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被這個貿然闖進來的中國人嚇了一跳。他記得自己剛才明明反鎖了房門，心裏納悶這個中國人用了什麽手段？怎麽一扭門就進來了？

  “你的，什麽人的幹活？”黑田喝問一聲。

  一身黑衣的中國人把手中碩大的黑盒子放在地上，不曉得裏麵裝著什麽東西，似乎重得很，放到地上哐當一聲響。他抬手將頭上被風吹亂的幾根頭發撫平，擺個很酷的造型，朝著黑田微微一笑，答道：

  “我是殯儀館的，進來收屍。”

  “收屍？”黑田重複了一遍。在他的印象裏，收屍這句中國話的意思應該是收死人的屍體。可是房裏並沒有死人啊？他以為是自己中國話沒聽懂呢，皺著眉頭，扭頭看井上老鬼子，用日本話問道：

  “收屍是什麽意思？”

  “收屍的意思就是‘四大爺開休死路’（日語：死體回收）。”井上老鬼子用日本話回答。

  “呦西。”黑田聽明白了，確實是死體回收的意思。原來自己理解沒錯，而是這個中國人冒冒失失找錯了地方。

  “你的，地方錯了的。這裏沒有死體的。”黑田嗬斥道。

  這已經算是他對中國人最大的克製了。若是在路口檢查站遇到這樣無禮的中國人，既不給他鞠躬，還搞錯死體回收的地方，他早就一記耳光打過去，讓他拔個牙路了。

  可是現在屋子裏正有個花姑娘等著他，長得很像八重光子，他要馬上去休息她。等他休息完後，還有武藤、石川和中村呢，然後還有井上呢。完事他們必須準點趕回憲兵隊，不能遲到。所以要趕緊把這個中國人打發走。

  “你的，滾出去的，快快的。”黑田向中國人不耐煩地揮揮手。

  然而中國人兀自站立紋絲不動，目光盯著幾個鬼子的臉看了一圈，堅持說道：“沒錯。就是你們。現在沒有死人，一會兒就會有死人了。所以我來收屍。”

  “拔個牙路！”

  黑田破口大罵一聲，抬手就是一巴掌，向中國人臉上扇過去，不料卻打了個空。

  要知道這黑田每日在路口站崗盤查，稍不如意便打中國人耳光，一天下來不曉得要做多少次。正掌扇過去，反掌抽回來，啪啪兩聲脆響。仿佛體操一樣早已經練得滾瓜亂熟，已經成了他的招牌動作，從來沒有失手過。可是這一回一掌扇過去，唰啦一下子沒打著，還用力過猛，險些沒抽到自己臉上。

  隻見站在對麵的中國人腳下仿佛安了軲轆，輕輕往後一滑，便靈巧地躲過了這一擊，然後輕輕往前一滑，又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嘴角掛著冷笑站在他麵前。姿勢瀟灑，身輕如燕，仿佛浮世繪上畫的浪子燕青一般。

  “馬薩卡（日語：不會吧）？”黑田驚呼一聲。自己天天打中國人耳光，怎麽會失手了呢？

  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盯著麵前的中國人仔細看。驀地一下，感覺這個中國人似乎以前見過的。沒錯！黑田想起來了，他是眠雲閣煙館老板的兒子！

  就在三天前，黑田站崗的時候，有一輛大汽車開過來，在路口停住，從車裏下來兩個人。都穿著黑西裝、白襯衫，敞著懷，係黑條領帶。兩個人畢恭畢敬地給黑田鞠躬，然後將胳膊高舉起來，讓他搜身。

  這兩個人裏麵，年長的那個黑田認識，是附近眠雲閣煙館的老板，據說也是上海老城廂煙土行的盟主。黑田知道憲兵隊副隊長野藤井二少佐要和他合作做煙土行生意，再加上這個煙土行老板每次都畢恭畢敬地向他鞠躬，所以每次都是揮揮手讓他走開，從來不找他麻煩。

  而煙館老板旁邊的那個年輕人，不但穿得跟他一模一樣，連長得也一模一樣。黑田不禁好奇，從水泥台子跳下來，走到二人麵前，指著年輕人問煙館老板：“你的，兒子的？”

  “是的，太君。我兒子。”煙館老板點頭哈腰回答。

  “呦西。泥嘚玉。（日語：很像）”黑田咧嘴笑笑，揮手讓他們離開，自己爬上水泥台子繼續站崗。

  煙館老板的兒子今日為什麽貿然闖入？還謊稱自己是來收屍的？

  不好！黑田腦子裏電光火石一閃，立刻明白了怎麽回事。

  他仿佛撞見了閻王爺一般，“哎呀”怪叫一聲，“他是死卡酷（日語：刺客）！大家快拿槍！殺死他！”然後縱身一躍，撲向牆角放鋼盔和步槍的地方，伸手去拿他的三八大蓋槍。

  黑田猜的不錯，來收屍的死卡酷正是韓小虎。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小虎身形一矮，蹲下去，打開黑盒子蓋，從裏麵掏出他的卡賓槍端在手裏，瞄也不瞄，就這樣半蹲著，扣動扳機，衝著黑田打一個點射。子彈呼嘯而出，直入黑田的後腦，一槍爆頭。炸得他腦漿迸裂，向前一栽，一個狗吃屎撲倒在地。

  武藤，石川和中村三個鬼子兵本來坐在八仙桌旁，歪著頭看黑田盤問闖進來的中國人，滿口中國話一句聽不懂，他們隻能大眼瞪小眼地幹看著。直到黑田喊了一聲“死卡酷（日語：刺客）”，他們才明白是怎麽回事。立刻從椅子上蹦起來，幾條瘋狗一般撲向牆角去拿槍。

  這邊小虎點殺了黑田以後，立即將槍口一轉，對著三個鬼子兵，噠噠噠一通掃射，給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射了幾個血窟窿。

  三個鬼子兵與黑田一樣，身體向前一栽，狗吃屎的姿勢撲倒地上。

  井上老鬼子見這個中國人死卡酷如此神勇，眨眼間連殺了四個鬼子兵，登時嚇得魂飛天外，不等他開槍，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用上海話哀嚎道：

  “壯士饒命！阿拉上海人，不是日本鬼子。阿拉是被他們抓來做飯的夥夫。求壯士手下留情，莫要殺錯人了。”

  “哦？原來你是上海人？”小虎驚訝地問道，“那鬼子為啥叫你井上大叔？”

  “阿拉以前在虹口的日本料理餐廳做工，為了稱呼方便，所以有個日本名字叫井上，騙日本鬼子的。阿拉的真名字叫馮仁義。”井上老鬼子狡猾地解釋道。

  “哦！原來如此！”小虎點點頭說道，“馮師傅，你會切生魚片麽？”

  切生魚片？井上老鬼子聽得一頭霧水，不曉得他為啥問這個，答應道：“壯士，我會的。”

  “那太好了。馮師傅，你幫我把四個鬼子的褲子都扒了，用刺刀給他們每個人下麵來一刀，讓我看看你切生魚片的手藝如何。”

  小虎說完，從鬼子三八大蓋步槍上摘下刺刀來，扔在地上，用腳給井上老鬼子踢過去。

  然後又從黑盒子裏摸出一個新彈夾來，哢嚓一聲，給自己的卡賓槍換上了新彈夾。

  這個換彈夾的聲音把井上老鬼子嚇得渾身打個激靈。心想那彈夾裏麵可有三十發子彈呢！若是惹得這位小閻王爺不高興，一梭子射過來。可憐自己卑躬屈膝活了半輩子，一把老骨頭秒變篩子眼，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顫著聲音答應一聲：“是。壯士。”用眼角偷偷瞟一眼小虎，見他的槍口朝下，心裏稍安。咽了口吐沫，從地上撿起小虎踢過來的刺刀，握在手裏，過去把四個鬼子兵的褲子扒下來，一人一刀，切了一回生魚片。

  “幹得好！”小虎大聲稱讚道，“馮師傅，你是中國人，當然會寫中國字了，對不對？”

  “是，壯士。當然會寫了。”井上老鬼子戰戰兢兢地回答，不曉得這個小閻王爺又想出什麽古靈精怪的事情要讓他幹。

  “那太好了。馮師傅，你用刺刀蘸上鬼子的血，在牆上寫幾個字：‘殺鬼子者，小虎是也’！一會兒等鬼子憲兵大隊人馬趕過來，看到牆上的血字，自然就會知道殺鬼子的人是我小虎，與你馮師傅無關。”小虎說道。

  “是。壯士。”

  井上老鬼子這回答應得蠻快。他明白小虎已經完全被他騙過了，寫這一行字是好漢做事敢作敢當，為了幫他撇清關係。他當時三下五除二，用刺刀蘸著鬼子的血在牆上寫了“殺鬼子者，小虎是也。”用的勁兒太大，入牆三分，幾乎是把這幾個字刻在了牆上。

  他一邊寫，一邊心裏竊喜道：原來死卡酷的名字叫小虎，雖然上海灘叫小虎的中國人蠻多，但是有了這個線索，再加上自己見過他的臉，到時候幫著憲兵隊全城搜捕，定能抓住他。

  井上老鬼子在牆上寫完字，轉回身來，問道：“壯士，現在要我做什麽？”

  “沒事了。”小虎漫不經心地回答一聲。

  說完話，抬起手中的卡賓槍，槍口對著井上老鬼子，扣動扳機，噠地一個點射，一槍打碎了他的天靈蓋。

  原來小虎早已經與通關鼠洪三和飛天鼠洪大一起踩過盤子，對這裏的情況了如指掌，自然知道井上是個老鬼子。隻不過他怕弄髒了自己的手，所以耍耍這個老鬼子，先讓他幹點兒活，然後再殺他而已。

  如此這般，小虎一口氣殺了五個鬼子，反身打開房門，對站在外麵把風的通關鼠洪三叫了一聲：“三叔。”

  通關鼠洪三剛才一直站在門外，手裏握著支短槍，幫小虎把風，提防有日本鬼子或者什麽人貿然闖過來。剛才隻聽見屋裏一陣槍聲大作，不曉得裏麵的情況，正為小虎擔心呢。現在見他安然無恙，終於鬆了一口氣，問道：“插翅虎，怎麽樣？”

  “事情辦完了。”小虎輕鬆地回答，“麻煩你進來，有個門幫我開一下。”

  通關鼠洪三一閃身進了屋子，隻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五具鬼子屍體，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當即倒吸一口涼氣，心裏暗暗叫了一聲：老天爺！俺的娘唉！鬼子都給打成了爛柿子。這小虎可真是個花花太歲小閻羅！

  小虎來到那間關著女學生的房子門前，招呼通關鼠洪三道：“三叔，就是這個門，幫我打開。”

  通關鼠洪三從腰間摸出他的細鋼絲，插進鎖眼裏隻一撥，門鎖便打開了。

  小虎跨進屋裏，口中叫道：“小妹妹。鬼子都被我打死了。你快逃命去吧。”

  然而女學生聽了這話，依舊蜷縮在牆角紋絲不動。小虎見了納悶，兩步跨過去，伸手去拉她一把，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仿佛一團棉花似的輕飄飄的。

  小虎低頭仔細一看，發現她原來被剛才的槍聲嚇得昏死過去了，連忙搖晃她的身體，大叫道：“小妹妹！醒醒。”

  “別管她了。待會兒鬼子憲兵隊就該趕過來了。別耽誤時間。快走吧。”通關鼠洪三在一旁催促道。

  “不行。待會兒鬼子來了非把她弄死不可。我先把她背出去再講。”

  小虎把卡賓槍往肩上一挎，然後一貓腰，把地上的女學生拉起來，背在身上，喊了一聲：“三叔，走吧。你幫我拿著黑盒子。”

  通關鼠洪三見小虎不由分說背起了女學生，攔也攔不住，沒辦法也隻能這樣了。他從地上拿起小虎裝槍用的黑盒子，抱在懷裏，轉身出了房子。小虎背著女學生緊隨其後。兩個人一路奔跑著穿過弄堂。眨眼間來到弄堂口。

  飛天鼠洪大看見他們出來，連忙跳下靈柩車，打開車廂門，讓他們上去。然後關上車門，自己跑回到駕駛室，一踩油門，疾馳而去。

  靈柩車車廂裏放著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正好是空的可以藏人。小虎便打開棺材蓋子，把女學生放進去，口中念念有詞道：“小妹妹，你先委屈一會兒。記著待會兒若是有鬼子檢查。你可千萬別在那個時候醒過來啊！”然後把棺材蓋子關好，留個小縫隙可以呼吸。

  通關鼠洪三見狀，在一旁說道：“插翅虎，一會兒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她丟了算了。你沒事帶著她幹嘛？多麻煩！”

  小虎沒答話，蹲下身，伸手去棺材底部按動一個機關。這裏有個暗夾層，一拉拉開了。他從裏麵拿出一套白色對襟褲褂來，脫了身上的黑西裝，將這身衣服換上。然後把黑西裝，卡賓槍，還有那個黑盒子，一並放進去。手一推，關上了夾層。

  忙乎了這一通，直累得他坐在車廂地板上，身體靠著棺材氣喘籲籲，好半天調勻了呼吸，這才對著通關鼠洪三回答道：

  “三叔，剛才那樣忙亂，我還沒看清楚小妹妹的長相呢！所以要帶她回去仔細看看。”

  通關鼠洪三聽了一頭霧水，問道：“橫豎你救她一命就完了，勝造七級浮屠，非要看她長相幹啥？”

  小虎朝他眨眨眼睛，半開玩笑似的回答：

  “三叔，我才不要造什麽浮屠呢。若是她人長得漂亮，我以後娶她做婆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