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藤井二放下電話，轉身去了憲兵隊醫療室。

  醫療室的窗戶朝東，早晨強烈的陽光射進來，刺的他眼睛生疼。恍惚間醫療室內一片白茫茫，好像所有東西都被塗上了一層牛奶，朦朦朧朧地什麽也看不清楚。

  野藤井二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在醫療室掃了一圈，看見病床上堆著一大團繃帶，小胖子醫生守在旁邊，隻是不見韓上雲。頓時慌了，簡直心跳都要停止了，慌忙問道：“醫生，韓上雲呢？”

  “在這裏。”醫生指著病床上的那一大團繃帶答道。

  野藤井二使勁揉了揉眼睛，這才看清楚病床上的那一大團繃帶原來是韓上雲。怎麽兩天不見，他變成這樣了？像個繃帶包的粽子？

  他吃驚問道：“什麽情況的？韓上雲的，死的？活的？”

  小胖子醫生戰前是在虹口開黑診所的江湖醫生，頭疼腦熱、感冒發燒這樣的小毛病治不好，專治跌打損傷疑難雜症。經他手的病人算起來也有成百上千，並沒有都被他醫治而死，好歹也活過來幾個，不含糊。當即答道：

  “副隊長，韓上雲的，內髒的，被冷水灌得大出血的，我用針管抽出來的，服用陳皮五補血液的。左腳的，被釘了竹簽子的，我拔出來的，塗抹陳皮五外傷靈的。後背的，被皮鞭子打爛的，我去掉爛皮的，敷上陳皮五金瘡藥的。”

  “怎麽全是陳皮五？”野藤井二聽了一頭霧水，問道：“我問你他是活的死的？”

  “活的！”小胖子醫生很有把握地答道，“他現在打瞌睡的。剛才還跟我說話來著的。我給他治傷用的陳皮五藥品的，都是他給我建議的。我叫人去中法大藥房買來的。”

  野藤井二聽他這樣一說，心裏踏實下來，問道：“他的，能不能走路的？”

  小胖子醫生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子，答道：“內髒出血的，一個月恢複的。腳上傷口的，兩個月恢複的。後背傷口的，三個月恢複的。加在一起，七個月恢複的。再等七個月，他就可以走路的。”

  野藤井二簡直鼻子都氣歪了，罵道：

  “蒼天啊！你的算術是體育老師教的麽？一個月加兩個月再加三個月，明明是六個月，怎麽是七個月呢？再者說了，他內髒恢複的時候，腳傷和背傷還非要等著內髒好了以後再恢複是嗎？難道不是同時恢複的麽？真是亂彈琴！依我的算法，最多三個月他就能下地走了。”

  小胖子醫生恍然大悟，撓了撓頭，答道：

  “哈依！副隊長說的，有道理的。我的，以前算錯的，現在明白的。最多三個月的，恢複恢複的，可以走路的。”

  野藤井二歎口氣。三個月？三天也等不及啊。要今天下午就把他送去換褚達和情報呢。看來隻能用擔架把他抬過去了。

  他再低頭看看韓上雲渾身纏滿繃帶像個白皮大粽子，哪能認出是誰呢？若是紅眼睛阿昌看他抬個繃帶人來，怎麽能相信繃帶裏麵裹著的是韓上雲呢？萬一他以為裏麵是兩麻袋糯米和一麻袋紅棗和一麻袋豆沙呢？若是他暴脾氣上來，掏出槍大打出手，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野藤井二於是吩咐小胖子醫生道：

  “你的，把他的繃帶的，拆了拆了的。給他換上黑西裝的，係黑條領帶的，戴上硬邊黑禮帽的。然後找個擔架的，再找輛醫院救護車的。今天下午的，我要拉他去大世界的，交換人質和情報的。你的明白？”

  這段話信息量太大。小胖子醫生一口吞進肚裏，消化了一會子，總算明白了，答應道：“哈依！我的，明白的，照辦的。”

  野藤井二點點頭，轉身出了醫療室。

  剛才想紅眼睛阿昌也許會開槍。這個想法倒是提醒了他。沒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必須要有所準備才行。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讓警衛喊來了五個鬼子兵，分別是一個狙擊手和四個神槍手，向他們交代了下午去法租界大世界門前廣場交換人質和情報的任務。

  “副隊長，去法租界沒有通行證的，狙擊槍的，不能帶的，怎麽辦的？”鬼子狙擊手問道。

  野藤井二答道：“你的，還記得那天我們誤殺的，雜貨店送扁擔夥計的？你偽裝成他的樣子的。把狙擊槍藏在扁擔中間的，外麵用麻袋包上的，抗在肩上的，去法租界的，肯定能通過巡捕檢查的。”

  “呦西！”鬼子狙擊手恍然大悟道，“我的，明白的。”

  野藤井二接著說道：“你的，到了大世界廣場的，在對麵找個高樓的，上樓頂的，用狙擊槍瞄準廣場的。如果有人拔槍的，你的，立刻開槍射殺的，死啦死啦的。你的明白？”

  “哈依！我的，明白的。”鬼子狙擊手打個立正，高聲回答。

  野藤井二揮揮手，要鬼子狙擊手先去了。反正他要偽裝成雜貨店送扁擔的夥計，也不能坐汽車，要走著去法租界，到了大世界小廣場以後，還要找個高樓埋伏。一係列的準備工作要做呢。現在就出發時間剛好。

  對剩下的四個鬼子兵神槍手，野藤井二把具體行動計劃告訴他們：

  大家偽裝成醫生和護工，跟著他和小胖子醫生，乘坐醫院救護車前往法租界。這次行動隻帶短槍，把槍藏在醫療藥箱裏。這樣能通過巡捕的檢查。等到了大世界小廣場後，大家再從藥箱裏取出槍，帶在身上。兩個人跟在野藤井二身邊當保鏢。兩個人抬韓上雲的擔架。如果發生意外，大家立刻拔槍戰鬥。如果需要，可以用擔架上的韓上雲做人體盾牌擋子彈。

  “我給這次行動命名為‘獵犬行動’。待會兒到了大世界小廣場，隻要我喊‘獵犬獵犬獵犬’，就是拔槍戰鬥的命令。你們的明白？”野藤井二目光炯炯地望著四個鬼子兵神槍手說道。

  “哈依！我們的，明白的。”四個鬼子兵齊聲答道。

  其中一個鬼子兵想了想，建議道：“副隊長，能不能把你的命令‘獵犬獵犬獵犬’改成‘狗狗狗’？這樣短促有力。好記一些。副隊長你喊起來也方便。”

  “呦西！好主意！”野藤井二點頭答道，“好啦。就這樣。大家分頭去準備吧。吃過午飯到我這裏集合。下午一點半鍾準時出發。”

  “哈依！”四個鬼子兵神槍手打個立正，高聲答道。

  一群鬼子各自忙乎起來了。

  再說韓上雲那邊，早上趴在病床上睡個回籠覺，一覺醒來，發現小胖子醫生正在給他拆繃帶，驚詫道：“咋回事？你不是講我要七個月才能康複麽？”

  “我算錯了。剛才副隊長野藤井二來過，他的算術可真過硬，十以內的加減乘除簡直不用腦子想，脫口而出。他屈指一算就算出來，再過三個月你就能康複了。”小胖子醫生一邊拆繃帶一邊回答。

  噢！原來是野藤井二來過了。韓上雲一下子警覺起來。

  “就算三個月也還早著哩。你幹嘛現在拆繃帶？”韓上雲隨口問道。

  “副隊長野藤井二剛才講，下午要送你去大世界，交換人質和情報。你渾身纏滿繃帶誰也看不出來是你。怕雙方鬧誤會。所以要我給你拆了繃帶，換上你平日穿的那套衣服，黑西裝，黑細條領帶，黑硬邊禮帽。遠遠地一看就知道是你。如假包換。省得誤會了。”小胖子醫生耐心地解釋道。

  大世界！

  韓上雲一聽這地方心裏就踏實了。肯定是飛阿哥他們搞的。大世界門前的小廣場正好可以打埋伏，敲掉野藤井二。韓上雲心頭湧過一陣狂喜，臉上卻不動聲色，裝糊塗問道：

  “拿我交換人質和情報？交換啥人質和情報？”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副隊長剛才沒說。”

  小胖子醫生拆掉了最後一條繃帶，鬆口氣。拿來韓上雲的衣服給他換好。讓他繼續趴在病床上，等野藤井二和憲兵下午過來接他。

  “我這腳疼得走不動路，待會兒怎麽去？”韓上雲問道。

  “這個不妨事。副隊長野藤井二早就想好了。讓我準備了擔架。待會兒讓兩個憲兵抬著你去。”小胖子醫生指著屋角立著的擔架說道。

  韓上雲瞥了一眼擔架，想自己趴在擔架上啥也幹不了，心裏禁不住焦急，感覺胃裏一陣痙攣。下午去大世界必將有一場惡戰。自己傷成這樣，不能幫忙殺敵，但是絕對不能給飛阿哥他們添麻煩。必須要吃飽了有力氣才行。到時候槍響了，自己跳下擔架，往旁邊一滾，省得礙手礙腳的。

  想到這裏，韓上雲說道：“我餓了。醫生，麻煩你給我拿些好吃的來。”

  “現在哪還有什麽好吃的？”小胖子醫生撇撇嘴，“我們食堂的廚師那天也被刺客打死了。弄得我們天天吃硬邦邦的紫菜飯團子。”

  韓上雲吃了一驚，問道：“咋回事？刺客怎麽會跑到廚房裏去了？”

  “不是在廚房打死的。是在站崗憲兵休息站。廚師去給四個換崗的憲兵送飯。結果刺客闖進去，用卡賓槍掃射，把他們全打死了。”小胖子廚師心有餘悸地說道。

  韓上雲心頭再次湧過一陣狂喜。原來小虎也得手了，給娘報了仇。

  這個消息讓他如飲甘泉，渾身上下極為舒坦。仿佛靈丹妙藥，霎時間去除了傷痛。感覺自己可以隨時從擔架上飛起來，半空中抓把槍，殺了野藤井二。

  “硬紫菜團子也行啊。給我拿一盆來吃。我快要餓死了。”韓上雲說道。

  小胖子醫生這兩天一直給他治傷，知道他隻喝了些米粥，並沒有真正吃過什麽東西。現在聽他說要吃一盆紫菜團子，並不感到奇怪。跑去廚房，真的給他端了一盆紫菜團子來。

  韓上雲三下五除二，風卷殘雲一般吃光了紫菜團子，感覺體力恢複了，渾身是勁。他於是把空盆子一推。趴在病床上假裝睡覺。隻將眼睛睜開一條縫，觀察四周的動靜。

  渡過了難熬的一段時間，簡直是他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中午。

  下午一點半鍾的時候，野藤井二帶著四個鬼子兵神槍手來了。他們各自換上白大褂，偽裝成醫生和護工的樣子。

  兩個鬼子兵把酣睡的韓上雲放在擔架上，抬著出了醫療室。

  一輛從醫院借來的救護車停在憲兵隊院子裏。

  鬼子兵先把韓上雲的擔架放上去。然後眾人魚貫上了車。救護車駛離日寇司令部，一路飛馳，駛向法租界。

  守在法租界地界口的巡捕和法國兵一見是醫院的救護車，車上坐著醫生護工，擔架上趴著個昏迷的病人，查也不查，揮手便放行。

  救護車一路暢通無阻來到大世界。

  野藤井二留個心眼，不要鬼子司機停車，而是要他開車圍著大世界轉了兩圈。他坐在車裏通過玻璃窗觀察情況。

  隻見大世界門前小廣場像往日一樣擠滿了小販，一片喧鬧。大世界戲院售票處，很多戲迷排著隊在買晚上的戲票。大世界門口，來來往往人流不斷，進進出出都是些跳舞的客人。沒有一絲一毫異常的情況。

  那個憲兵狙擊手應該早到了，不曉得埋伏在哪個高樓裏。

  野藤井二目光掃了一圈。覺得大世界對麵的匯豐洋行上海分行大樓位置最佳。狙擊手若是藏在樓頂，一支狙擊槍可以控製整個小廣場。沒有問題。野藤井二放心了。叫鬼子司機停車。

  路邊停著很多車。隻有一個空位，還被兩個小販占了。一個賣花的小販，獨輪車上擺滿了各種顏色的盆栽玫瑰花。另一個賣餛飩燒餅的小販，他的爐子似乎出了些問題，不停地往外冒黑煙，正撅著腚檢查爐子口。

  鬼子司機按了按喇叭。兩個小販見是輛救護車，沒有說什麽，磨磨蹭蹭地將獨輪車和餛飩挑子搬上馬路牙子，騰出了車位。鬼子司機一頭紮進去，將救護車停好。

  野藤井二從駕駛室跳下來。

  兩個鬼子憲兵保鏢拿了武器，從後麵車廂下車。繞過車身，走近野藤井二，貼著身體悄悄地把他慣用的勃朗寧手槍遞給他。

  野藤井二接過槍來，插在腰間。

  故地重遊。昔日重現。

  當年他威風八麵。曾經在這裏用勃朗寧手槍殺死了滾地龍。射傷了顧水生。讓這位名震上海灘的顧先生隻能像耗子一樣鑽下水道逃生。

  這裏是他的風水寶地，腰間有了勃朗寧手槍，他不用擔心任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