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滿月像根旗杆似的立在船頭，目光注視浦東方向，靜等蘇錫文出現。

  此前他和紅眼睛阿昌與跳梁鼠洪四一起踩過兩次盤子，算好了這個時間。等日寇巡邏艇最後一班過去，再等一會兒，用不了一袋煙的功夫，蘇錫文的船就該過來了。

  杜滿月下意識地摸摸腰間的兩把勃朗寧手槍，硬邦邦的，猶如搭在弦上的弓箭蓄勢待發。

  紅眼睛阿昌站在杜滿月旁邊，也瞪大了燒紅煤球般的眼睛，緊盯著浦東那邊的江麵，等待蘇錫文的客船。

  前兩次都是鬼子憲兵的巡邏艇一回港，一袋煙的功夫，蘇錫文的船就開過來了。今日不曉得怎麽了，等了這半天船還不見蹤影。紅眼睛阿昌不免焦躁起來，隻覺得口幹舌燥，扭頭衝跳梁鼠洪四說道：

  “老四，去把我的大紅袍拿來。剛沏好的茶，卻被鬼子巡邏兵給攪和了。一口還沒喝呢。嗓子眼都冒煙了。”

  “是。阿昌哥。”跳梁鼠洪四答應一聲。

  他像隻狸貓似的，兩步一躥，便進了船艙，腳底下連點聲音都沒有，把裏麵的三個女人嚇了一跳。

  小腳阿娥問道：“洪四，船來了麽？”

  “還沒有。”跳梁鼠洪四回答。

  “那你跑進來幹啥？”

  “我來給阿昌哥拿他的大紅袍。他在外麵口渴叫水呢。”

  小腳阿娥知道紅眼睛阿昌沉不住氣，扛不得大事，有事沒事總是緊張兮兮地。還算萬幸，剛才在鬼子巡邏兵麵前充了一回大瓣蒜，總算沒掉鏈子。她撇著嘴笑道：

  “我見他一下午咕嘟咕嘟地淨喝茶了，還口渴？走。我們也出去看看。幫他觀敵料陣，擂腳助威。”

  小腳阿娥說完，招呼香竹和秋海棠，跟在跳梁鼠洪四身後出了船艙，來到船頭。

  她們站在紅眼睛阿昌和杜滿月旁邊，和他們一起眺望江麵。

  紅眼睛阿昌接過紫砂茶壺來，嘴對著嘴咕嘟咕嘟一飲而盡，這才覺得喉嚨濕潤了些。

  他剛喝完茶，就聽見小腳阿娥在旁邊對杜滿月說道：

  “小杜，今日你初出江湖，一定要幹漂亮些，打出你一枝花的字號來。剛才你怎麽講的來著？六個人，你隻開兩槍，行話叫做穿糖葫蘆，對不對？兩槍打六個我看行。我跟你講，今日你若是打了穿糖葫蘆，我小腳阿娥保證收你做關門弟子，把我的絕活蝴蝶鴛鴦腿傳授與你！”

  杜滿月一聽小腳阿娥要教他絕世武功蝴蝶鴛鴦腿，頓時喜出望外，口中鏗鏘有力地答應道：“是。阿娥大姨。你等著瞧，我保證隻打兩槍，把他們全幹掉。”

  紅眼睛阿昌聽他們兩個說來說去，隻是糾結開兩槍打穿糖葫蘆，直急得他嗓子又冒起煙來，連忙插話道：

  “我的小腳姑奶奶，我的一枝花小爺爺，幹嘛非要隻打兩槍呢？他們那邊連鬼子帶漢奸滿打滿算可是六個人哩。我可是跟戴處長立過軍令狀的。蘇錫文是鋤奸名單頭一號。他的腦袋不搬家。我的腦袋就得搬家。求求你們為我想一想，到時候多開幾槍行不行？”

  杜滿月立刻將頭搖成撥浪鼓，答道：“阿昌叔，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他們六個人，我左右開弓，一槍穿三個糖葫蘆。打兩槍剛剛好。多打幾槍幹啥？沒來由地浪費子彈。”

  “哎呦喂！我的一枝花小爺爺，子彈什麽的我們軍統六處上海站有的是，求求你千萬別省著用。我保證完事以後把地下室那幾箱子彈全給你，行不行？”紅眼睛阿昌哭喪著臉說道，直急得他一雙紅眼睛都變成黑色的了。

  小腳阿娥笑道：“阿昌兄弟，一槍打仨、兩槍穿六個，這叫字號，懂不懂？以後說起來，上海灘第一槍手是哪個？非一枝花莫屬！誰與爭鋒？”

  幾個人正拌嘴呢，冷不防跳梁鼠洪四喊了一嗓子：“快看！蘇錫文的船過來了！”

  大家慌忙止住了話頭，一起向浦東的方向看。

  隻見江麵上果然有一個火柴盒大小的黑方塊正朝著江中駛來。黑方塊的行駛速度很快，變得越來越大，輪廓清晰起來。果然是蘇錫文的那艘式樣老舊的英國豪華蒸汽客輪。高高的大煙囪噗噗地冒著白煙，在輪船後麵拖起一條長長的尾巴。

  紅眼睛阿昌見蘇錫文的客輪駛過來，禁不住渾身打個激靈，扯著嗓子大喊大叫道：

  “對上盤子了！快！大家動手掛樁子。摘瓢。”

  小腳阿娥看他這般咋咋呼呼的，忍不住笑起來，說道：

  “阿昌兄弟，大家都在這兒呢，你沒來由地瞎嚷些啥呢？當心被蘇錫文聽了去。腳底下抹油，調頭跑了。咱們前功盡棄，弄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紅眼睛阿昌連忙閉上嘴，一聲不言語了。

  小腳阿娥腳尖在船板上一點，身體騰空起來，空中打個旋子，飛落在船頭太師椅上。抬眼看蘇錫文的客輪越來越近，向眾人吩咐道：

  “一枝花、洪四，你們倆過來立在我身旁。阿昌兄弟、香竹、秋海棠，你們三個回船艙裏麵繼續彈琴。咱們給鬼子漢奸唱一出‘請君入甕’。”

  幾個人立刻按照小腳阿娥的吩咐行動起來，各就各位。

  小腳阿娥叫船老大調整方向，加大馬力，迎著蒸汽客輪駛過去。她自己盤腿坐在太師椅上，氣沉丹田，使出“千裏傳音”的功夫，用丹田音念了幾句經她新編混搭的琵琶行詩詞：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幾句詩詞被小腳阿娥用丹田氣送離了花船，貼著黃浦江水麵，仿佛一排排離弦之箭，齊刷刷地射向蘇錫文的客輪，碰到船幫彈起來，尋見個窗戶縫，一股腦兒鑽了進去。

  這蘇錫文忙乎了一日，正在躺椅上眯著眼睛打瞌睡，冷不防耳朵眼裏鑽來了這四句新編混搭琵琶行詩詞。狗漢奸粗通文墨，聽了這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登時心中一顫，感覺簡直說到他心窩裏去了。

  他睜開眼睛，瞥一眼在旁邊躺椅上的洋人老頭。見他正睡得稀裏糊塗，因智慧分泌旺盛造成的脂溢性謝頂禿腦門上滿是油汗。心道肯定不是他念的詩詞，這家夥比日本鬼子還好色呢，隻會念一句中文“帽兒光光做新郎”。不是他，會誰呢？

  蘇錫文從躺椅上一翻身下來，走到窗前，探頭向外張望。

  隻見一艘富麗堂皇的花船近在眼前，高高的桅杆上挑著幌子，上寫草書大字“一樹桂花館”。隱隱約約從花船上傳來行雲流水的古箏琵琶曲，還有千嬌百媚的婉轉歌聲。

  老漢奸聽了以後，隻覺得一把老骨頭頓時酥麻了。心裏驚呼一聲：嗚呼呀！原來是傳說中的上海灘書寓先生在彈琴唱曲。今日可讓我趕上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

  想到這裏，老家夥隻覺得血往頭上湧，尿往身下流，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渾身是勁，三步兩步出了船艙。腳步飛快，摩擦摩擦好像魔鬼的步伐，搞得兩個漢奸保鏢和兩個鬼子憲兵在後麵緊趕慢趕才勉強跟上。

  蘇錫文來到船頭，衝著花船上的小腳阿娥拱手作揖，說道：“請問媽媽，船上可是一樹桂花館的書寓先生在彈曲？”

  小腳阿娥一聽這老漢奸問得還挺內行的，連忙在臉上堆下笑來，說道：“老先生猜的不錯。船上彈曲的正是我們一樹桂花館空前絕後舉世無雙上海灘第一琵琶香竹先生，還有舉世無雙空前絕後上海灘第一古箏秋海棠先生。請問老先生尊姓大名？”

  蘇錫文欠身說道：“在下大道市市長蘇錫文。久仰上海灘一樹桂花館的大名，隻是公事繁忙，從未登門拜訪。想不到今日在這茫茫黃浦江中相遇，也算是緣分匪淺了。”

  “老天爺！原來是當今上海灘如日中天的大道市蘇市長！”小腳阿娥失口叫了一聲，做出一臉驚喜的表情，“蘇市長，你老人家擎天一柱香，快請移步上船來。我叫香竹和秋海棠為你彈一曲‘天下無雙俏冤家’。”

  蘇錫文一聽這曲牌名，登時神魂顛倒起來，抬腿就要登花船。

  不料卻被旁邊的鬼子憲兵伸手攔住，黑著臉說道：“蘇市長，上船的不要。死卡酷（日語：刺客）危險危險的。安全的重要。你要她們的，來這裏彈唱彈唱的。”

  原來日寇駐滬司令部嚴禁蘇錫文去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因為鬼子憲兵沒有通行證不能進入租界，若是有抗日分子在租界裏麵行刺，無法保護他的安全。蘇錫文雖然色膽包天，但是老命要緊，所以他很聽鬼子的話，從不敢越雷池半步去租界，因此從未去過一樹桂花館。

  現在一聽鬼子憲兵提醒他有死卡酷（日語：刺客）危險，便立刻止住腳步，站在原地向小腳阿娥作揖拱手，說道：“媽媽，還是勞煩你們大駕，移步上我的船來彈曲吧。”

  小腳阿娥見漢奸鬼子個個狡猾得緊，死活不肯上花船，當即微微一笑，答道：“好！蘇市長，稍安勿躁。待我叫她們過去伺候。”

  說完一扭頭，衝著跳梁鼠洪四說道：“洪四，架天索。”

  “是。”

  跳梁鼠洪四答應一聲，雙足點地，一個鷂子翻身，輕飄飄地飛上了花船二層樓頂。揪出準備好的一條鋼索來。鋼索的一頭早已係在桅杆上。他用手抓住另一頭，縱身一躍，仿佛一隻蝙蝠忽閃著翅膀，從花船樓頂飛到了蘇錫文的船艙頂，將鋼索的另一頭做個扣，係在蒸汽客輪的大煙囪上。

  這一連串花裏胡哨的動作把鬼子憲兵看傻了，隻覺得眼花繚亂，大聲問道：“這個的，什麽的幹活？”

  小腳阿娥高聲笑著回答道：“回太君的話，我們花船的人懶得走路，去哪裏都是要飛的。太君稍等，馬上請你們觀看空中飛人表演。”

  然後扭頭對杜滿月說道：“一枝花，飛天索。”

  “是。”

  杜滿月答應一聲，順著花船樓房的扶梯，三步兩步搶上了二層樓頂，伸手攬住空中的鋼索。鋼索上麵有個滑輪，下麵垂著鉤子。杜滿月抓住鉤子，鉤住紅腰帶上麵的鐵環。然後雙腳一蹬，身體騰空而起，拖動滑輪在鋼索上滑行，真如空中飛人一般。

  這邊蘇錫文和兩個漢奸保鏢，還有兩個鬼子憲兵，一個個都伸直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杜滿月猶如大鵬展翅，係在鋼索上從半空中飛來，直看得心驚肉跳，目瞪口呆。

  說時遲那時快。杜滿月眨眼飛到了近前，從腰間拔出兩把勃朗寧手槍來，左右開弓，朝著鬼子漢奸“砰砰”開了兩槍。

  他的勃朗寧手槍綽號小鋼炮，近距離射殺賽過炮彈，威力無比。

  一顆子彈從左邊的鬼子憲兵的胸**入，穿出來，鑽進後麵漢奸保鏢的胸膛，再穿出來，鑽進第二個漢奸保鏢的身體，這才停在裏麵不走了。

  另一顆子彈打穿了右邊鬼子憲兵的脖子，穿出來，直入蘇錫文的心髒，兀自穿出去，呼嘯著射進了船艙。正好蘇錫文的漢奸廚師聽見外麵喧嘩，想跑出來看熱鬧，迎頭趕上了這顆子彈，正入眉心，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也死翹翹了。

  好個一枝花！果然開兩槍射六個。

  從此揚名立萬，成為名震上海灘的第一槍手，讓鬼子漢奸聞風喪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