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蝴蝶兀自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巡捕房的兩輛卡車疾馳而來，在馬路邊停下。

  二十幾個持槍的巡捕忙手忙腳地跳下車，亂七八糟站成兩排。

  領頭的正是巡捕房現任華人探長，四分之三洋人莊之鶴。花蝴蝶與他雖然隻見過兩次麵，沒說過三句話，並不算熟，但是每月派手下兄弟送一張大額支票給他進貢，所以並不擔心什麽。

  莊之鶴吩咐巡捕立即將廣場戒嚴，誰也不許進出。然後帶著幾個人朝花蝴蝶走過來，形成個扇麵把花蝴蝶圍在當中。

  莊之鶴長得儀表堂堂，本來個子就高，再加上頭戴一頂砂鍋形狀的巡捕長官帽子，便顯得更高了，與二十幾個巡捕站在一起，簡直鶴立雞群。

  花蝴蝶仰頭看一眼莊之鶴的砂鍋帽子，恭敬地叫了聲：“莊探長好！”

  “笨豬！木須花（法語：你好！花先生）。”莊之鶴親熱地跟花蝴蝶打了招呼，問道，“我剛才聽到你們這裏槍聲大作。尾勿膿（法語：是不是）？”

  莊之鶴法國留洋回來，學會說一口流利的洋文，發音極標準，比洋人說得還好。隻是學洋文時用力過猛了，不小心把中國話忘了一大半。說中文是總覺得有些詞不達意，心裏別扭，必須夾雜著說幾個洋文詞才能充分表達他豐富的情感。

  除了說話的腔調半中半洋以外，他的身體也堪稱是半中半洋。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是個四分之三洋人。

  為什麽是四分之三洋人呢？

  首先，莊之鶴娶了個洋婆姨做太太，名叫雅克琳娜莊。所以僅就下半身而言，毋庸置疑，他幾乎可以肯定是半個洋人。

  據說雅克琳娜莊當初是因為他的手指頭愛上了他，原因是他的手指頭長得太像肖邦畫像上彈鋼琴的手指頭了。雅克琳娜從少女時代起就熱愛肖邦，可惜不是同一時代的人，沒辦法嫁給他。後來遇見了莊之鶴，對他的肖邦手指頭一見鍾情，便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的手指頭。

  其次，莊之鶴的腦子深受法國文化熏陶，有著先進的文化與教養，懂得什麽樣的襯衫領子可以係領帶，什麽樣的襯衫領子可以打領結。雖然不像當年的褚筱庵現在的褚達那樣清楚每一種葡萄酒的最佳飲用溫度，但是他知道奶酪可以配紅酒一起吃，但是絕對不能喝咖啡的時候吃。

  所以他的上半身而言，可以說從脖子以上也是洋人了。與下半身加在一起，正好是四分之三洋人。

  那麽問題來了，這四分之一到底差在哪裏呢？

  答案是胸部。

  雖然他胸裏麵的器官已經變成洋人了，可是從外麵卻看不出來。無論他怎麽努力，也長不出胸毛來。這成了他文明進化前進道路上的小障礙，拖了後腿，讓他飽受困擾，隻差四分之一而止步不前。

  即便如此，四分之三洋人也足以鶴立雞群，把除當年的褚筱庵現在的褚達以外的所有中國人都遠遠地甩在後麵了。

  因此，莊之鶴深受法租界公董局總董奧利維拉先生的信任，從法國留洋回來上海以後，便擔任公董局的行政主管。對總董先生鞍前馬後，效盡犬馬之勞，充分證明了他是配得上四分之三洋人這個榮譽稱號的。

  等後來莫金生退休離開巡捕房，華人探長職位空缺。然而莫金生尾大不掉，巡捕房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這些人唯莫金生馬首是瞻，對總董奧利維拉先生陽奉陰違。令他十分不爽，所以他任命親信莊之鶴出任華人探長，首要任務便是敲掉莫金生在巡捕房的勢力。

  莊之鶴對總董奧利維拉先生的期待心領神會。他有洋人做靠山，又有洋婆姨做老婆，腰板不是一般的硬。

  他一上任就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先使一招拆東牆補西牆，把安南探長和華人探長各自負責的轄區對調。再使一招牆倒眾人推，把華人巡捕一分為二，又把安南巡捕一分為二，重新組合成兩個混搭的巡捕隊伍。也就是說，安南探長的手下變成了一半華人巡捕一半安南巡捕。而他自己作為華人探長，手下也變成了一半華人巡捕和一半安南巡捕。

  這兩招使完，所有人都懵圈了。

  華人巡捕不聽話，他用安南巡捕。安南巡捕不聽話，他用華人巡捕。一切盡在掌握。

  而轄區內大小商鋪的老板見巡捕換成了陌生的麵孔，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探長互換轄區了，各個削尖腦袋走門路找到新探長交進貢。一切收入囊中。

  過了沒多久，華人巡捕就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陽奉陰違磨洋工了。而轄區內的老板們隻認四分之三洋人莊之鶴，早把什麽笑麵佛莫金生忘在腦後了。

  如此這般，莊之鶴如日中天，後台和腰板都很硬，成為法租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光芒四射，權勢和氣焰均蓋過了當年的莫金生。

  現在莊之鶴見花蝴蝶木呆呆地愣著不說話，又問了一遍：

  “木須花，我剛才聽到你們這裏槍聲大作。尾勿膿（法語：是不是）？”

  花蝴蝶搞不懂什麽叫“尾勿膿”？或者“尾捂膿”？啥意思？是說尾巴骨爛了不要流膿呢？還是說尾巴骨爛了要捂著讓它流膿呢？

  聽莊之鶴又在問他了，隻好不管尾勿膿，直接回答道：

  “莊探長，你問剛才的槍聲是吧？老天爺！不曉得到底有多少人在打槍，估計得十幾二十號人。好像外麵變成了一個特大個的鐵桶，十幾二十個人同時在桶裏放鞭炮。乒乒乓乓，砰砰啪啪，都快把我耳朵都快震聾了。我躲在大世界裏麵一動不敢動。後來等槍聲停止了才敢出來看看。外麵就變成現在這個亂七八糟的樣子了。”

  “你看到打槍的人沒有？尾勿膿？”莊之鶴問道。

  老天爺！怎麽又來問這個尾勿膿了？

  花蝴蝶皺著眉頭回答道：“我沒看見什麽人打槍。隻是聽見有人大喊大叫，不得了了！八路軍武工隊刺客殺日本鬼子了！不得了了！新四軍武工隊刺客殺日本鬼子了！”

  莊之鶴聞言吃了一驚，指著地上的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問道：“你是說他們是日本人？尾勿膿？”

  去你娘的尾勿膿吧！花蝴蝶在肚皮裏暗暗罵了一句。搖搖頭回答：“這個我不曉得。我出來的時候他們就這樣趴在地上了，渾身是血，嚇也把人嚇死了，誰還管他們是不是日本鬼子？”

  莊之鶴於是對身邊的幾個巡捕命令道：“你們去搜查一下。尾勿膿？”

  “是。探長。”幾個巡捕答應一聲，過去搜查屍體了。

  花蝴蝶聽到這時候大概聽明白了，這個尾勿膿應該是莊之鶴的口頭語，無論他說什麽都要在末了念叨一邊尾勿膿，以此表明他四分之三洋人的身份，如同注冊商標一樣，並不是說他的尾巴骨化膿了。

  幾個巡捕過去蹲在屍體旁邊，用手隨便一搜，便發現每個屍體腰間都別著一把或短槍，立刻高喊一聲：“探長！他們身上都有槍！”

  有槍？！賣喝的（法語：他娘的）。莊之鶴心中一凜，果然是鬼子兵！還穿啥白大褂？尾勿膿？

  “接著給我搜！尾勿膿？”莊之鶴高聲命令道。

  片刻，有個巡捕從一個後背打爛的屍體腰間小口袋裏搜出一個鐵牌，舉在手裏，跑過來交給莊之鶴。

  莊之鶴接過來，看鐵牌上的幾行字，果然全是日語，隱約可以辨認出來：

  名前：野藤井二

  識別記號：210

  銃の號數：1237429

  莊之鶴看完之後，一把將鐵牌緊緊攥在手裏，仿佛他從天上抓到一隻鳥一般，口裏忍不住罵起來：

  “賣喝的！野藤井二。果然是個日本憲兵，如假包換。皮蛋（法語：婊子養的）！還穿啥白大褂？尾勿膿？”

  他將手中的鐵牌向幾個巡捕晃了晃，命令道：“給我仔細搜查！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應該有這個日本憲兵鐵牌。尾勿膿？”

  “是。探長。”

  巡捕們答應一聲，伸手在其餘的幾個屍體的腰間一通亂摸，又搜出來四個一模一樣的鐵牌。

  上麵的名字分別是：武藤秋一，宮本乙熊，有田義信，石川仁吉。

  莊之鶴簡直義憤填膺了，罵道：“皮蛋（法語：婊子養的）！都是日本憲兵！還穿啥白大褂？還有救護車上的那兩個，也去給我搜！尾勿膿？”

  巡捕們鑽進救護車駕駛室搜查，果然不出所料，又從他們腰裏搜查到兩個鐵牌，名字是：中西三次郎，阪田正一。

  日本憲兵進入法租界必須提前三天申請通行證！這是日本占領軍與法租界達成的外交備忘錄的規定。這幾個日本憲兵竟然偽裝成醫生和護工，非法攜帶武器，騙過守衛巡捕，開著救護車駛入法租界，公然踐踏外交備忘錄。是可忍孰不可忍！

  四分之三洋人莊之鶴幾乎被日本憲兵的無恥行徑氣得長出了胸毛，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洋人。

  他叫一個巡捕把所有鐵牌收集在一起，等回去給總董奧利維拉先生看，請他立即給日軍駐滬司令部發外交照會，表示嚴重抗議。

  然後扭頭看花蝴蝶，再次問道：

  “木須花，你剛才說聽見有人大喊大叫，不得了了！八路軍武工隊刺客殺日本鬼子了！不得了了！新四軍武工隊刺客殺日本鬼子了！尾勿膿？”

  花蝴蝶衝著莊之鶴連連點頭，答道：“是的。我聽見有人喊八路軍武工隊刺客殺日本鬼子，還有新四軍武工隊刺客殺日本鬼子，千真萬確。”

  “你剛才說武工隊刺客有多少人？尾勿膿？”莊之鶴問道。

  “具體有多少人我可不曉得。我啥也沒看見。我隻是聽外麵槍聲那樣響那樣密，估計他們至少也有十幾二十個人吧？”花蝴蝶回答。

  “看來真相大白了。”

  莊之鶴扶了扶頭上的砂鍋狀製服帽子，分析道，

  “因為日本駐滬司令官遇刺一案，日本憲兵偽裝成醫生和護工，非法攜帶武器進入法租界，準備抓捕八路軍和新四軍的武工隊刺客。沒想到對方人多勢眾，反倒把他們都打死了。隻是那麽多八路軍和新四軍武工隊刺客是怎麽進入法租界的呢？肯定是化裝成老百姓進來的。尾勿膿？”

  花蝴蝶衝著莊之鶴翹起大拇指，一臉崇拜地說道：“高見！莊探長，你分析得頭頭是道。”

  莊之鶴轉過身，朝向小廣場。隻見還有不少小販和路人甲乙丙丁，亂七八糟蹲在地上。因為剛才巡捕戒嚴不許出入，這些人沒來得及跑掉，所以全困在這裏了。

  “木須花，你說會不會有八路軍和新四軍的武工隊刺客混雜在廣場上的人群裏？尾勿膿？”莊之鶴自言自語似的問道。

  “高見！莊探長，你分析得太對了。我覺得很有可能。”花蝴蝶稱讚道。

  “太扁（法語：很好）！”莊之鶴信心十足地說道，“我要親自去挨個搜查他們。抓住八路軍和新四軍的武工隊刺客！尾勿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