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從早晨起便刮起了大風。到了傍晚時分，風才停。黃浦江不再逐浪滔天，終於安靜下來。風平浪靜，水麵猶如鏡子般光滑。天空密布的烏雲裂開了一道縫，落日的光從縫隙中掙紮出來，染紅了一半江水。

  孝龍駕駛小船，沿著黃埔江中間那條黑紅交接的線路航行。

  小船上坐著美娟、小虎、杜滿月，還有韓上雲。船尾橫放著英菊生前縫製衣服用的案板，上麵躺著英菊，身上裹著繡滿菊花的白布單子。

  英菊死後，香竹已經把她的遺言轉告給韓上雲：

  她的遺體要沉入黃浦江裏與水生相伴。她的孩子孝龍和美娟留下來殺日本鬼子。

  所以今天早上，隻有虞媽和白素素帶著小兒子維素乘坐阿拉密斯號郵輪去了香港。而香竹則帶著老媽子回去了一樹桂花館。

  孝龍和美娟如願以償，留在了上海灘。

  他們跟韓上雲一起去客運碼頭送走白素素和小弟弟。回來竹菊坊以後，本來打算馬上去黃浦江安葬英菊，可是風太大，黃浦江浪急，小船根本無法航行，所以隻能等待。

  一直等到日落西沉，風停了以後，他們才出發。

  孝龍駕駛小船，從十六鋪碼頭溯流而上，行駛到匯山碼頭水域，將船停在水中央。

  “應該就是這裏了。”孝龍說道，“爹就是在這裏轟炸了日寇軍艦，然後沉入水底，娘從這裏下去肯定能找到他。”

  “娘！一路走好。願你和爹三生三世永遠在一起。”美娟哭泣著說了一聲。

  她招呼大家抬起娘，連同她的縫衣服案板一起，下麵墜著兩塊石頭，緩緩地放入江中。

  英菊仿佛變成了一條大魚，噗地掀起一片浪花，沉入水中。也許她和水生在黃埔江底已經重逢。她在江麵上畫出一圈圈的同心圓，告訴孩子們。這些同心圓四麵八方飄蕩開來，越蕩越遠，最終消失不見。黃浦江重歸平靜。

  孝龍駕駛小船在皎潔的月光下駛回去。

  眾人低著頭各自想著心事，沉默無言，誰也不說話。

  小船劃過平靜的黃浦江，萬籟俱寂，隻有孝龍搖擼的聲音。

  韓上雲看著水中月亮的倒影，清澈明亮猶如白玉盤，與鏡子般的黃浦江水一樣，柔順嫵媚、安靜平和。

  忽然，水中月亮的倒影變成了三姨太仙冰姣好的麵孔，然後“砰”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從她的下巴射入，箭一般穿過頭顱，從後腦射出，將鮮血和腦漿噴射在天花板上，畫出一朵沾滿血的白花，看上去詭異而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韓上雲忍不住**一聲，心中壓抑很久的痛苦翻湧上來，讓他心如刀絞，肝腸寸斷。

  此時此刻，他眼中的黃浦江不再平靜，又開始在他心裏怒吼咆哮，掀起一陣陣滔天巨浪。

  一切都結束了。全是上蒼的安排，該離開的離開，該留下的留下，各得其所。

  水生哥交給他的任務已經完成。為了這份責任，他克製住平生最大的痛苦，忍辱負重熬到了今天。現在終於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了－－殺日本鬼子，給慘死的三姨太仙冰報仇雪恨。

  大家一路無言回到竹菊坊。

  水生和英菊的那所房子已經布置成為靈堂。佛龕裏擺放水生和英菊的照片。供桌上供著水果點心和鮮花。香爐焚香，煙霧繚繞靈堂。

  幾個人回來以後，依次祭拜了水生和英菊的亡靈。然後大家一起圍坐在法式沙發上，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韓上雲開口說道：

  “好了，咱們該幹的都幹完了。現在該說說殺日本鬼子的事情了。本來我是想和小虎一起留下來殺日本鬼子，然後讓小虎去投奔屠元興參加新四軍，我去找水生哥和滾地龍。

  現在你們也留下來了，咱們就得換個計劃了。大家一起殺日本鬼子，然後一起去找屠元興，參加新四軍抗日。

  我曉得你們原來有個突襲日寇司令部的作戰計劃。鑽地鼠洪五跟我大概齊講過一耳朵。我擔心的是，司令部大樓裏有一個連的鬼子憲兵守衛呢！你們闖進去殺鬼子之後，怎麽活著逃出來，這個想過沒有？”

  美娟於是給韓上雲講了一遍他們如何從下水道方涵撤退，如何讓肖克安置定時炸彈炸死追兵，等等。

  “上雲叔，鬼子的憲兵並不在司令部大樓裏麵，而是在另一座院子的兵營裏，他們聽見槍聲，跑過來需要十分鍾。我們這次突襲隻去司令部殺日本鬼子指揮官。能殺幾個就殺幾個。隻要十分鍾之內撤退，就能保證安全。”

  韓上雲並沒有馬上回答，低著頭想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美娟，我先講講屠元興殺日本鬼子的戰術，然後咱們再討論你們的作戰計劃。”

  原來，那還是淞滬大戰剛開始的時候，韓上雲和水生一起在遲中元的作戰指揮部見到了屠元興。當時遲中元介紹說：這是紅軍從延安派來的指導員。

  他和水生兩個聽了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因為屠元興在上海灘神秘失蹤的時候，莫金生為找他簡直把上海翻了個底朝天，幾乎驚動了所有人。

  而當時剛好戴春土也從上海神秘蒸發，連聲招呼也不打便消失不見。水生聯想起戴春土此行是來抓捕中共地下黨，會不會屠元興就是個地下黨？被戴春土抓了帶去南京？

  韓上雲找軍統六處上海站的沈小乙、紅眼睛阿昌，還有五隻老鼠，上上下下盤問遍了，又去找朱虎打聽，他們全都一口咬定根本沒抓過屠元興。而且退一萬步講，屠元興怎麽可能是共產黨呢？

  水生聽了並不以為然，他對韓上雲撇了撇嘴說道：共產黨身上有那麽一股勁頭我是認得出來的。星火和陳先生都有，劉大白先生也有。我看屠元興跟他們一樣一樣的，十有八九是個共產黨。

  美娟見韓上雲想屠元興想得愣了神，半天不說話，便催促道：“上雲叔，你不是要講元興叔殺鬼子的戰術麽？咋還不講呢？”

  韓上雲這才緩過神來，說道：

  “好，我現在就講。屠元興當時跟我們說，因為日寇有飛機大炮，坦克車裝甲車，士兵的武器裝備又比我們精良得多，所以麵對強敵，若想以弱勝強，必須采取紅軍遊擊戰的戰術，簡而言之便是遊擊戰。

  遊擊二字，一是遊動，二是攻擊。要在快速的運動中打擊敵人，聲東擊西，避實擊虛，同時盡可能保存自己的戰鬥力，是為遊擊戰。紅軍遊擊戰有十六字真經，叫作敵退我進，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還有五個作戰基本原則，合理選擇作戰地點、快速部署兵力、合理分配兵力、合理選擇作戰時機、戰鬥結束迅速撤退。

  隻有這樣才能保證殺死敵人，而自己卻能活下去，繼續殺敵。

  具體來說，當時遲中元的部隊作戰陣地在虹口。有一個營的兵力交給屠元興指揮，堅守趙家橋。我和小虎跟隨他一起打仗，可算長了見識。

  屠元興叫人把橋南北兩側臨街的房子改造成為臨時碉堡，部署小股兵力埋伏在橋北側碉堡裏，這個是伏兵。

  然後在道路中間和橋頭，分選幾個位置，壘上沙袋做成掩體，部署小股兵力把守，掩體上架很多機槍，其實有些機槍根本就是壞的打不響，擺在那裏裝樣子唬人，這個是疑兵。

  最後把剩下的大部兵力部署在橋南街壘和碉堡裏，這個是主力部隊。還有小部兵力部署在相隔五百米之外的一個倉庫，作為後援部隊。

  那個倉庫也是士兵大撤退的最後集結地。因為倉庫有個後門，士兵可以從後門出去。若是鬼子追兵上來，不遠處有一個醬油釀造廠，偌大個院子，好幾百隻醬缸，周圍一圈料棚，撤退的士兵可以在醬油廠再打個伏擊戰。

  布陣好了以後，屠元興召集全體士兵開會，把作戰計劃一五一十地跟他們講清楚。

  包括鬼子進攻人數如果在二十人以下怎麽打，二十到五十人怎麽打，五十人以上怎麽打，如果有坦克車和裝甲車怎麽打，如果來了騎兵馬隊怎麽打，全都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讓每個士兵都能做到心中有數。等到真打起來的時候，誰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自己該幹什麽，整個隊伍有條不紊就跟一個人似的。

  屠元興對付日本鬼子的騎兵馬隊那才叫絕呢。他讓士兵把醬油廠運大豆的竹筐搬來，裏麵裝一些石塊，埋伏在馬路兩側。等鬼子騎兵過來，戰馬耀武揚威跑得正歡，屠元興一聲令下，士兵把竹筐從地上滾過去，馬蹄踏進竹筐，立刻人仰馬翻，摔倒在地，被我們衝上去一槍一個結果了狗日的性命。

  總而言之，跟著屠元興打仗真是長見識。原先我以為打仗就是比誰的膽子大，比誰的槍法好，狹路相逢勇者勝。其實不然。我現在明白了，打仗比的是誰能殺死敵人，而自己活下去。因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隻有活下去才能再次戰鬥，殺死更多的敵人。”

  韓上雲說到這裏停頓下來，抬眼望了望眾人，確認大家都在認真聽他講活下去的道理，這才繼續說道，

  “後來日寇增兵強行登陸，攻勢猛烈。國軍放棄了虹口陣地，緊急調動遲中元部隊前去與國軍大部隊一起組成楊樹浦和匯山碼頭防禦聯線。這樣一來，我們就失去了機動靈活，隻能跟著國軍大部隊一起蠻幹了。

  國軍打仗根本不動腦子。他們的指揮要進攻，所有的士兵便同時進攻。這樣一來，部隊完全暴露在日寇的炮火之下，一個師衝上去，眨眼就沒了。他們的指揮要撤退，所有士兵便同時撤退，什麽掩護策應全沒有，被日寇坦克車和裝甲車在後麵追殺，屍橫遍野。

  後來你們大哥正始死了，屠元興便回來法租界做難民安置工作。我和小虎也一起回來了。

  再後來，便是你們爹和李阿大還有簽子阿福駕駛小火輪去轟炸出雲號，與日寇同歸於盡。可惜的是，日寇司令官鬆井當時並沒有在軍艦上，所以他們雖然炸了日寇軍艦，可是並沒有炸死鬆井。”

  韓上雲再次停頓下來，看一眼眾人，繼續說道：

  “你們的作戰計劃隻是要闖進司令部殺日本鬼子，並沒有明確的目標。殺誰？殺幾個？其實你們並不清楚。這就像國軍打仗一樣蠻幹。不但殺不成鬼子，自己反倒被鬼子殺了。”

  美娟說道：“上雲叔，我們端著槍闖進司令部，見一個殺一個，怎麽殺不成？”

  “總會有意外發生。”韓上雲耐心地向美娟解釋道，“比如說你們突襲司令部的那天，如果剛好趕上他們開會，或者因為別的什麽原因，突然大樓裏有很多鬼子憲兵站崗保衛。那你們怎麽闖進去？隻能硬碰硬打一場遭遇戰了。麵對訓練有素的鬼子兵，你們勝算幾何？”

  美娟被韓上雲說得卡殼了，不曉得如何回答。

  孝龍在一旁問道：“上雲叔，那你說該咋辦？目標是什麽？”

  韓上雲從懷裏掏出一張報紙來，平鋪在茶幾上給大家看。

  這是一張日本人出版的華文報紙《大東亞日報》，頭版頭條報道日軍傀儡政權“上海大道市”成立儀式。刊登一張三人合影的大照片，中間的是日軍駐滬司令鬆井少將。兩個漢奸分站左右，一個是大道市長蘇錫文，另一個是“市民協會”會長肖伯鴻。

  韓上雲手指在照片上點了點，說道：

  “這三個人都該死。但是第一個該死的是日寇司令官鬆井。我們這次突襲日寇司令部的行動目標就是他！水生哥沒有把他炸死。現在由我們來殺死他，以告慰水生哥在天之靈。”

  韓上雲目光直視孝龍，一字一頓地說道：

  “孝龍，這個鬼子鬆井就是你的目標。你要把狗日的一槍爆頭。用他的人頭祭奠你爹，還有李阿大和阿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