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上雲聽英菊開口閉口死呀活呀的，又說要和正始埋在一起，心裏咯噔一聲，唯恐糾纏下去會出什麽意外，不敢再逼她離開上海了。

  這時候虞媽插話道：“韓先生，太太不走，我留下來陪著她好啦。那個船票好貴的，我聽人家說，一張船票能換一幢花園洋房。我這把老骨頭，連皮帶肉不過四兩重，喂烏鴉都吃不飽，怎麽配得上一張船票呢？”

  韓上雲連忙衝她擺擺手，說道：“虞媽，你快點幫我勸太太去香港是正經事。沒來由地說船票幹啥。這關船票什麽事！”

  虞媽把頭低下去，不再言語了。

  韓上雲過去拉一把孝龍，說道：“孝龍，你跟我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講。”

  孝龍於是跟著韓上雲出了廳堂，穿過天井，來到大門外，站在弄堂裏。

  韓上雲問道：“孝龍，你為啥不走？”

  孝龍低著頭，漲紅了臉，一聲不吭。

  原來這些天，他們神槍特工隊幾個人一直在商量殺鬼子報仇的事情。

  小虎的主意是：“我們一起殺進日寇海軍司令部，見一個殺一個。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像顧先生那樣，血灑沙場，與日本鬼子同歸於盡，死得像個真正的爺們。”

  這個主意令孝龍和杜滿月熱血沸騰。

  但是美娟不同意。因為照小虎的想法闖進司令部去殺日本鬼子，他們也必死無疑。這麽死太便宜日本鬼子了。美娟堅持要製定一個作戰計劃，既能殺日本鬼子，又能全身而退。這樣可以保持戰鬥力，長期持久地殺日本鬼子。

  因此孝龍滿腦子想的都是殺日本鬼子，壓根沒想過離開上海。

  韓上雲這些日子見他們幾個人動不動就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神神秘秘的商量什麽，早就猜出他們在打什麽算盤。

  那還是在水生剛死的時候，孝龍、小虎和杜滿月拿了武器要去找日本鬼子拚命。還好被他發現，死活攔下了，將三人鎖在屋裏不許出門。還叫了幾個心腹手下白天黑夜看守。

  可是三人被關在房裏，沒有半刻消停。

  小虎和杜滿月像兩頭發狂的獅子，一個端著衝鋒槍，一個雙手拿兩把短槍，整日樓上樓下地亂跑，演練奔跑，急停，臥倒，射擊。

  孝龍要麽抱著狙擊步槍到閣樓上，打開窗戶，趴在地上練習瞄準射擊，一天不出一點兒聲音；要麽光著膀子跑到天井裏，把狙擊步槍握在手裏當成水火棍舞成一團風，口中呼呼哈哈一天喊個不停。

  後來美娟去找他們了，嘀嘀咕咕不曉得說了些什麽，幾個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不那麽躁動不安了，一個個出來進去繃著臉，似乎在思考什麽事情，再也不提打鬼子的事情了。

  這樣一來，韓上雲反而更擔心了。

  他知道美娟人小鬼大，主意最多，幾個孩子裏麵數她這個女兒最像爹，遇事沉著不慌張，做事周密有計謀。雖然她年歲最小，可是小虎他們幾個全聽她的。從一切反常的情況看，美娟肯定在籌劃什麽大事情。

  韓上雲直急得眼皮亂跳，整夜睡不好覺。可是幾個孩子均守口如瓶，問誰也問不出半句話來。所以他特別想盡快把孝龍和美娟送走。隻有他們離開上海，他心裏才踏實，才不辜負水生的托付。

  韓上雲此時見孝龍低著頭一聲不響，一字一頓地說道：

  “孝龍，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幾個籌劃殺鬼子呢！告訴你，隻要我在，門都沒有，想都不要想。我問問你，你還記不記得你為什麽叫孝龍？”

  “記得。”孝龍啞著嗓子答應一聲。

  “我看你根本不記得了！”韓上雲突然提高了嗓門，簡直嚷起來，

  “我今日再跟你講一遍。你爹當年在天虹舞台門口，有個刺客衝過來開槍殺他。你爹沒看見，滾地龍看見了，一下子撲到你爹身上，替他擋住了子彈。

  滾地龍是為你爹而死的，這話沒錯。可是問題不在這兒。我們大家是好兄弟，哪個趕上了，哪個就為兄弟擋槍，誰為誰死都不在話下。問題是滾地龍沒有兒子，所以你爹把你過繼給他當孝子。這麽著，才給你起了孝龍這個名字。

  滾地龍是我的好兄弟。所以我不能讓你留下來逞能。你必須走。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

  你要為了你幹爹活著，到了他的祭日，給他燒香磕頭。還要為了你親爹活著！你大哥不在了，你就是你爹的大兒子！到了他老人家的祭日，你不給他燒香磕頭，誰給他燒香磕頭？

  另外，還有你的弟弟、妹妹，你現在是大哥。長兄為父。你不照顧他們，誰照顧他們？還有你大娘、二娘，你不孝順她們，誰孝順她們？”

  韓上雲一番話把孝龍給說蒙了，感覺肩膀上一下子被壓上了千鈞重擔，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隻想去殺鬼子，根本不願意給弟弟妹妹們當大哥。他猛地抬起頭，衝著韓上雲吼了一嗓子：

  “上雲叔，為啥非要我當大哥？”

  韓上雲也衝他吼起來：“因為是他娘的老天爺定下來的！偏偏就是你！你現在是家裏的頂梁柱！這個家要靠你撐著，明白不？”

  孝龍嘴張了幾張，再也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心裏湧起千萬般委屈，喉嚨裏一陣哽咽，嗚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韓上雲一把摟住孝龍的肩膀，輕聲說道：

  “孝龍，聽我跟你講，你大哥正始是我這輩子最敬佩的人。當年你爹派我去北平接他回上海，曾經跟他不住嘴地聊了三天。他那麽大學問，可說的話我全聽得懂，字字都往我心裏去，全在理上。

  我記得正始有一回跟我講，男人的勇敢不是打打殺殺逞強，而是承擔責任，有擔當。照顧好家裏的婆姨孩子，保護他們，是一個男人最大的責任，也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勇敢。

  現在你曉得了吧？說服你娘去香港，照顧好弟弟妹妹，這些都是你的責任。你要把這個擔子挑起來，才能成為像你爹和你大哥一樣的男子漢大丈夫！”

  孝龍聽完，愣了一會兒，終於說道：“上雲叔，我明白了。”

  韓上雲於是推了他一把：“明白了還愣著幹啥？還不快去勸勸你娘，讓她去香港。”

  “是。上雲叔。”孝龍用手背擦擦眼淚，喉嚨哽咽著答應一聲。

  兩個人一前一後回到廳堂。

  沒想到剛一進屋，英菊便說道：

  “上雲，不用孝龍勸我了。我去香港就是了。虧你費心，實在是辛苦你了！水生有你這樣的兄弟，這輩子值了。”

  韓上雲聽英菊這樣講，頓時慌了，連忙答道：

  “嫂子，快別這樣講！我韓上雲若是沒有水生哥，到現在還是個光著腚的叫花子呢，隻會用玻璃球打碎人家玻璃，訛點小鈔票，吃錫箔灰，哪有今天？我現在的一切都是水生哥給的，這筆賬又該怎麽算呢？”

  英菊點點頭，不再說下去了，轉而問道：

  “上雲，我問你，你把船票都給了我們。那你和小虎呢？日本鬼子來尋你報仇咋辦？”

  “我又沒炸日寇的軍艦，他們沒來由地尋我做什麽？我還有點瑣碎的事情要辦。”

  韓上雲輕描淡寫地回答道，

  “嫂子，維英走之前，我們倆一起把水生哥的產業能變賣的都賣了。錢都是維英經手存在匯豐銀行。有個朋友叫徐平安的，是匯豐銀行的部門經理，由他的助理小白負責把錢轉到香港去。所有的票據都在維英手上。等你們到了香港，用起來方便得很。

  目前隻剩下大世界和十幾家大煙館還沒賣出去。這些房產咱們背不動帶不走，留在這裏被日本人占了去，白白便宜了這幫狗日的。所以我和小虎暫時留下來，一邊做煙土生意，一邊等時機把這幾樣地產處置了。然後我們爺倆就去香港找你們。”

  英菊說道：“賣不動就拉倒算了。上雲，咱們本是一家人，哪能我們都走了，把你們爺倆留在這裏等著吃日本鬼子的大炸彈。”

  “這個你不用擔心，嫂子，”韓上雲安慰英菊道，“現在整個上海都被日本鬼子占領了，他們的人遍地都是。扔一個炸彈下來會炸死他們自己人，所以他們斷不會再扔炸彈了。”

  “可是大世界和煙館賣不出去咋辦？你不能老呆在上海吧？”

  “這幾天市麵上的情形變了，大世界和煙館也許很快就能賣出去。”

  “哦？怎麽回事呢？”

  韓上雲跟英菊解釋道：

  “早先剛打仗的時候，人人都躲在家裏不敢出門，整日擔心被日寇的大炸彈炸死。現在不同了，日本鬼子打下了南京。政府跑路去了重慶。原來他們抗日隻是嘴上說說而已，到了動真格的時候，跑得比誰都快。

  大家全都明白了，抗日基本無望，這仗沒的打了。照著國軍轉移陣地的速度，過不了幾天，整個中國都會被日寇占了去。等到國軍再也沒有陣地可轉移了，就隻剩下繳械投降。

  這麽一來呢，大家反倒是想開了。沒什麽可惦記的了，橫豎是個死。趁現在日本鬼子一時半會兒還不敢打進租界來，能吃就吃能喝就喝，有多少錢全花了它，能樂一天就樂一天吧。報紙上管這個叫前方吃緊，後方緊吃。

  法租界的難民全回鄉下家裏去了。大世界重新恢複營業，跳舞廳、電影院，天天爆滿，人多得像簍子裏的螃蟹，去晚了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照這樣的情形，估計用不了一個禮拜就能賣出去。等我再處理完手頭零碎的事情，至多兩個禮拜，我就能和小虎去香港了。”

  英菊聽完，鬆一口氣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放心了。真是辛苦你了。能早賣就早賣了，甭管什麽價錢，你和小虎早去香港是正經。”

  “是，嫂子。”韓上雲答道。

  英菊衝大家揮揮手：“都散了吧。回去收拾東西。後天坐船去香港。一切全聽上雲安排。”

  幾個孩子回自己的房子去了。虞媽去樓上收拾東西。韓上雲告辭也走了。

  香竹站起來跟英菊道別，抬腿剛要走，卻被英菊叫住：

  “香竹先生，你等一下，我還有句話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