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愚和餘舍先生隻在上海短暫停留了一夜。為了談話方便，二人就住在中山教育館，與屠元興和騰飛聊了大半宿。

  第二天早晨，美娟和肖克過來陪他們去四明公所給正始掃墓。

  然後大家一起送王太愚和餘舍先生去碼頭。他們搭乘客輪，由小黑熊和程石頭護送，先去香港，再轉去重慶。

  等把他們送走了以後，屠元興對美娟、肖克和騰飛說道：

  “一會兒我要去莫家灣見見老頭子莫金生，跟他聊一聊，摸摸他的脈。我上次回來上海參加淞滬抗戰，他那邊去都沒去過。這次回來必須要去走一趟了。”

  大家就在碼頭分手，屠元興和陳家根與常寬星去了莫家灣。

  美娟要肖克去恒泰號，找孝龍、小虎、杜滿月和李忠，叫他們來竹菊坊開會，與騰飛見麵，並正式宣布改編新四軍神槍武工隊的事情，以及“火天雷霆計劃”。

  她自己要和騰飛一起直接回竹菊坊，先去星火的靈堂祭拜。

  騰飛昨天來的時候穿一身西裝，戴硬邊禮帽，顯得溫文爾雅，與王太愚和餘舍先生站在一起，禮貌謙恭，仿佛是陪同兩個老師一起出門的學生一般。

  今天則穿了一身短打，打著赤腳，頭上也沒戴帽子。與昨天相比完全變了一個人，活脫脫成了一個幹體力活的苦力。臉上的皮膚黑的發亮，看上去跟公共租界的紅頭阿三哥一個顏色。

  美娟心裏納悶：這家夥怎麽一下子變成黑人了？是昨天用什麽藥水擦白了呢？還是今天用什麽秘方塗黑了呢？若是在別的地方碰見，我根本認不出來他是霹靂火。想到他是在莫斯科受過培訓的特工，這樣換裝易容自然是信手拈來的事情。以後必須防著他一天三變樣。嗯，我娘有個祖母綠的大戒指，回頭我給他戴上，好歹弄個記號，省得我麵對麵認不出。

  “飛阿哥，咱們怎麽去竹菊坊呢？”騰飛問道。

  “我原本有輛摩托車的，去哪裏都是一溜煙，眨眼就到了。現在有麻煩，不能騎了。”美娟歎口氣，杏核眼轉了轉，一時間爭強好勝的玩心大起，說道，“霹靂火，要不咱們跑步回去吧？正好比一比，看誰的腳快。”

  因為她經常聽孝龍和小虎說起騰飛，讚不絕口的便是他的一雙飛毛腿，簡直比他爹快腳星火還要快。聽了這麽久耳朵都起繭子了。

  騰飛聞言，低頭看了看美娟的兩條大長腿，憨厚地笑了笑，露出兩顆白白的大門牙，答道：

  “飛阿哥，我猜你肯定是聽混江龍和插翅虎亂講的。我跑步沒有那麽快，空著手跑步肯定比不過你。”

  美娟睜大了眼睛問道：“此話怎講？空著手跑不過我。難道你非要手裏提著兩桶水才能跑過我？”

  騰飛哈哈大笑：“瞧你說的。我沒事提兩桶水跑步幹啥？我是說拉著黃包車跑。比賽腳力。那就別說你飛阿哥，整個上海灘就沒人能比得過我了。”

  “嘁！你唬我的。咱們又沒有黃包車，你才這樣說大話。”美娟不服氣地說道。

  “誰說沒有黃包車？走。我去外麵找一輛。拉著你跑一圈你就曉得了。”

  騰飛說著話，拉著美娟直直地出了碼頭。

  外麵果然有十幾二十輛黃包車，排成三大溜，聚攏在一起等活。有幾個排在前麵的車夫，離了黃包車，空著手站成一圈，守在碼頭出口，向出港的旅客大呼小叫喊著“黃包車”，招攬生意。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看我的手段，給你弄輛車來。”

  騰飛撇了美娟。兩個大步走進車夫圍成的圈子中，立住了，用目光掃了一圈，抬高嗓門，朗聲念了四句詩歌：

  “影瘦衣薄淨水邊，

  新黃古綠賞雲煙。

  一池玉盞芬芳釀，

  不侍君王敬俊賢。”

  幾個車夫聽了麵麵相覷。心說這高個頭黑小子咋回事？沒來由地跑過來跟我們這些拉車的苦力念哪門子詩歌？豈不是對牛彈琴麽？誰聽得懂！別說濕哥不懂了，就是濕弟也聽不明白呀。

  騰飛念的這四句詩歌可是大有來頭的。當年他爹星火做了快腳車行老板，依舊穿短打拉車。陳潔雲大為感慨，專門為他寫了這首詩。稱讚他保持本色，不媚權貴，品性猶如水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星火非常喜歡這首詩。他要求快腳車行們的兄弟們一字不落地背下來，必須做到脫口而出不打磕巴，作為快腳車行兄弟之間互相確認對方身份的暗號口訣。

  另外，他還告訴車行的每一個夥計，如果拉車的時候遇到有客人在躲避巡捕追查，若是客人會念這四句詩歌，要他們一定要想法設法掩護客人逃脫，不惜任何代價把他們藏起來。

  所以騰飛特意念起這四句詩歌來，想碰碰運氣，看看這群等活的車夫裏麵有沒有當年快腳車行的兄弟。

  果不其然，排在後麵的一個車夫，五十多歲，正坐在黃包車上眯著眼睛打盹休息，一聽見這四句詩歌，仿佛是個點燃的炮仗砰地一聲跳下車，三步兩步走進圈子來，衝騰飛一抱拳，口中說道：“這位兄弟，借一步說話。”

  他把騰飛拉出圈子，快走幾步到了自己的黃包車旁邊，壓低聲音說道：

  “兄弟，在下快腳車行十兄弟排行老九楊樹仁。請問你有何指教？”

  當初他們這些個在馬思南路監獄跟著星火的兄弟們，從監獄出來以後全都投奔了快腳車行。一共十個人，成為快腳車行十兄弟。大家同尊星火為大哥，十個人序齒排輩，他排行老九。

  “哦！原來是九叔！”騰飛抱拳施禮道，“我是快腳星火的兒子騰飛。”

  楊樹仁聞言，大吃一驚，險些喊出聲來，啞著嗓子說道：“少東家？！你還活著？”

  當年上海灘那個血腥之夜，楊樹仁因為回鄉下奔喪，躲過一劫。回到上海之後，才知道星火被打死。其他兄弟在工人糾察隊全部遇難。快腳車行被搗毀。拉車的車夫四散奔逃。他嚇得又跑回鄉下躲了兩年，這才重回上海灘，繼續靠拉車糊口。

  “九叔，你還記得我？”騰飛微笑著問道。

  “記得！怎麽不記得！”楊樹仁禁不住老淚縱橫，“你那時候還是個孩子呢！現在這般長大了，跟你爹一個身量。”

  楊樹仁上下打量騰飛，見他身材魁梧、肩膀寬闊，顯得很粗獷，可是臉上的五官卻很柔和，丹鳳眼、高鼻梁、薄嘴唇，下巴頦微微向上翹，

  “嗯。骨頭架子像你爹。眉眼卻像你娘。少東家，這些年你去了哪裏？”

  “那天我去一個堂叔家裏躲起來。後來堂叔把我帶回蘇北老家避難。然後又跟他一起去廣州做工。昨天剛回來上海。”騰飛答道，

  “可是那天晚上我娘失散了。九叔，你在上海這些年，有沒有聽到過我娘的消息？”

  楊樹仁搖了搖頭，歎口氣答道：“沒有。少東家，快腳車行一下子被打死這麽多人。車夫們都嚇怕了，跑的跑逃的逃。我回來上海以後，拉車的時候碰見過幾個，誰都裝作不認識我。大家怕惹麻煩，根本不跟我講話。”

  “沒關係。等我有時間自己打聽好了。”騰飛說道。

  實際上，那天晚上有輛大車把騰飛和他娘小桃以及陳潔雲接上，還有其他轉移的人，一起去碼頭。當晚乘船離開上海前往武漢。上船的時候天又黑，人又多，大家就被擠散了。後來在船上陳潔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騰飛。可是找遍了整條船也沒找到他娘小桃。估計是在碼頭上擠丟的，根本就沒上船。所以騰飛暗地裏相信他娘沒死，人應該還在上海，不曉得躲藏在什麽地方。

  “少東家，你回來上海有何打算？”楊樹仁問道。

  “這個說來話長，回頭我再跟你聊。眼下有個急事。能不能借你的黃包車用一用？”騰飛問道。

  “好說。少東家要去哪裏？我拉你去。”楊樹仁當即答道。

  “不要你拉我。隻借你的黃包車，我有用場。完事我把車給你送回去，咱們見麵再仔細聊。”

  “是。少東家。”楊樹仁把他的黃包車從隊列中推出來，交給騰飛，“你盡管拿去用好了。”

  “九叔，我還車去哪找你？”

  “祥和車廠。”楊樹仁答道。

  “好的。祥和車廠。我記住了。”

  騰飛接過黃包車。見車雖然有些舊，不過擦得鋥亮。他雙臂將車把攏住，往下一壓，再往上一抬，原地轉了一個圈。耳邊傳來車軲轆冷冷轉動的聲音，清亮悅耳。心道沒問題，是輛能跑得快好車，路上不會掉鏈子。

  “謝謝九叔。回頭見。”

  話音未落，他霍地拉起車，邁開大步，身子一晃就不見了。

  此時美娟站在碼頭外麵，心說騰飛鑽進黃包車陣好一陣子了，也不見出來，不曉得出了什麽事情，正待要過去找他。

  隻見騰飛拉著一輛舊黃包車跑過來，眨眼來到跟前，笑嗬嗬地說道：“美娟，看我搞來一輛黃包車。怎麽樣？”

  美娟看了看那輛舊黃包車，撇著嘴說道：“霹靂火，你費這麽大工夫才搶來這麽一輛舊車？早說我去幫你搶啊！分分鍾給你弄輛全新的來。”

  騰飛哈哈大笑道：“怎麽是搶的呢？我剛好碰上我爹快腳車行的兄弟，老九叫楊樹仁的，跟他借的。車破人不破。在我手裏，什麽車都能跑得飛快。你別囉嗦，上車吧。我拉你跑回竹菊坊，你就曉得我的本事了。”

  美娟吐了吐舌頭：“竹菊坊可遠著哩。你拉這車跑過去還不得散架了？把我摔瘸了，以後再穿不成高跟鞋了。”

  “你哪來那麽多閑話？”騰飛一把拉住美娟，把她按在車上坐下，“美娟，你坐穩當了！這回要讓你見識見識我的飛毛腿可不是吹的。”

  “慢著！”美娟喊了一聲。

  “咋了？”騰飛扭回頭看著她問道。

  “你這麽久沒回來上海，變化這麽大，你還認得路麽？光有飛毛腿管啥用？能找得到竹菊坊嗎？”美娟問道。

  “誰說我不認識路？”騰飛笑著拍了拍胸口心髒的位置，“竹菊坊是我出生的地方，跟我的心有磁場聯著呢。放心吧，就算閉著眼睛我也能跑到。”

  “真的？”美娟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真的。”

  騰飛轉過頭去，忽地一下架起了車把，昂著頭喊了一嗓子：

  “美娟，請係好安全帶！準備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