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銀瓶乍破水漿迸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8      字數:3698
  慘遭戰火蹂躪的黃浦江顯得破敗不堪,昔日千帆交錯、百舸爭流的熱鬧繁忙景象早已消失不見,變得冷冷清清,一片荒蕪。偶爾還有日寇憲兵隊的巡邏艇,仿佛凶惡的鯊魚掠過水麵,更給黃浦江的淒涼增加了肅殺的氣氛。

  好在太陽還是照常升起和落下,從清晨到黃昏,陽光灑在江麵上不停地變換色彩,給死氣沉沉的江水帶來一絲生的希望。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一道殘陽鋪水中,在空曠的水麵上畫出一道筆直的線,黑白交接,將陰陽兩界一線之隔,顯得有些詭異,似乎預示著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黃浦江中停著一艘富麗堂皇的花船,二層高樓,雕梁畫棟,高掛一圈紅燈籠,上寫草書“一樹桂花館”,光彩奪目。高高的桅杆上挑著幌子,也是幾個草書大字“一樹桂花館”,迎風招搖。與江麵上往來穿梭的破敗寒酸的貨輪和客輪相比,這艘花船顯得鶴立雞群,非常紮眼。

  上海灘的老劃水一看就知道,這是哪個揮金如土的闊佬苦主在砸錢捧“一樹桂花館”的書寓先生,幫她紮苗頭拉風頭,在上海灘揚名立萬。類似這樣的事情以前經常有,自從日寇侵占了上海以後,就很少見到了。因為有錢人為躲避戰禍都跑光了。即便剩下幾個沒跑的,每天過著生死兩茫茫的日子,哪個還有閑情逸致聽書寓先生吹拉彈唱搞文藝?

  誰曉得今日眼睛閉上以後,明天是不是還能睜開?所以大家要麽去大世界舞廳摟著舞女跳舞,摟摟抱抱隨著蹦擦擦的旋律借機揩油。要麽去大世界向導社找個美女陪遊手拉手十指相扣,從城隍廟一路走到旅社床上。總之一句話,花錢一定要實惠實惠的,為的是吃肉喝湯聞香味,不是為了什麽他娘的詩和遠方。

  由此說來,今日這條花船上的闊佬苦主這種久違的上海灘做派,隔著八丈遠聽女人彈琵琶唱曲,別說摟抱了,就連手指甲蓋兒都不碰一下。圖啥哩?莫問,這人不是腦子壞掉了,就是腦子抽筋了。

  黃浦江上巡邏的日本鬼子也瞧著花船紮眼,突突突地把巡邏艇開過來,在花船旁邊停下。

  幾個鬼子憲兵仰著脖子,翻著鬼眼向花船上看。

  隻見船頭正中擺一張太師椅,端坐著個有些上了年紀的女人。穿一身錦繡綾羅綢棉袍子,外麵披一件水獺皮大氅。翹著二郎腿,露出尖尖窄窄的一雙小腳來,老鴉緞子麵繡花鞋,仿佛兩隻大花蝴蝶上下翻飛。

  小腳老太太身後,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方頭大臉,兩道劍眉,一對銅鈴眼。獅子鼻,大嘴叉。頭戴硬邊黑禮帽,帽上斜插一支香水玫瑰花。上身穿一件對襟黑衫,係一條紅腰帶,下麵黑布緬襠褲,褲腳打著綁腿,足蹬千層底白邊布鞋。雙手背在身後,腰杆挺得筆直好像一根旗杆。

  巡邏艇上的鬼子兵自從侵占上海以後,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小腳老太太,也沒見過這麽精氣神十足的小夥子,以為這倆人是從畫上走出來的人物,禁不住看呆了。

  鬼子兵傻傻地咽了幾口吐沫,愣了半天神,這才高聲問道:“船上的,你們的,什麽人的幹活?”

  小腳老太太抬手朝桅杆上的幌子一指,高聲答道:“太君,你長著一雙眼睛出氣用的麽?不會自己看麽?那上麵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訴你記住了:一樹桂花館!”

  鬼子兵順著小腳老太太的手指向上望,果然見幌子上寫著龍飛鳳舞的一行天書,歪著頭看了一會子,竟然認出來寫的是“一樹什麽舘”,於是又高聲問道:“一樹館的,什麽的幹活?”

  小腳老太太聽日本鬼子說“藝術館”,還以為鬼子把一樹桂花館當成了書畫店,心說這個怎麽跟日本鬼子解釋呢?想了半天,萬般無奈,隻得挑個日本鬼子人人都懂的詞,說道:“太君,是藝術花姑娘的幹活。”

  “呦西!花姑娘,大大的好!”花姑娘這個詞日本鬼子果然人人都懂,立刻就聽明白了,“藝術花姑娘?是什麽花姑娘的幹活?”

  小腳老太太不耐煩起來,懶得跟鬼子兵廢話了。隻見她身形一晃,從太師椅飄到甲板上。來到船邊放登船踏板的地方,用小腳輕輕一勾,勾起一塊長條踏板來。然後用小腳輕輕一踢,長條踏板立刻騰空飛起,在半空中劃道弧線,仿佛長了眼睛似的,穩穩地落在劃船和巡邏艇之間。

  巡邏艇上的日本鬼子頓時看呆了,不曉得這個漂亮的小腳老太太施了什麽魔法,那塊踏板怎麽自己飛過來了?

  “太君,說人話你們也聽不懂。幹脆自己過來看看吧。”小腳老太太笑著說道。

  “呦西!泥嘚哥倆仨一!(日語:看看)”幾個鬼子兵醒過悶來,高興地用日本話嘰裏咕嚕地大喊大叫。

  巡邏艇上一共四個鬼子憲兵,隻留一個在船上,其餘三個手腳並用,順著那條登船踏板上了花船。

  小腳老太太和高大青年衝鬼子兵一陣雞啄米似的點頭哈腰,恭敬地請他們進船艙檢查。

  船艙裏四角放置炭火盆,燒得正旺,暖洋洋地溫暖如春。幾個鬼子兵猛地一進來,直熱得打個噴嚏,眼前起了水霧,看什麽都一片霧蒙蒙的。

  隻見船艙布置得猶如宮殿一般富麗堂皇。靠花窗一條長案,左右兩把紫檀木雕花椅,坐著兩個花團錦簇的女子。雖然徐娘半老,但是風韻猶存,別有一番嫵媚和妖嬈。一個彈古箏,一個彈琵琶。正哼哼呀呀地不知唱著什麽,歌聲宛轉悠揚,吐字吳儂軟語,聽了讓人感覺渾身上下麻酥酥、軟綿綿、輕飄飄。

  正中一張紅木八仙桌,擺著一壺新沏的大紅袍。旁邊一把紅木太師椅,端坐著一個身穿鋪天蓋地紅彤彤錦繡羅袍的闊佬,一雙眼睛仿佛燒紅的煤球爍爍閃著紅光。

  身後站著一個矮小精瘦的男子,穿一身黑綢子褲褂,頭上紮著黑綢子包頭,又圓又扁的一張小臉,眯眯眼塌塌鼻豁豁嘴在臉上一股腦兒擠在一處,仿佛一隻站立著的暹羅貓。

  三個鬼子兵自打從娘胎裏出來,哪裏見過這等奢華雅致的場麵?

  他們以前聽有經驗的老鬼子兵講過,上海灘有一種花姑娘叫“書寓先生”,吹拉彈唱無所不能,詩詞歌賦無所不通,超凡脫俗宛若人間仙子,隻可賞玩不可褻瀆。上海灘的有錢人雖然多,但不是每個闊佬都有派頭,隻有那些漫天撒錢捧書寓先生的闊佬才是鑽石王老五,被人稱作“老克拉”。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今日一見,三個鬼子兵隻覺得如飲玉液瓊漿,感覺頭暈目眩,不知身在何處。

  此時兩個女人看見鬼子憲兵突然闖進來,頓時驚得花容失色,連忙收攏歌喉,縮回玉手,停止了彈唱。

  那個眼睛通紅的闊佬見了鬼子兵,依舊大刺刺地坐在紅木太師椅上,身子動也不動,用鼻子哼了一聲,扭頭對身後的暹羅貓男子吩咐道:

  “老四,拿我的‘派司’給太君看看。”

  “是。洪爺。”

  暹羅貓男子答應一聲。彎腰拿起一個大皮包來,打開,從裏麵掏出一個緞子錦盒,捧在手裏,走過去遞給三個鬼子兵。

  “太君,這是我們洪爺的‘派司’,請檢查。”

  三個鬼子兵被這個眼睛通紅的洪爺的派頭給唬住了。其中有一個伍長,伸手過去,小心翼翼地接過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

  隻見錦盒裏的那份“派司”,正是日寇駐滬司令部簽發的豁免一切搜查的特別安全證明,上麵有司令官鬆井和副司令淺池麻二,以及憲兵隊隊長龜本的聯合簽名。

  這種“派司”憲兵隊的鬼子兵都見過,知道這是司令部頒發給對大日本皇軍有特殊貢獻的漢奸,級別相當於梁鴻誌、王揖堂這樣鼎鼎有名的大漢奸,去日本會受到天皇接見的。

  龜本隊長特別強調,為了維護這些大漢奸與大日本皇軍合作的積極性,建設大東亞共榮圈,要給與他們特殊的禮遇,見“派司”如見司令官本人,一律不許搜查和冒犯,違者軍法處置。

  當時鬼子兵伍長看了“派司”以後,腦子立刻變清醒了,連忙雙手捧著錦盒還給暹羅貓男子。大馬靴後跟啪地一碰,打個立正,說道:“對不起。打擾了。”

  然後朝著另外兩個鬼子兵一揮手,帶著他們三步兩步出了船艙。跑到花船邊,依舊手腳並用,順著踏板回到巡邏艇上。調轉船頭,加足馬力,向著日寇軍用碼頭方向倉皇駛去。

  花船上的人聽見巡邏艇馬達聲越來越遠,魚貫走出船艙,目送鬼子憲兵遠去。

  幾個男人正是杜滿月,紅眼睛阿昌和跳梁鼠洪四,用一樹桂花館的花船使一招瞞天過海,準備一會兒於江中伏擊偽大道市市長蘇錫文。

  而幾個女人分別是小腳阿娥,香竹和秋海棠。

  這香竹自從回去一樹桂花館,根本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東翻西找,找到了當年水生聽她說書睡過的長沙發,擺在自己從前的屋子裏。抄經抄累了,便時不時地對著沙發說一回書,然後抹一會子眼淚。

  小腳阿娥對她特別照顧,隻當她是個朋友,經常去找她一起聊天。兩人有共同的話題,經常是聊著聊著便聊到水生了,說起來個沒完。所以她們甚是投緣,基本上是無話不談。

  這次香竹聽小腳阿娥說,紅眼睛阿昌要借用一樹桂花館的花船打掩護,送杜滿月去黃浦江殺鬼子殺漢奸。

  她想了想,說道:光有咱們的花船,卻沒有書寓先生,鬼子兵見了也許更懷疑了。必須要假戲真做才行。我去走一遭。幫他們打馬虎眼,對付日本鬼子的巡邏艇。

  小腳阿娥聞言正中下懷,說道:我和秋海棠與你一起去。若是出了什麽意外,你那個金嗓子是殺不了鬼子的,還要靠我的蝴蝶鴛鴦腿!可惡的日本鬼子整日扇中國人耳光,老娘要讓他們嚐嚐小腳扇耳光的滋味。

  如此這般,於是就有了剛才那一幕。

  隻可惜還沒等小腳阿娥用小腳扇耳光,那幾個鬼子兵便屁滾尿流跑路了。他們這是最後一班巡邏,然後便駛回日寇軍用碼頭休息。夜班的鬼子憲兵要等到吃過晚飯以後才出來巡邏。

  這期間有兩個鍾頭的時間,黃浦江上沒有日寇巡邏艇。蘇錫文沒有了日本鬼子庇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隻能像個王八被人揪住了頭,拉長了脖子,“哢嚓”痛宰一刀,嗚呼哀哉去也。

  好戲就要登場。萬事俱備,隻欠蘇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