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娟挽住肖克的臂彎，將身體緊緊依偎著他，在馬路上慢悠悠地走著。陣陣江風襲來，帶著黃浦江水的濕氣，穿透早晨強烈的陽光，吹在她臉上，感覺有些熱燙燙、火辣辣的。

  她將頭上的軟呢帽子壓低一些，遮住臉，悄悄地用眼睛的餘光神情地看肖克。隻見他將胸脯挺得高高的，目光直視前方，神情非常莊重，好像與美娟這樣依偎著走路不是什麽浪漫的事情，而是一件神聖莊嚴的事情。

  美娟很喜歡他這個樣子。

  “肖克，我愛你。”她情不自禁喃喃自語似的說道。

  “我曉得。”肖克表情威嚴地回答，仿佛將軍接受士兵的一個什麽請求似的，“我早就跟你講過的。隻要真心相愛，我們兩個就能一直好下去，與我們的八字合不合沒關係。”

  “那好，不管八字的事。那我問你，你愛我嗎？”美娟問道。

  “那當然！”肖克顯得非常有把握地回答，將嘴巴抿得緊緊的。

  美娟就喜歡他這個樣子。

  愛情實在是一件令人難以捉摸的東西，無法用理智和邏輯分析，隻能跟著感覺走。

  美娟從小爭強好勝，若是哪個男孩子在什麽地方比她強，她就會憋著一股勁，想方設法把他比下去，最後戰勝他。

  當年英菊看女兒這個樣子便替她發愁：

  老天爺！這丫頭屬刺蝟的，渾身都是刺。以後可怎麽好？天底下什麽樣的男人才能降服她呢？若是英菊現在還活著，肯定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什麽降服美娟的男人會是肖克呢？

  肖克什麽地方都不如美娟，個子比她矮半頭，幹什麽都慢半拍，什麽事情都做不好，還動不動就要暈倒。然而美娟卻偏偏愛上了他。直愛得昏天黑地，一塌糊塗。

  是從他癡癡呆呆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美麗？還是從他挺著胸脯為了自己去跟人拚命的樣子中感覺到了安全？美娟自己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但是有一點她很清楚：她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交給肖克，而不用擔心什麽。

  她對肖克還有什麽事情不能講的呢？所以兩個人一起走了沒多久，美娟便把改編新四軍神槍武工隊的事情告訴了他，又給他講了殺鬼子的“火天雷霆計劃”。

  肖克聽了興奮不已，信誓旦旦地說道：“這次殺鬼子我要打頭陣！我要把幾個鬼子的腦袋全割下來點天燈。”

  “好！”美娟讚同道，“我從今天開始就教你十二菩提子神功。”

  肖克聽了卻搖搖頭，說道：“你的十二菩提子神功太難。我學不來。另外時間緊迫，也來不及。我還是用自己的辦法吧。”

  “你有什麽辦法割鬼子腦袋？”美娟納悶問道。

  “我用刀。”肖克繃著臉回答。

  “你用刀？我從來沒看見你使過什麽刀啊？”美娟吃驚地說道。

  “我有一把柳葉魚腸刀，削鐵如泥，見血封喉。是李忠他爹，也是我幹爹和師父，送給我的。柳葉魚腸刀法也是他教給我的。我以前不敢用刀是怕小虎他們幾個笑話我。”

  肖克一邊走一邊告訴美娟：

  當初肖伯鴻害死他父母，霸占了他的家，把他掃地出門，像條狗一樣在大街小巷流浪，靠吃垃圾度日。後來被李忠他爹李泉在大街上碰到，把他帶回家，待他如同親生兒子，與李忠一起養大。

  這李泉本是肖家的遠房親戚。父輩曾經發達過，在杭州開大飯店。家傳的廚藝，做一手好煲湯。後來父親遭人設賭局陷害，飯店被霸占，大病一場而亡。李泉正年輕，為報父仇忍辱負重，留在飯店裏給仇人當廚師。

  他暗地裏拜師父，學會了柳葉魚腸刀法。白天在飯店用這把刀割魚頭刮魚鱗，殺雞宰鵝，使得滾瓜爛熟。到了晚上，再找個偏僻無人的地方，苦練柳葉魚腸刀法，誓報殺父之仇。

  後來刀法練成，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穿上夜行衣，蒙住麵，悄悄溜進仇人的家裏，進了臥室，哢哢兩刀，像剁魚頭一般，把仇人夫婦一人一刀，雙雙割下了腦袋。血刃仇敵之後，第二天白天依舊去飯店上班，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等風頭過去了，他又在杭州待了幾個月。這才跟飯店的新老板辭去工作，離開杭州，隻身來到上海灘，投奔遠房親戚肖家。

  肖克的父親當時做買賣經常在自己的花園洋房請客吃飯，需要一個家鄉來的好廚子，找了很久，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見李泉是杭州大館子出身，又下廚房做了一道西湖醋魚，煲了一客烏魚蛋湯，露了一手廚藝。他品嚐之後，讚不絕口。二話不說便收留了李泉。

  盡管他聽別的家鄉人講過不少關於李泉的流言蜚語。

  說李泉在杭州當廚師的飯店本來是他爹的，後來他爹賭錢被人設局輸了個精光，便把飯店給了債主。從此鬱鬱寡歡，一病嗚呼了。大約在半年前，債主老板和太太晚上睡覺的時候被人割了頭。有人懷疑是李泉幹的。然而說來說去，隻是懷疑而已，誰也拿不出什麽證據來。更何況，如果他真的殺了人，為什麽不趕緊逃？還留在飯店呆這麽久才離開杭州呢？

  類似這樣的流言蜚語，肖克父親聽了並不往心裏去。

  即便李泉真的殺了債主老板，也是殺了個死有應得的壞人，誰讓他下套坑死了李泉爹呢？

  就這樣，肖克父親對李泉很和善，從來不問他一句閑話。因為李泉的廚藝確實很高明，有幾個客人與他做生意，就是慕名而來想品嚐他家廚子的烏魚蛋湯。因為李泉的到來，肖克父親的生意比以前更紅火了。他於是便給李泉漲工錢，還幫他娶了媳婦，借給他錢買了套房子，在上海安了家。

  李泉身上背著命案，在杭州整日提心吊膽的生活，現在終於踏實下來，生活平靜的好像一碗水。他自然從心裏感激肖克的父親。在他家裏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工作，從沒出過半點差錯。

  逢年過節，上海灘的生意人講究互相拜訪，肖克父親家裏的客人最多。他更是連自己家都不回，幹脆就住在肖克父親家裏。從早忙到晚，做一桌又一桌的酒席，讓肖克父親在客人麵前十分有麵子。生意更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一年比一年興隆。

  這樣很多年過去，無風無浪，平靜如水，李泉簡直被他的幸福生活陶醉了。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肖克的叔叔肖伯鴻是個無賴，整日跟一群不三不四的白相人鬼混，吃喝嫖賭不務正業，沒錢的時候便跑來向哥哥要。有一次要錢未遂，他便懷恨在心，竟然下毒手害死了親哥哥和嫂子，霸占了花園洋房和產業。又要斬草除根，設局做了假文書，把年幼的肖克一腳踢出門外。

  李泉是過來人，一切都看得真真的，更何況自己曾經親身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對肖伯鴻簡直恨得牙根癢癢。但是他避禍來到上海灘，風平浪靜了這麽多年，娶了婆姨，還給他生了兒子李忠。這樣的生活來之不易，他犯得著為別人打抱不平而毀了自己的生活麽？

  所以他一切裝作沒看見。對肖伯鴻畢恭畢敬，俯首帖耳，百依百順。繼續留在花園洋房做廚子，兢兢業業幹活，孝敬肖伯鴻，全當他是以前的老板一樣。

  直到那一天，他在馬路上遇見吃垃圾的流浪兒。渾身破爛，滿臉黢黑，隻有一口牙是白的，被黢黑的麵皮映襯得發亮，好像嘴裏含了條白魚，身上的鱗片一閃一閃的。他一眼就認出流浪兒是肖克。

  這都是命！

  李泉長歎一聲。心裏納悶怎麽那麽巧偏偏讓我碰見這孩子呢？又怎麽那麽巧偏偏讓我一眼就認出他了呢？

  這都是命！

  他爹娘死得太慘了。老天爺安排的。非讓我救這孩子不可。

  他過去一把拉起肖克，說道：肖克，你還記得我不？我是你爹的廚子李泉。走。孩子。跟我回家去。

  李泉就這樣把肖克帶回家，不叫他的名字，隻叫他“小白條”。兩口子把肖克當做親生兒子，與李忠別無二致。

  過了兩年，等肖克長到六、七歲的時候，李泉把他的身世告訴了他：

  你不是我撿來的孩子。你叫肖克，是我以前主人肖家的公子。你爹娘是被你叔叔肖伯鴻害死的。你們家的房子和產業也被他霸占了去。

  肖克聽完，含著淚回答道：爹。你說的這些其實我都記得呢。我這些年使勁想忘了的。都忘得差不多了。為啥你非要告訴我呢？

  這孩子太聰明了。李泉半晌無語。想了想，從床底下拉出藤條箱子，在箱子最底下拿出了一把極薄的尖刀來，正是柳葉魚腸刀，說道：

  孩子，人世間的苦難，不是你想忘就能忘掉的。你的殺父仇人霸占了一切，你卻在馬路上吃垃圾。這公平嗎？這世道壞人太多了，老天爺太忙管不過來，隻有靠我們自己除掉他們。這才公平。

  接著，李泉給肖克講了自己的身世。講他爹如何被人設局害死，他如何拜師學了柳葉魚腸刀，如何手刃仇敵。後來如何避禍逃到上海灘，如何被肖克父親收留。

  李泉把柳葉魚腸刀交給肖克，說道：孩子，咱們倆緣分一場。從今天開始我教你柳葉魚腸刀法。希望你長大以後，殺了肖伯鴻，為你慘死的爹娘報仇雪恨。

  “我從此以後就跟著幹爹師父學刀法。早已經學得滾瓜爛熟了。可是我的毛病你也曉得，有時候莫名其妙地腦子突然一片空白，什麽都忘了，所以什麽都做不好。這個柳葉魚腸刀我也不敢用。到底我也沒用刀，而是用你的左輪槍殺了肖伯鴻，為我爹娘報了仇。等殺了肖伯鴻以後，我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脈，幹什麽事情都不像以前那樣緊張了。我敢肯定能用柳葉魚腸刀殺鬼子，割下他們的腦袋。”肖克非常自信地說道。

  “可是你幹爹教你柳葉魚腸刀法的事情從來沒聽你講過。也沒聽李忠講過。”美娟說道。

  “我幹爹不願意告訴李忠他自己曾經殺過人。所以柳葉魚腸刀的來曆李忠根本不知道。他雖然見過我跟他爹練刀法，但是他天性嘴嚴，守口如瓶。我不說，他是萬萬不會講的。”肖克解釋道。

  “好！肖克。”美娟被肖克一番話說得信心爆棚，“從現在起就算你正式加入我們新四軍神槍武工隊了。實施‘火天雷霆計劃’，殺日本鬼子惡魔，割下他們的腦袋點天燈。”

  “是。隊長。”肖克認真地回答。

  “我們新四軍神槍武工隊每個人都有綽號的。你也應該有個綽號才是。”美娟忽閃著杏核眼，想了想，“以前有個英雄好漢好像也使魚腸刀的，叫浪裏白條。我看以後就叫你浪裏白條，如何？”

  “浪裏白條？我喜歡這個名字。”肖克興奮地答道，“好！就叫浪裏白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