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上雲送走了飛黃騰達的上海傑出中年褚達，立刻把眠雲閣和南誠信的經理叫來，跟他們講了偽政府要煙館重新登記，以及煙民需要辦理吸煙執照的事情，吩咐他們準備照新規定執行。

  而花煙巷那邊十幾家煙館，因為徐正奎和張釺、小紹興一樣，在日寇侵占上海以後，嚇得溜之大吉，不曉得去了哪裏。所以花煙巷的買賣暫時由韓上雲親自管著，還沒找到合適的人手，他要親自走一趟才行。

  不過，照剛才褚達的說法，日寇憲兵隊副隊長野藤井二少佐要買煙館，那以後也不用找人去管花煙巷了。

  韓上雲知道日寇駐滬占領軍裏麵，並不全是從日本來的鬼子兵，其中有一些是從虹口來的鬼子。這些鬼子住在上海多年，算是老上海，對上海灘的各行生意都懂，門檻精得很。

  這個憲兵隊副隊長野藤井二少佐肯定就是這類鬼子。他自然曉得煙土行生意最賺錢，而且煙土大王顧水生是個炸日寇軍艦的抗日分子，所以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搶了這些煙館。

  韓上雲心裏清楚得很，這個野藤井二雖然嘴上說是買，但實際上就是明搶，自己一分錢也拿不到。狗日的鬼子！不能便宜了他。可是具體有什麽辦法，韓上雲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來，隻能到時候見機行事，走一步說一步了。

  眼下花煙巷還在他手裏，他要讓買賣順順當當地做下去，賺了錢立刻匯給香港維英，這才是正經。

  辦完花煙巷的事情以後，他還要回一趟家。因為過路口要給站崗的日本鬼子鞠躬，他索性呆在眠雲閣不出門，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三姨太仙冰又該和他鬧別扭了。

  原來日寇占領上海以後，在老城廂各個路口設置檢查崗。在道口中央壘砌一個水泥方台，上麵站一個鬼子憲兵，穿雞屎綠色軍裝，頭戴鋼盔，手執帶刺刀的長槍。水泥方台下麵，一左一右站兩個漢奸保安隊員。

  這些漢奸保安隊員由於時間倉促還沒有配備製服，亂七八糟地胡亂穿著自己的的衣服，統一標識是頭戴日本軍帽。他們身上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長槍短槍，軍刀匕首，不一而足。槍多是壞的根本打不響，軍刀和匕首不是鈍了就是卷刃了。反正他們充其量是二狗子跟在皇軍屁股後麵叫兩聲而已。皇軍給什麽武器他們就拿什麽，又不是為了真的要用，隻是唬人而已。

  日寇為了昭示占領軍的威嚴，彰顯統治權，規定每個上海人通過路口的時候，必須要去檢查崗通過檢查。

  具體的做法是行人先給鬼子憲兵鞠躬，然後垂手站立，聽任檢查搜身。如果有人不給鬼子憲兵鞠躬，鬼子憲兵就可以判定他是抗日分子，立刻從台上跳下來，左右開弓打兩記耳光，用日本話八格牙路一通，直到那個人鞠躬為止。

  韓上雲是絕對不會給自己惹麻煩的。他每經過路口必停車，乖乖地下車去給檢查崗的鬼子憲兵鞠躬。因為從法租界家裏到老城廂眠雲閣煙館，路上來回要經過八個路口檢查崗。每個檢查崗都要停車下來給日本鬼子鞠躬，實在讓他膩歪透了。所以他現在又不回家了。

  怕日本鬼子搜身，他的槍也不能隨便帶在身上了，隻是懷裏揣著彈弓和玻璃球。

  他將兩把勃朗寧手槍，一把藏在汽車裏麵，就在檔把後方安了個盒子，表麵上是放香煙打火機，下麵有個暗格放槍。

  另外一把槍，他藏在眠雲閣睡覺的屋裏，這個房間打了隔斷，做了個簡單的盥洗室，安裝了抽水馬桶和淋浴，他在馬桶水箱與牆之間做個盒子，把槍藏在裏麵。

  韓上雲想，反正去花煙巷的路上已經給鬼子鞠了不少躬，再多鞠幾個躬也無妨，索性趕緊回家一趟，哄哄老婆。三姨太仙冰肯定抱怨自己受了冷落，懷疑他在外麵找了相好的，少不了又要鬧一場。自己還要像以前幾次一樣，費吐沫給她說一籮筐好聽的軟話，載歌載舞地哄她開心才行。

  想到這裏，他回房間收拾了一下，從抽屜裏拿了些錢，準備回家的時候順便買些鮮花帶回去。老婆最喜歡韓上雲送鮮花給她了，這個洋調調讓她覺得很浪漫。盡管韓上雲不以為然，但是隻要三姨太仙冰喜歡的事情，他還是樂意做的。

  韓上雲拎著皮包下樓來，正待要出門，冷不防三姨太仙冰由她侄子旺旺陪著闖了進來，與他撞了個滿懷。

  韓上雲大吃一驚。

  因為自從眠雲閣從法租界搬到老城廂以後，三姨太仙冰嫌棄老城廂這邊環境髒亂，馬路破舊，坑坑窪窪全是搓板路，坐在汽車裏顛簸得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所以從沒來過眠雲閣一次。

  “你怎麽跑這裏來了？”韓上雲失口叫了一聲。

  他見三姨太仙冰一反常態，身上穿的銀狐皮大衣上沾著灰土髒兮兮的，頭上沒有戴帽子，露出頭發亂蓬蓬的，而且臉色煞白，全然沒有一點兒血色，不曉得出了什麽事情，連忙又追問了一句：

  “出了啥事？”

  三姨太仙冰勉強做個笑容，答道：“沒啥事。人家就是想你了，特別想，所以跑來看你。”

  “哎呀！我正準備回家呢。你想我打個電話不就行了？沒事瞎跑啥。天這麽冷也不戴帽子。”韓上雲說道。

  “嘁！打電話幾回能找到你？我出來戴著帽子的，一路上淨給日本鬼子鞠躬了，帽子掉地上了，髒的不行，誰還戴著？”三姨太仙冰解釋道。

  “你的大衣怎麽回事？全是灰土。”韓上雲問道。

  “日本鬼子朝我大聲嚷嚷，嚇得我摔一跤，搞得髒兮兮的。”三姨太仙冰說道，“上雲，你樓上的房間裏不是有淋浴嗎？我要去先洗個澡，身上髒死了。”

  “哎呀，別洗澡了。你陪我去趟花煙巷辦點事。然後咱們就回家。等回家你再洗澡吧。”

  “不嘛。我身上太髒了，需要馬上洗才行。”

  韓上雲曉得三姨太仙冰有潔癖，沒事一天還要洗三回澡呢，更何況在地上摔了一跤，那是肯定要洗了，這個可阻攔不得。他於是點點頭，帶三姨太仙冰上樓去了他的房間。

  三姨太仙冰跟他進了屋，目光逡巡一圈，檢查一番，說道：“乖乖！這麽小個房子，到底有什麽好的？讓你樂不思蜀，連家都不回了？我猜你肯定是背著我有了相好的。”

  “你看看你！又來了！這一陣子煙館事情多，我忙得實在脫不開身，再加上過路口要給日本鬼子鞠躬，我就懶得出門跑來跑去的了。哪有什麽相好的？”韓上雲辯解道。

  “真的麽？”

  “真的。”

  “那你說你隻愛我一個。”

  “我本來就是隻愛你一個嘛！這還用說麽？”

  “人家要聽你親口說嘛。你親口說一遍才算是真的。”

  韓上雲隻得說了一遍：“我隻愛你一個。”

  “永遠？”

  韓上雲不曉得三姨太仙冰今日怎麽了，非要纏著他說這些情話，為了讓她高興，隻好故意做出含情脈脈的樣子，用充滿憐愛的眼神盯著她，仿佛是他頭一次見三姨太仙冰時的樣子，含情脈脈地說道：

  “嗯。永遠。我永遠隻愛你一個。”

  三姨太仙冰聽了，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仿佛整個人都陶醉了。她扭身去了盥洗室，刷牙漱口折騰了一會子。然後出來，把臉湊上去，給了韓上雲深深一吻。

  “好了。我要洗澡了。你下去等我。”

  韓上雲被她可愛的樣子弄得有些神魂顛倒，說道：“哎呀，不就是洗個澡嘛，又不是沒見過，怕啥，我就在房間裏等你好了。”

  “不嘛。我身上髒得很。要你下去等我。”三姨太仙冰堅持道。

  “好吧。那我就下去等你。”

  韓上雲歎口氣，戀戀不舍地下樓去了。

  下樓來到一層大廳，隻見旺旺歪在一張煙榻上，眯著眼睛正在噴雲吐霧，他過去一把奪了煙槍，罵道：“臭小子！你啥時候學會抽煙了？”

  旺旺噴雲吐霧正迷糊呢，冷不防煙槍像是被一陣大風刮走了，當即唬了一跳，睜眼一看，原來是韓上雲氣哼哼地瞪著他罵呢。

  旺旺渾身打個哆嗦，辯解道：“舅爺，我今天穿少了，在外麵呆的時間長，凍壞了，像得了風寒一樣隻是打哆嗦，店裏的夥計便要我抽口煙，暖和暖和就不哆嗦了。”

  韓上雲聽著蹊蹺，問道：“你不是開車帶你舅娘過來的麽？咋會在外麵凍著了呢？”

  “開車是開車，可是每個路口都要下車給日本鬼子鞠躬的呀。”旺旺說道。

  “下車鞠個躬，放個屁的功夫，咋會凍著了？”韓上雲納悶問道。

  “別的路口檢查時間都不長。可是到跟前路口那個日本鬼子，非說我和舅娘兩個是抗日分子嫌疑，叫二狗子把我按在汽車外麵，裏裏外外搜我的身，完事也不讓我穿外套，讓我就在車外麵站著。一直等到我舅娘回來。我們這才重新上車，開到你這裏。”

  “等你舅娘回來？咋回事？”韓上雲心裏咯噔一聲，想起三姨太仙冰滿身的灰土，頓時大驚失色，慌忙問道，“他們帶你舅娘去了哪裏？”

  “那會兒正好趕上日本鬼子換崗，我也不曉得那個日本鬼子帶她去了哪裏，等了好半天才回來。”旺旺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舅娘沒跟你講麽？”

  “沒有。我舅娘回來以後，就說上車快走，別的啥也沒說。”

  狗日的日本鬼子到底帶她去了哪裏？韓上雲意識到出了大問題。怪不得她剛才有些怪裏怪氣的。她平時不是這個樣子。她的大衣上全是灰土，帽子也搞丟了。

  韓上雲心中一凜，臉色立刻變得慘白，心想：丟他娘的！她會不會被日本鬼子給糟蹋了？

  剛想到這裏，突然“砰”地一聲，從樓上傳來了一聲槍響。

  韓上雲“啊呀”叫了一聲，感覺心髒被人揪了一把，抬腿便往樓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