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丹尼爾－費烏先生雖然名字叫費烏，人卻一點兒也不費烏，甚至極聰明，因腦袋裏智慧橫溢分泌過旺造成的脂溢性脫發謝頂禿腦門便是明證。

  老丹尼爾生性狡猾、貪婪、好色，有極高的壞蛋天分。然而在法國本土，他隻是一個火車站的信號員，這麽小的一個舞台，他幾乎沒辦法發揮自己的特長變成一個普通的壞蛋，更甭提做個大壞蛋了。

  百無聊賴之中，為了打發漫長無聊的時光，也不曉得腦子裏哪根筋動了，鬼使神差地學起中文來。

  學了一年多，知道了中國人吃飯不用刀叉而用筷子，個個都有筷子神功，能用筷子夾起一種比奶油還軟的豆腐來，所以俗話管揩女人油叫做吃豆腐。

  此外，他也知道中國人打招呼不分早晚，沒有“笨豬”（法語：早上好）和“笨死啦”（法語：晚上好），一律說“你好”，簡單明了。吃飯也不分早晚，見麵就問“吃了嗎”，言簡意賅。

  最重要的是，他甚至還知道了中國不是一夫一妻，有錢人到現在還能娶好幾房姨太太，妻妾成群，老婆孩子一大堆。

  蒙地油（法語：我的上帝）！中國實在太讓他魂繞夢牽了。

  他起早貪黑地學習中文，終於學會了一首唐詩：

  紅的綠的信號間，

  千裏中國一日還。

  鐵道笛聲啼不住，

  火車已過萬重山。

  這首唐詩他有事沒事總要掛在嘴邊念叨念叨，向那些一竅不通的法國佬顯擺顯擺，以抒發他對中國的向往之情。

  後來法國鐵路公司在上海有個項目，總經理一下子想起來那個會念唐詩的火車站信號員丹尼爾－費烏，於是便派他去了上海執行這個項目。等項目完成以後，正巧法租界市政工程局局長位置空缺，而當時法租界的洋人比俺個三花老凸腦袋上的頭發還要稀少。公董局總董先生便問他有沒有興趣出任法租界市政工程局局長。

  丹尼爾－費烏頓時喜出望外，連個磕巴都不打，立即滿口答應，留下來做了市政工程局局長。

  蒙地油（法語：我的上帝）！老丹尼爾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舞台！這個舞台足夠大，可以盡情發揮他的狡猾、貪婪、好色的特長，大幹一場了。所以從擔任市政工程局局長第一天起，老丹尼爾就發誓做一個寡廉鮮恥、貪汙受賄、貪贓枉法的大壞蛋。

  然而蒙地油！當個壞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並不是每個人想當就能當得了的！原來當個壞蛋，特別是大壞蛋，同樣需要天賦、勤奮、運氣，三者缺一不可。

  說老實話，老丹尼爾絕對擁有做壞蛋的天賦：狡猾、貪婪、好色。也足夠勤奮和努力，在市政工程局局長的辦公室裏，他每天都挖空心思削尖腦袋琢磨如何貪汙受賄和貪贓枉法，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孜孜不倦，沒有一時一刻放鬆和懈怠。

  可是老天爺啊！蒼天啊！蒙地油！這麽多年過去，直到他被人家一腳踢出市政工程局，他都沒有成為一個貪汙腐敗的大壞蛋。為什麽呢？因為他的運氣實在太差了。盡管非常努力，然而總是陰錯陽差，每每與做大壞蛋失之交臂。

  比如每一次做工程發包，他都要想方設法貪汙受賄。然而每一次他都碰上不守信用的包工頭，做完工程不給他回扣，腳底下抹油開溜，拿了錢跑路連個人影也找不見，隻給他留下一個質量低劣的破爛工程。

  後來破爛工程實在太多了，公董局這才想起來老丹尼爾隻是個火車站信號員出身，並不懂市政專業。於是給他配備了一個畢業於法國國立橋梁道路大學的專業人才，勒內沙巴爾先生做副局長，具體負責法租界各項市政工程實施。

  老丹尼爾秒變亞曆山大，感覺一屁股坐在火山口上，火燒火燎地蛋疼。滿滿的危機感。因為副局長勒內沙巴爾先生名牌大學畢業，專業又對口，明顯是要取代他這個火車站信號員局長的節奏。而且勒內沙巴爾先生分工明確，具體負責各類市政工程，等於活生生扼殺了他貪汙受賄的理想。盡管老丹尼爾貪汙受賄從未成功過，但是理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老丹尼爾立即打響了他的局長保衛戰，沒閑工夫琢磨貪汙受賄的事情了，將脂溢性謝頂禿腦門下麵的智慧全部用來對付勒內沙巴爾先生，給他穿小鞋使絆子，挖坑下套。勒內沙巴爾說東他說西，勒內沙巴爾說西他說東。用一句法國諺語來講，就是給他的輪子裏塞根棍子，看他怎麽轉？

  時光流逝，三番五次爭鬥下來，老丹尼爾靠著脂溢性謝頂禿腦門下麵的智慧成功地保住了自己的局長位子，但是也失去了貪汙受賄的機會。而且一晃到了退休年齡，勒內沙巴爾先生馬上就要取而代之了。

  偏巧在這個時候，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勒內沙巴爾先生應招入伍，回法國本土參戰。老丹尼爾得以延遲退休，繼續擔任市政工程局局長，有希望在貪汙受賄的道路上來個最後衝刺。

  俗話說，機會隻會眷顧那些做好了準備的人。而老丹尼爾恰恰是那個時刻準備著貪汙受賄的人，從來沒有放鬆過對自己的要求。蒙地油！功夫不負有心人。貪汙受賄的機會終於降臨了。

  當時公董局臨時總董羅阿先生要搞一個法租界擴張計劃，苦於拿不到北洋政府的批文而無法實施。老丹尼爾敏銳地抓住這個機會，靠著脂溢性謝頂禿腦門下麵的智慧，使了一招瞞天過海裝神弄鬼之計。

  一方麵，他蒙騙羅阿先生說他有關係網可以搞到批文，但是北洋軍閥個個貪得無厭，非要用錢賄賂不可。羅阿先生對他的做法表示支持，隻是嫌賄賂的說法太刺耳，改個名字叫“活動經費”，給與批準。老丹尼爾前後兩次得了五萬大洋揣進腰包。

  另一方麵，他通過鄭四太爺認識了神通廣大的皇二子，答應幫他去北洋政府搞批文，條件是要他通過職權幫助他們獲取四明公所的地皮用於建設大世界娛樂場項目。老丹尼爾一聽他們不要錢隻要地皮，當即滿口答應，拍胸脯打包票，可以用建設市政自來水廠和煤氣廠的借口強行征用四明公所的地皮。

  雙方一拍即合。

  那個皇二子牛皮真不是吹的，去了一趟北京，與內務部的頭頭腦腦一起喝了頓酒，吃了一盤花生米，便輕輕鬆鬆搞到了批文，帶回來上海交給老丹尼爾和公董局臨時總董羅阿先生。

  而老丹尼爾也不含糊，當即簽署公文，以修建市政自來水廠和煤氣廠為由，勒令四明公所限期搬遷。不料想卻捅了馬蜂窩。上海灘甬幫民風彪悍，再加上木良、水生和星火三人運籌帷幄，帶領運糞工罷工，大擺馬桶陣法，令法租界的日常生活幾乎陷於癱瘓。最終公董局讓步，收回四明公所強拆令，維持原狀。一場軒然**平息，以臨時總董羅阿先生被撤職告終。

  鄭四太爺他們的大世界娛樂場項目隨之破產。老丹尼爾才不在乎呢，反正五萬大洋已經到手，誰還會履行承諾管他們的屁事？至於他們指責他無恥之徒，什麽說話不算數、言而無信之類的，他根本就不予理睬。無恥之徒和背信棄義本來就是他最基本的素質和操守，若是連這點素質都沒有，還空談什麽當個大壞蛋的理想呢？

  這是老丹尼爾貪汙受賄生涯中最成功的一次，五萬大洋真金白銀叮當作響，悅耳動聽。他把貪汙受賄所得全部交給康康夫人，讓她如願以償買了一所帶湖的中式花園房子，自己也如願以償地再次上了康康夫人的床。

  貪汙受賄道路上的一小步，卻是老丹尼爾好色道路上的一大步。要知道康康夫人已經很久不給他跳露大腿的康康舞了，更甭提讓他上床了，實在讓他抓耳撓腮、寂寞難耐。現在所有問題迎刃而解。他又可以像中國戲詞唱的那樣，“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充分發揮自己好色的天賦，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厚顏無恥的好色之徒了。

  春風得意馬蹄疾！

  正當老丹尼爾意氣風發、翻蹄亮掌，準備在貪汙好色的道路上盡情狂奔之時，不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偏偏在這個時候，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了。

  勒內沙巴爾先生帶著臉上被炮彈炸出的傷疤，仿佛鑲嵌了一枚肉做的勳章，以戰鬥英雄的姿態重回法租界，擔任駐滬總專員要職。他上台後大刀闊斧幹的第一件事情，沒有任何懸念，就是飛起一腳將老丹尼爾踢出市政工程局。

  老丹尼爾像個皮球在空中飛呀飛，飄飄忽忽飛向康康夫人用他受賄的五萬塊大洋買的帶湖的中式花園房子裏。然而康康夫人早知道他被勒內沙巴爾先生一腳踢開的事情，不待皮球落地，早飛起一腳，將他這個皮球再次踢飛。

  買疙瘩！蒙地油！丟他娘的！老丹尼爾一邊用各種語言罵娘，一邊用手不停地拍打智慧橫溢造成的脂溢性謝頂禿腦門。長歎一聲，不是我笨，也不是我不努力，實在是他娘的運氣太差了！

  想到他現在已經六十多歲了，雖然一頓飯還能吃五個饅頭加四塊半醬豆腐，飯量趕得上廉頗，但是運氣趕不上人家，獨獨遇上勒內沙巴爾，偏偏遇不上藺相如啊！

  再想到他剛爬上康康夫人的床上沒幾天，還沒體會到腎虛的快樂呢，又被康康夫人不等皮球落地再踢一腳，雞飛蛋打。真是萬般愁緒湧上心頭。唉！無奈之中，賦詩一首，詩曰：

  貪汙好色氣蓋世。

  一腳踢開腎不逝。

  腎不逝兮可奈何。

  康兮康兮奈若何？

  老丹尼爾沮喪沉淪了一會子之後，用脂溢性謝頂禿腦門下麵的智慧想了想，猛地想起一句話來，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可是那扇窗在哪裏呢？這他就想不出來了。

  難道就這樣放棄自己貪汙的理想嗎？難道就這樣丟下自己好色的腎嗎？不能！一個人如果沒有理想，那和一條鹹魚有什麽分別？不！不能自暴自棄！絕對不能！

  老丹尼爾於是背起行囊再出發，離開法租界，去了老城廂，買了一幢小的花園洋房住下來，開始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起跑。

  說實話，老丹尼爾智慧橫溢造成的脂溢性謝頂禿腦門配上大鼻子大高個再加一身筆挺的毛料西裝，看上去很有些派頭，頗像洋人畫報封麵上刊登的什麽大政治家大資本家或者大哲學家照片，絕對能以假亂真。

  這個便是他用脂溢性謝頂禿腦門裏麵的智慧想出來的生財之道：冒充洋人大人物參加中國人的各種典禮、儀式、婚禮、葬禮活動，為那些喜歡講排場的中國人充門麵，致辭、拍合影，並收取一定的出場費用。

  比如出席公司開業、餐館開張、學校開學，類似這樣的典禮他收取五十大洋出場費。而參加婚禮、葬禮、拜幹爹、認幹女兒、為父母慶生、給孩子過滿月這樣的家庭儀式，他收取二十大洋出場費。如果參加葬禮需要他表示哀悼陪著掉幾滴眼淚，那麽一滴眼淚額外加收一塊大洋，按實際發生的數量計算結賬。

  老丹尼爾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年又一年。這樣的日子簡直連個小壞蛋都算不上，充其量隻能算是個下三濫而已。與他成為貪汙好色大壞蛋的遠大理想漸行漸遠。他日益沉淪，心中的理想之光越來越暗淡，幾乎快要熄滅了。

  後來日寇占領了上海，老丹尼爾在一次典禮活動中認識了大道市偽市長蘇錫文。兩人相談甚歡。老丹尼爾立刻眼前一亮，感覺他終於找到了上帝為他開的那扇窗。

  這扇窗就是蘇錫文。

  夢想再一次照進現實！

  老丹尼爾欣喜若狂。蒙地油！運氣終於來了。他感覺實現自己成為貪汙好色大壞蛋的理想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