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見美娟推門出來，身上依舊穿著那件巴黎新款落地長裙，腳上踩的還是那雙紅色高跟鞋，不由得“啊呀”叫了一聲：

  “美娟，你不是說進去換衣服麽戴鴨舌帽麽？待了這麽半天你幹什麽呢？怎麽還穿這身？”

  “我照鏡子來著，所以待了這麽半天。”美娟答道，將手裏的一個包袱遞給他，“鴨舌帽和獵裝在裏麵呢。我懶得換了。待會兒到了喬治照相館拍照片的時候再換吧。”

  肖克了一頭霧水，簡直搞不懂女人的心思是怎麽回事，問道：“咋回事？我都被你搞糊塗了。你到底是為了穿這身新衣服拍照片？還是為了戴鴨舌帽拍照片？”

  “我當然是為了戴鴨舌帽拍照片。你不是跟我講戴鴨舌帽有麻煩嗎？我以後再也戴不成了。所以要拍照片留個紀念。”美娟答道。

  肖克這才聽明白，如釋重負，笑著說道：“你早說不就完了。讓我擔心了好半天。”

  美娟另外一隻手上拿著本書，也遞給肖克，說道：“這個書也幫我拿一下。”

  肖克接過來，一看是本《易經》，納悶問道：“你帶這個書去幹啥？”

  “到霞飛路找個掛攤算一卦，看看咱們倆的八字合不合，我再決定是不是跟你好下去。”美娟隨口答道。

  “啥意思？”肖克一聽便急眼了，幾乎嚷了起來，“你跟我好不好，關八字什麽事？隻要我真心愛你不就足夠了麽？”

  “嘁！你以為呢？哪有那麽容易！我跟你講，如果算卦說我們倆的八字合了，我和你好才算八字有一撇。”美娟撇著嘴說道。

  老天爺！這才算有一撇？

  肖克急忙問道：“那一捺呢？是什麽？”

  “那一捺是要看你愛我是不是真心的。”

  “當然是真心的了。我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

  “嘁。口說無憑。要看你的表現才行。”

  “怎麽表現？”

  “讓我想想啊，”美娟杏核眼轉了兩轉，有了主意，“喏，人家現在不能戴鴨舌帽了，也不能騎摩托車了，隻能走路去喬治照相館了。可是偏偏穿著勞什子高跟鞋，走路要摔跤。怎麽辦？”

  “那你脫了高跟鞋，光著腳走路好了。”肖克不假思索地回答。

  “嘁！瞧你出的餿主意。還說真心愛人家呢。”美娟噘著嘴說道。

  “那你說咋辦？”

  “當然是你扶著人家走路啦。真是的。”

  肖克仰頭看了看美娟。本來就比他高出一個頭。現在穿了高跟鞋，自己隻到她的肩膀。

  “你穿高跟鞋個子那麽高，我都夠不著你，怎麽扶你啊？”

  “你本來個子就矮嘛！跟人家穿高跟鞋有什麽關係？你夠不著我，我扶著你不就行了？笨死。像這樣。”

  美娟伸出手來，搭在肖克的肩膀上。

  肖克頓時臉紅了，說道：“你這麽扶著我走路，豈不是把我當拐棍？”

  “把你當拐棍怎麽啦？嘁。那天你不是還甜言蜜語跟人家說，你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我一起慢慢變老嗎？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嗎？嘁。你自己說的話，這麽快就忘啦？不給我當拐棍走路，你怎麽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呢？”

  美娟一番伶牙俐齒說得肖克啞口無言，隻得繳械投降，乖乖地說道：“好好好。我給你當拐棍好了。”

  二人就這樣出了門，沿著大馬路，一路向喬治照相館走去。

  以前上海灘的青年男女拍拖軋馬路，都是手拉手十指相扣，或是女子挽著男子的胳膊。像這樣女子把手搭在男子肩膀上當拐棍拍拖軋馬路，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仿佛天上流星劃過，成為一道靚麗的風景。

  風景雖好，容易崴腳。

  美娟穿著高跟鞋一瘸一拐，走不了直線，若不是有肖克當拐棍，她早就摔八百六十回了。還說什麽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呢，除了說“啊呀”、“哎呦”，就是說“當心”、“小心”。一路上每個石子都是絆腳石，每塊磚頭都是攔路虎，哪有半點半滴歡笑呢？隻剩下受罪了。

  曆盡千辛萬苦，耗時兩個多鍾頭，二人終於來到了喬治照相館。

  一進門，見門口有把椅子，美娟仿佛溺水的人看見陸地，立刻鬆開肖克的肩膀，一步跨過去坐在椅子上，啪啪兩聲，甩掉了紅色高跟鞋。

  肖克左手拎衣服包，右手拿書。一路走來的時候，因為美娟的手一直按住他右肩膀，他怕美娟跌倒，把全身的勁都使在右邊了。冷不防美娟鬆了手，他的身體一下子失去平衡，進門便摔了一跤。

  美娟簡直要笑死了，說道：“沒見過你這樣的。我人好好的。你個拐棍倒摔一跤。”

  肖克一骨碌爬起來，剛站住，隻覺得膝蓋發軟，腿肚子抽筋，身子一歪，眼看著又要摔一跤。

  幸好喬治照相館負責迎接客人的夥計小趙一步搶上前扶住他，這才沒有跌倒。

  小趙整日迎來送往，什麽樣的客人沒見過？一見這兩個青年男女互相說話親密無間的樣子，立刻便明白了八九分。

  他於是笑著對肖克說道：“先生，帶肥羊賽來拍訂婚照是吧？你算來對地方了。我們這裏是耶穌基督和月下老人共同指定的照相館，專業拍攝各種訂婚照和婚紗照。”

  小趙叫人搬把椅子來，扶著肖克挨著美娟坐下，笑嗬嗬地接著說道：

  “你們兩個今日來巧了。我們喬治照相館有特惠活動，買一送一，拍攝一套訂婚照贈送一套婚紗照。我們店裏有現成的禮服租賃，價錢公道，待會兒你們去試一試，挑一身合適的穿上，訂婚照和結婚照一起拍了。保證你們相親相愛，婚姻幸福，早生貴子。”

  美娟聽夥計滿嘴跑舌頭亂講一氣，臉騰地一下子紅了，盡管心裏麵美滋滋的，嘴上卻嗔道：“你這人怎麽回事？也不問清楚情況就亂講。”

  “怎麽啦？我說錯了嗎？你們不是來拍訂婚照的？”小趙看看美娟身上的巴黎摩登落地長裙，又看看她甩在地上的英國巴伯利紅色高跟鞋，一臉吃驚地問道。

  美娟從肖克手裏拿過那本《易經》，晃了晃，說道：“我想給這本書拍照片。你們照相館能拍嗎？”

  小趙瞥一眼《易經》，立刻收起臉上開玩笑的表情，答道：“小姐，給書拍照片要用最好的照相機才行。隻有我們馬經理才有。請你跟我上樓去。”

  “好。”美娟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光著腳站在地上。

  “小姐，你忘了穿鞋了。”小趙提醒她道。

  “不妨事。我那雙鞋裏麵好像有根釘子露出來了。我怕紮腳，不穿了。走吧。”美娟笑笑回答。

  老天爺！這麽貴的鞋竟然有釘子露出來！簡直太黑心了！夥計禁不住憤憤然瞪了一眼地上的紅色高跟鞋。

  “肖克，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美娟對肖克說道。

  肖克走路累得渾身散了架，話都懶得說，朝著美娟點點頭，算是回答。

  他心裏納悶，不是說要拍戴鴨舌帽的照片留念嗎？怎麽又變成給書拍照片了？可是他實在懶得開口問。別說給書拍照片了，就算是給一塊磚頭拍照片，他也懶得問一聲。心說橫豎又不是跟我拍訂婚照，愛拍什麽就拍什麽吧，誰管她？嘁！

  小趙帶著光腳走路的美娟上二樓，推門走進經理辦公室。

  “馬經理，這位小姐要給書拍照片。”夥計說道。

  喬治馬正坐在大班台寫字，聽見夥計說話，連忙放下筆，站起身，滿麵春風地走過來，微笑著說道：

  “這位小姐，你算找對地方了！我們這裏是耶穌基督和月下老人共同指定的照相館，專業拍攝各種訂婚照和婚紗照。”

  小趙連忙朝他使勁擺手，說道：“馬經理，咱們照相館的廣告詞我已經說過一遍了。這位小姐不是來拍訂婚照和婚紗照的。而是來給書拍照片的。”

  “哦？是嗎？”

  喬治馬仔細打量一眼美娟，見她高挑個子，頭戴一頂名貴的軟呢子帽，身穿一件巴黎摩登落地長裙，卻光著腳沒有穿鞋，不由得笑了，問道，

  “小姐要給什麽書拍照片？”

  “喏，就是這本書。”美娟將手中的書遞過去。

  喬治馬接過來，一看是本《易經》，立刻收起臉上的玩笑，揮手叫小趙出去。等夥計走了以後，問道：

  “小姐是要每頁都拍照片呢？還是要給哪一頁單獨拍照片？”

  “就給一頁拍照片。喏，我指給你看。”

  美娟向喬治馬要回《易經》。書中某一頁有個折角，一翻便翻開了。拿給喬治馬看。

  喬治馬仔細一看，原來這一頁寫的是“大有卦。火天大有。離上乾下。”

  他抬起頭看著美娟，自言自語似的說道：“火在天上。大有。”

  美娟知道這是個暗號，立刻回答道：“君子以遏惡揚善。”

  喬治馬點點頭，微笑著說道：“若是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上海灘大名鼎鼎的神槍飛阿哥？”

  “是。馬先生。我就是美娟。”美娟有些羞澀地說道，“是元興叔臨走的時候給我的這本書，並告訴我接頭暗號，讓我有事找你的。”

  “好。美娟，快請坐！”喬治馬熱情地招呼美娟坐下，“你找我有啥事體？”

  美娟於是把這些日子他們殺鬼子除漢奸的事情大概講了一遍，然後說道：

  “本來我們計劃去淮南找元興叔參加新四軍抗日打鬼子，可是上雲叔傷得這麽重，根本走不了路。我們隻能等他傷好一些再去了。我們留在上海灘的話，該如何抗日殺鬼子呢？我想請你發個電報給元興叔，幫我問問他的意見，請他指示。”

  沒想到喬治馬聽完卻哈哈大笑，回答道：

  “美娟，這個事情不用發電報。我這裏有個人，正好可以幫你帶個口信給元興叔。你等一下，我現在就去叫他出來見你。”

  喬治馬起身去了裏間密室。片刻，從裏麵帶個人出來。

  美娟一見那個人，登時大吃一驚。

  原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