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露似真珠月似弓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3541
  廳堂裏的人都走光了,隻剩下英菊和香竹兩人。

  英菊拍拍沙發,示意香竹坐的離自己近一些。等香竹坐過來以後,她低聲問道:“香竹先生,你那個藥還有嗎?”

  香竹一愣:“姐姐,你問什麽藥?”

  “香消化骨散。”英菊答道。

  香竹聞言,不由得渾身打個哆嗦,有些驚慌地問道:“姐姐,你咋曉得我有這個藥的?”

  原來水生當年情迷花四寶,整日呆在一樹桂花館不回家。香竹也離開竹菊坊,回去了一樹桂花館。結果過了沒幾天,花四寶因為想懷孕胡亂吃藥,倒把自己給吃死了。

  一樹桂花館妓女們的說法是:花四寶想懷孩子想瘋了,不管什麽亂七八糟的偏方,她都囫圇吞下肚,照吃不誤。老話講三藥為一毒,這麽些藥在體內混在一起,產生了毒副作用,所以便被毒死了。

  可是有一回虞媽跟香竹的老媽子聊天,那老媽子偷偷告訴她,是香竹先生把毒藥摻在偏方裏麵給花四寶吃,毒死了她,那個毒藥便是“香消化骨散”。

  虞媽回來便把這事情告訴了英菊。英菊聽了深信不疑,而且在心裏麵對香竹先生又多了份敬重。因為若不是她毒死了花四寶,水生非但不能回來竹菊坊,甚至還有可能被這個狐狸精害死在外麵。無論如何,香竹先生是竹菊坊的大恩人。

  “香竹先生,你莫管我咋知道這個藥的,隻是問你還有沒有?”

  “你要它幹啥?”香竹顫聲問道。

  英菊淡淡地說道:

  “香竹先生,剛才大家說話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孝龍和美娟兩個根本就不想去香港,隻是因為要陪著我,才被上雲逼著答應了。我不想當個累贅拖累孩子們。他們願意留在上海就留在上海好了。”

  香竹大驚失色,失口說道:“姐姐,萬萬使不得!你曉得他們留在上海想幹啥?”

  “殺日本鬼子。”英菊平靜地答道。

  香竹倒吸一口涼氣,說道:“好姐姐,原來你知道他們要留下來殺日本鬼子的呀。那你還要他們留下?你曉不曉得有多危險?要出人命的呀。”

  “我當然知道危險。可是日本鬼子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他不僅殺你,還要殺你的兄弟姐妹,到頭來把全家人都殺光。”

  英菊將一雙瞎眼睜得大大的,臉上露出極為堅毅的表情,

  “日本鬼子剛侵略東北的時候,正始就寫文章要大家抗日。他說軍隊必須要北上抗日,把日本鬼子阻攔在北方,最終打回日本去。否則的話,早晚有一天日本鬼子會打到上海來。現在果不其然,日本鬼子已經占了上海,而且還占了南京,繼續向南打呢。

  若是正始還在的話,我猜他一定會跟我這樣講:天下所有的父母總是擔心自己的孩子有危險,隻想讓別人的孩子去抗日。大家若都是這樣想,那中國就沒人去抗日了。遲早有一天中國就亡了。所以抗日必須從我開始,從現在開始。

  孝龍他們要留下來殺日本鬼子,正始若是曉得了,他一定會讓我支持,不要我阻攔。孝龍他們殺一個日本鬼子,就能救活一家人。殺兩個日本鬼子,就能救活兩家人。這是正始最想做的事情。

  我現在丈夫死了,大兒子也死了,自己又瞎了眼,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活著就是孩子們累贅,給他們添麻煩。我死了他們就可以無牽無掛地去殺日本鬼子。

  我心意已決。香竹先生,求你幫我這個忙,把你的藥拿來給我吃。我今晚就上路走人。”

  香竹聽她說完,早已經淚流滿麵。她拉起英菊因整日勞作變得粗糙砂礫的一雙手,用手緊緊握著。

  良久,她喉嚨哽咽著說道:“好姐姐。你等我一下。我去給你拿藥來。”

  香竹鬆開了英菊的手,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出了房門。

  她剛走到弄堂裏,突然停電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原來日寇攻打上海時,飛機炸彈誤炸了煤氣廠,至今沒有完全修複。像這樣突然停電是常有的事情。再加上今晚夜色濃稠,星月無光,天地一片混沌,淒淒慘慘很是悲涼,令香竹忍不住打個冷戰。

  她的手電筒又沒帶在身上,隻得用手扶著牆壁,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弄堂裏走。摸著黑回到家中,上樓去臥室。牆角的幾個香爐香煙繚繞,照得屋子裏影影綽綽,不用點蠟燭,依稀可見。

  香竹去床頭櫃上拿出首飾盒,打開來,在最底層摸出一個小竹筒,攥在手心裏。然後取了手電筒,打開照路,下樓,出了房門,穿過弄堂,重新回到英菊房裏。

  虞媽已經在廳堂點燃了蠟燭,陪著英菊一起等香竹。

  英菊聽見香竹進屋來,便對虞媽說道:“虞媽,我和香竹先生還有兩句體己話要講。你先回房裏去吧。”

  虞媽答應一聲,起身去了。

  英菊問道:“香竹先生,拿來了?”

  香竹答道:“拿來了。”

  英菊壓低了嗓子小聲問道:“這藥快不快?”

  香竹也低聲回答道:“快得很。也就一袋煙的功夫。”

  英菊想了想,說道:“那我們還是上樓去我屋裏吧。我躺在床上吃。可以舒服點。”

  香竹點點頭:“好的。我扶你上樓。”

  “不用。我自己上去。這房子我每天樓上樓下地走八百六十遭,熟得不能再熟了。說來也奇怪了。我眼睛好的時候,走路反倒跟瞎子似的,不是磕到這裏,就是碰到那裏,磕磕絆絆沒個頭。現在眼睛真的瞎了,卻哪也碰不著了。”

  英菊說到這裏竟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香竹卻在一邊撲簌簌地掉眼淚:“好姐姐,說起你的眼睛來,人家就忍不住難過。你還有心思笑呢。”

  英菊答了一句:“我馬上就要去見丈夫和兒子了,多高興的事情,幹嘛不笑?”

  香竹用手擦了擦眼淚,說道:“好吧。我曉得了。我也替你高興。”

  兩個人說著話,一前一後地上了樓。

  英菊走在前麵,果然健步如飛,步履輕盈。而香竹跟在後麵,雖然打著手電筒,但是因為哭得厲害,眼裏全是淚水模糊一團,戰戰兢兢地生怕自己摔倒了,需要用手扶著牆才能走路。

  二人進了臥室。

  英菊直直地走過去坐在床上,用手拍拍床邊的一把椅子,說道:

  “香竹先生,請你坐這裏,我還有句話跟你說。”

  香竹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

  “你說吧。我聽著哩。”

  英菊一字一頓地說道:

  “香竹先生,剛才上雲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咱們家的產業隻剩下大世界和大煙館幾處房產,其他的都賣了。錢從匯豐銀行匯去了香港,全在維英那裏管著呢。我已經跟他說過了,要把錢分成四份。家裏一份,白素素和孩子一份,太太一份,你一份。等你去了香港,維英會把你的那份錢給你。

  你若是想繼續留在家裏跟孩子們一起住,拜托你幫我照顧一下維英。等他日後娶妻生子,你就替我當奶奶帶孫子。

  你若是嫌麻煩,想自己單過,這個也隨你。到時候讓維英幫你找個地方住。他若是辦不好,還有阿德哥呢,他肯定能幫你辦好。他們走的時候我已經交代過了。”

  香竹沉吟片刻,答道:“我不去香港。”

  英菊問道:“那你要去哪裏?”

  “我要回去一樹桂花館。”

  “啥?”英菊聞言大驚失色,說道,“你是水生的人啊!怎麽能再回那種地方去呢?”

  “我不是水生哥的人。我們倆從來沒有過肌膚之親。說到底我隻是他的說書先生。”香竹平靜地說道。

  “啥?怎麽會這樣的?”英菊完全被香竹給搞蒙了,“為啥?”

  香竹緩緩說道:

  “我從小就被他們賣到一樹桂花館,雖然學會了說書,但是男人們哪個真是為聽我說書來的?他們隻當我是個婊子!隻有水生哥跟他們不一樣。他是真的喜歡聽我說書,敬重我,把我當人看。我當時滿腦子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給他一個人說書。

  後來他把我接到竹菊坊,這個願望實現,我已經很知足了,哪還有別的什麽非分之想呢?

  我明日收拾幾樣水生哥的東西,裝在一個盒子裏,埋在正始的墳旁邊。等我想他的時候,我就過去坐坐,跟他說會兒話,給他說回書。我的後半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一直到我死。所以我要留在上海,哪裏都不去。”

  英菊聽完沉默不語。

  此時蠟燭燃盡了,光亮熄滅了,整個屋子暗了下來。

  二人在黑暗中呆坐了很久,誰也不說話。

  英菊先開口說道:“香竹先生,時候不早了,麻煩你幫我上路吧。”

  “好。”香竹回答。

  她起身點亮了另一根蠟燭,讓屋子裏重新有了光。她倒了一杯水,拿回來,重新坐在椅子上。打開那個小竹筒的蠟封,將裏麵的淡褐色粉末倒進杯子裏。霎時間融化了。粉末旋轉蒸騰起來,仿佛杯子裏麵起了霧。

  她把杯子遞給英菊:“好了。現在可以喝了。”

  英菊手握著杯子說道:

  “香竹先生,有你去他們墳前說話,我就不用去了。等我死了以後,你叫他們把我沉入黃浦江。水生也許已經變成了泥鰍,我去江裏麵找他。”

  “是。姐姐。我記下了。”香竹答道。

  英菊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她的耳邊忽地響起琺琅懷表熟悉的歌聲。伴隨著歌聲,她的眼睛變得異常明亮,清晰地看見水生帶著正始向她走過來。他們會永遠在一起,再不會分離。

  英菊把杯子放在床頭櫃上,將身體平躺在床上,麵帶微笑,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比羽毛還要輕盈,如一縷青煙盤旋上升,從窗戶飄出了房子,在空曠的夜空中,越飄越遠。

  香竹被英菊臉上呈現出來的幸福的表情驚呆了。她從未見過任何死去的人有如此安詳的臉,宛若油脂一般瑩瑩閃爍,仿佛蛋清一般清澈潤滑。

  英菊的一生普通而平凡,除了妻子和母親,沒有做過別的事情。

  在她的生命裏,她深深愛著她的丈夫和孩子,而她的丈夫和孩子也同樣深深愛著她。

  這種幸福,不是世上所有女人都能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