆落款：四哥仁兄大人正。劉陽。然後把字指給李四墩看，一字一字地給他念了一遍。

  “寫得漂亮！真他娘的漂亮。”李四墩交口稱讚道。

  騰飛把宣紙遞給李四墩，讓他拿著，說道：“這字墨還沒有幹。不能擱在畫盒子裏。勞煩四哥拿一會兒。”

  “是。是。我拿著。”李四墩把這幅字拿在手裏如同捧著聖旨一般。

  二人一前一後，一個單手提著畫盒子，一個雙手捧著千古絕句，離開小洋樓，穿過幾進院落，出了七十七號大門。

  李四墩從興亞會調來的汽車正停在門外路邊等候。

  司機望見李四墩雙手捧著張宣紙，看樣子比個磨盤還要沉重。連忙從駕駛室出來，迎上前去，伸手去接這個紙磨盤，說道：“李總管，什麽紙啊？這麽沉。讓我來拿吧。”

  “千萬別碰。這字的墨還沒幹呢。”李四墩把頭搖成撥浪鼓，朝著車門努努嘴，說道：“不要你拿。你幫我打開車門就好了。”

  司機趕緊給他打開後廂車門。

  李四墩舉著書法，撅著腚，以一個難度係數極高的動作鑽進車裏，保持手中的宣紙紋絲不動。騰飛見了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憋住沒有笑出聲來，低著頭進汽車，坐在李四墩身邊。

  司機回頭問李四墩：“李總管，咱們現在去哪裏？”

  李四墩偏頭問騰飛：“四老板，咱們先去畫店？還是先去包車？”

  騰飛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和林三絕見麵，擔心一不留神露出什麽破綻，被這家夥看出來，於是答道：“咱們去仁和車廠吧。等包好了車。讓車夫順路把幾幅字送去畫店好了。咱們還要吃生煎饅頭呢。我肚子可餓了。”

  “那我這幅字咋辦？”李四墩著急地問道。

  “不妨事。車夫裏頭有個姓楊的師傅，經常給板橋三絕畫店送字畫的。把字放在後麵車座上，路上小風一吹，到畫店就幹了，正好裝裱。”

  “老天爺！那要是讓風吹飛了咋辦？”

  “不妨事。讓楊師傅找幾塊石頭壓住四角。沒問題的。”

  “老天爺！找幾塊石頭？那要是把字弄髒了咋辦？”

  騰飛笑著回答：“四哥，你還不曉得板橋三絕的手藝。別說被石頭弄髒，就是不小心把菜湯、紅葡萄酒之類的灑在字上，他們也有本事弄幹淨，裝裱以後絕對看不出來。”

  他不再與李四墩糾纏，向前探身，伸手拍拍司機的肩膀，說道：“師父，快開車走吧。去仁和車廠。”

  “是。四老板。”司機答應一聲。腳踩油門，疾馳而去。

  李四墩聽完也多少有些放心了。其實他剛才一直屏住呼吸，生怕不小心把吐沫星子噴到宣紙上，把字弄髒了。現在聽騰飛說連菜湯和紅葡萄酒都不妨事，這才張大嘴使勁喘了幾口氣。

  汽車一路飛馳來到仁和車廠。

  楊樹仁自從上次分手以後，惦記著騰飛來找他幹大事，假裝身體不舒服，索性連車都不出了，一直在車廠等著。一天一天地直等得心焦。今天終於把騰飛盼來了。

  因為有李四墩捧著字站在旁邊，騰飛隻跟楊樹仁簡單地講了講包車的事情，旁的話一個字沒有。

  楊樹仁這些天早就找好了幾個靠得住的師傅，準備一起幹大事。現在聽騰飛說要包三輛車，立刻回答：“沒問題。我把樁子和根子叫上一起去。”

  騰飛拱手說道：“有勞楊師傅了。我跟七十七號的三老板結拜成了兄弟，他們都叫我四老板。麻煩你告訴樁子和根子兩個，到了那邊也叫我四老板好了。”

  “是。四老板。”楊樹仁心領神會，答應一聲。

  騰飛隨手把畫盒子放在黃包車座位下麵裝客人箱子的鐵格子裏，說道：“楊師傅，這裏麵有幾幅字要裝裱，麻煩你順路去趟板橋三絕畫店，親手交給林老板。”

  楊樹仁明白這個畫盒子是個重要物件，當即答道：“是。四老板。放心吧。”

  李四墩則小心翼翼地捧著宣紙交給楊樹仁，說道：“老楊，這幅字可是千古絕句。你仔細些，路上別讓風給吹飛了。”

  “曉得了。李總管。”楊樹仁答應一聲。接過那幅字，平攤在座位上。彎腰撿起幾塊石子，壓住了四角。“這樣就好了。絕對吹不飛。”

  直把李四墩看了個目瞪口呆。

  騰飛向楊樹仁道了謝，讓他拉車先走了。他拉著李四墩去仁和車廠門口的飯館吃了幾個生煎饅頭，又吃了碗餛飩。然後才坐汽車回去七十七號。

  二人回到騰飛的小洋樓，稍坐片刻，正待要去看看冠曉荷醒了沒有。沒想到吱呀一聲門響，冠曉荷自己推門走了進來。一進門便大聲說道：

  “陽仔，可把你盼回來了。我剛才都來了好幾趟了。不是跟傅市長說好的麽？咱們倆一起去請梅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