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上雲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來一個精巧的鋼製打火機，兩側各鑲嵌一塊瓷片，上麵印著大美人頭像。他把打火機給眾人看看，指著大美人頭像問道：

  “你們認得她麽？”

  “當然認識了。”小虎脫口而出答道，“大世界舞廳的頭牌舞女陳曼麗。上海人哪個不認得？”

  小虎頗有他爹年輕時的風采，骨骼清奇，眉宇間英氣勃勃，很招女人的喜愛。所不同的是，他爹情有獨鍾，隻愛一個仙冰三姨太。而小虎卻是見一個愛一個，跟什麽樣的女人都談得來。無論風塵女子，還是大家閨秀，他來者不拒、照單全收。隻是他忘性大，一旦愛上新的一個，便立刻忘了舊的一個。所以他交往的女人雖多，但一個不剩，全忘了。

  唯有陳曼麗那是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不單單是小虎，上海灘別的男人也跟他一樣忘不了她。陳曼麗風華絕代，名噪上海灘。當年花子五哥和張天斧為統一抗日會募捐，別出心裁搞了一出上海灘花國大總統選舉。陳曼麗妙齡二八，色壓群芳，被選為第一屆花國大總統。從那個時候起，她的大美人圖便印在煙盒上，打火機上，男人們隻要抽煙便會看見她，想忘都忘不了。

  美娟當然也曉得上海灘花魁陳曼麗了，然而她不是男人，滿屋子裏隻有她對這個大美人無動於衷。

  “上雲叔，大世界舞廳的頭牌舞女跟咱們殺鬆井有何關係？”

  韓上雲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每禮拜二下午四點，日寇駐滬司令部都要例行召開作戰聯席會議。開完會以後，鬼子長官要放鬆休息，所以請大世界舞廳的舞女陪他們跳舞放鬆。

  參加會議的鬼子裏頭，有三個人是固定的，每次都參加。一個是司令官鬆井少將，另一個是副司令淺池麻二大佐，還有一個是憲兵隊隊長龜本少佐。

  我本來自己有個殺鬼子的作戰計劃。

  因為鬼子司令官鬆井迷上了陳曼麗，隻和她一個人跳舞。以前幾次都是花蝴蝶和司機送陳曼麗她們去鬼子司令部。等到下禮拜二，我假裝成司機，和花蝴蝶一起送她們。進司令部鬼子要搜身，不能帶槍。可是我帶個打鳥的彈弓和玻璃球根本不算事。鬼子搜出來，大不了會笑話我一場，不會阻攔，肯定會放我進去。

  等到陳曼麗她們陪鬼子長官開始跳舞，我便拿一串項鏈上去，隻說是陳曼麗忘在車上了，我要給她送進去。

  會議室門口有兩個鬼子警衛，我把項鏈遞給他們檢查，趁他們沒防備，伸手去懷裏拿了彈弓和玻璃球，一人一彈，先打瞎他們的眼睛，奪下槍來，然後一腳踢開房門，闖進會議室，殺鬆井。若是殺完鬆井我還活著，就接著殺淺池麻二。之後再殺龜本。一個一個殺下去，直到我被他們打死為止。”

  韓上雲輕描淡寫地把他的作戰計劃講完，直把美娟他們幾個人聽得呆了。

  小虎呆愣半晌，緩過神來，咽了口吐沫，說道：“爹，你這是要跟鬼子同歸於盡。要不得啊！”

  韓上雲慘然一笑，答道：“小虎，你以為爹當個亡國奴活著有意思麽？要不是水生哥把一家老小性命托付給我，我早去跟鬼子拚命了！給你娘報仇！”

  小虎聞言如遭五雷轟頂，瞪大眼睛問道：“爹？你說啥？給我娘報仇？”

  其實水生死後，韓上雲倒是不擔心日寇敢闖進法租界來殺人，隻是害怕鬼子派特務浪人搞暗殺，所以他叫小虎和杜滿月與孝龍一起住在竹菊坊，有他的兄弟們警戒，再加上三個神槍手保護，英菊等女人孩子的性命應該安全。

  這期間小虎從來沒回過家，也沒見過他娘。隻是有一天，韓上雲告訴他娘跟沈小乙一起去了昆明，等他賣了煙館和大世界，把錢交給英菊，就帶著他一起去雲南與他娘匯合。

  現在聽他口口聲聲說要給娘報仇，這說明娘根本沒去雲南，已經死了？

  “爹！快說啊！我娘到底咋回事？”小虎吼了一嗓子。

  韓上雲於是給他們講了三姨太仙冰慘死的經過：

  原來上海淪陷以後，日寇占領軍在浦東成立了偽大道市政府，偽市長為蘇錫文，偽警察局長名叫褚達。

  僅過了兩天，偽大道市警察局長褚達便來眠雲閣登門拜訪韓上雲。

  韓上雲連忙跑下樓去迎接。抬眼一看，原來褚達不是別人，竟然是那個十三點褚筱庵！隻見他身上還穿著原來上海警察局的警服，隻是頭上戴了一頂日本軍帽，鼻子下麵的八字胡兩邊剃光了，隻留中間一撮，變成了日本人樣式的仁丹胡，整個不倫不類，簡直比以前穿五顏六色的西裝還要十三點。

  丟他娘！褚筱庵這十三點啥時候當了漢奸？韓上雲暗暗在心裏罵了一句。可是在表麵上，他卻裝作根本不認識褚達，恭敬地給他深鞠一躬，一口一個“褚局長好”，請他進去煙館，安排在一個紅木煙榻上落座，請侍應生奉茶。

  韓上雲在褚達的煙榻前垂手站立，獻殷勤道：“褚局長，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我馬上叫人在你烤個上等的好煙泡來。”

  “你別忙乎什麽煙泡了，我們不是來抽大煙的。你忘了我隻抽雪茄煙麽？”

  褚達將身體大刺刺地往煙榻的靠背上一靠，從警服口袋裏摸出一支雪茄煙叼在嘴上，神氣活現地點燃吸了一口，然後鄙視地看了一眼韓上雲，他現在不用擔心這小子掏彈弓用玻璃球打他的雪茄煙了。

  “玻璃球！你是真的認不出我來了？還是跟我裝孫子呢？”

  韓上雲搖了搖頭：“小人眼拙。認不出來你老人家是誰。”

  “呸！玻璃球！我是褚筱庵啊！”褚達用鼻孔哼了一聲，

  “想我褚筱庵本來法國留洋，學富五車，才高八鬥，融貫中西，曠世奇才。上海灘十大傑出中年，我排名第二，沒人敢排名第一。

  可惜命運乖舛，時運不濟。我以前跟著洋人幹，洋人把我當個尿壺一腳踢開。後來去找老頭子幹，老頭子卻把我當個尿壺塞煙榻底下，尿也不尿我。再後來找到你玻璃球，你還是把我當個尿壺，送給了朱虎。朱虎把我當成一張擦屁股紙，派到滬西警察局做光杆局長，整日給他和洋人的齷齪破事擦屁股。說是做警察局長，其實我整日一個人呆在鐵皮屋子裏，跟他娘的坐牢一樣一樣的。

  直到日本人來了，成立了大道市。慧眼識英俊，賞識我的才華，提拔我做了大道市警察局局長。我懷才不遇這麽多年，現在終於飛黃騰達。所以為了感謝日本人的知遇之恩，我特意改了名字叫褚達。現在你明白了吧？玻璃球？”

  韓上雲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老天爺！原來你是褚筱庵啊！瞧瞧你老人家現在的精氣神，氣宇軒昂，哪還有分毫以前的樣子？怪不得我眼拙認不出來呢！”

  “真的麽？”褚達在煙榻上坐直了身體，擺了個正襟危坐的造型，伸手正了正頭上的日寇軍帽，“真有那麽大差別麽？”

  “有！你現在跟以前簡直是兩個人。若不是你親口說是褚筱庵，打死我也不相信。”韓上雲誓言旦旦地說道，“說老實話，褚局長，其實以前你還是褚筱庵的時候，我也曉得你老人家渾身上下的才華比汗毛孔還要多呢。”

  褚達猛吸一口雪茄煙，點點頭，頗為讚許地說道：

  “玻璃球，你這話說得實在。算你小子有眼力。以前別人常說，才華就像是懷孕，時間久了總能看出來。現在按你小子的說法，才華其實更像汗毛孔，隻要脫了衣服就能看出來。”

  “褚局長，其實你的才華不用脫衣服就能看出來。”韓上雲一本正經地說道。

  “哦？為啥？”

  “因為你老人家才華橫溢啊！你的才華就像出汗似的順著汗毛孔往外冒，把衣服都洇濕了，當然不用脫就能看出來了。”韓上雲解釋道。

  “嗯！你這話說得恰如其分，看來我真是才華橫溢，不用脫衣服別人就能看出來。”

  褚達禁不住有些飄飄然起來，揪了揪頭上的日本軍帽，頤氣指使地說道，

  “玻璃球，算你小子識相。我跟你講，今日我來你這裏，就是想看看你對大日本皇軍的態度。

  若是你還像以前那樣，當個茅房磚頭又臭又硬，狠三狠四地在我麵前充老劃水，那咱們今日就要好好擺弄清爽。說說你如何帶著兄弟給國軍當向導抵抗大日本皇軍的事情，說說你如何幫著顧水生、李阿大、簽子阿福駕駛小火輪轟炸大日本皇軍軍艦的事情，等等。總而言之，定你個抗日分子的罪名，妥妥地上黑名單，等著大日本皇軍賞你一顆黑棗吃，一點兒不冤枉。

  還好你門檻精拎得清，知道現在是大日本皇軍的天下，乖乖地當個漿糊桶，這樣才有你的好日子過。”

  “是，是，褚局長教導得是。我現在就是個漿糊桶，全指望你老人家提攜我，感激不盡。”韓上雲點頭哈腰地說道。

  “好！玻璃球，識時務者為俊傑。那咱們今日就不說你抗日分子的事情，說說大家一起發財的事情。”褚達撇著嘴說道。

  “謝謝褚局長。請你老人家吩咐。玻璃球洗耳恭聽。”韓上雲擠出一臉獻媚的表情說道。

  褚達於是拉長了聲音，打著官腔說道：

  “玻璃球，你曉得大日本皇軍把上海改了名字，現在叫大道市。兩天前大道市政府正式成立，由蘇錫文做市長，我做警察局長。市政府雖然成立了，但是辦公經費大日本皇軍卻一分錢沒給，全要靠我們自行籌措。

  搞錢這種事別指望蘇錫文。他一個壽頭碼子阿土生，哪裏懂得這些？隻能靠我褚達運籌帷幄。我褚達上海灘十大傑出中年，眉頭不皺便能計上心來，一下子想到了煙土。

  世上三百六十行，唯有煙土行最賺錢。無論是法國人，還是英國人，跑到中國來都是為了賣鴉片。現在的大日本皇軍也不例外，他們侵占中國，也他娘的是為了賣鴉片。

  所以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警察局成立了一個煙土稽查處，由我這個局長兼任處長。所謂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等蘇錫文醒過悶來，再想抓煙土生意，對不起，已經是我褚達的囊中之物了。

  為了籌集大道市政府經費，我製定了新規定，明日起實行。

  要求舊上海灘的所有煙館一律要重新辦理，繳納一千元保證金，領取新營業執照，否則不許營業。除了煙館以外，我還規定煙民也必須要領取吸煙執照，甲等納稅五元，乙等三元，丙等六角。大煙鬼沒有辦理吸煙執照，所有煙館一律不許接待。我的警察要挨個盤查煙館，檢查煙民的吸煙執照。沒有執照，各罰款一百元。

  玻璃球，你覺得我這招用煙土圈錢的計策如何？”

  韓上雲點點頭，當即豎起大拇指稱讚道：

  “好計！雖然上不得淩煙閣，端的好計！褚局長，煙民需要辦理吸煙執照，這種規定自從猴子變成人以來還從未有過，你這算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屎殼郎拉屎獨一份！”

  “好！既然你玻璃球這樣的煙土行老克勒都說好，那一定是好的了。”

  褚達頓時喜笑顏開，

  “我明日就讓他們頒布條例，送達各個煙館，即刻執行。玻璃球，我曉得你是上海灘煙館的盟主，大小煙館老板全看你的臉色行事。你要帶頭辦理煙館登記，領取新營業執照。還要帶頭督促煙民辦理吸煙執照，否則不予接待。

  玻璃球，你給我辦好了這個，我就去大日本皇軍那裏給你打包票擔保你，把你抗日分子的罪名一筆勾銷。”

  “是。褚局長，這個沒問題。”韓上雲應諾道，“我這幾個煙館已經要賣了，正找買主呢。你放心，無論哪個買了我的煙館，我一定把褚局長的新規傳達給他，敦促他照章執行。”

  褚達聽韓上雲說要賣煙館，當即從口中噴出一個大煙圈來，冷冷地說道：

  “玻璃球，我曉得你要賣煙館這碼事。你別費力氣找買主了。我已經給你找好了。”

  韓上雲吃了一驚，問道：“你找好了？是哪個？”

  褚達鼻孔哼了一聲，回答道：

  “大日本皇軍駐滬司令部憲兵隊副隊長野藤井二少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