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白霧籠罩上海灘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3787
  寒冬,上海灘刮起了凜冽的風,連刮了一整夜,將南京上空濃濃的血腥味吹來,彌漫了整座城市。寒風掠過黃浦江,從水麵上吹起陣陣白霧,籠罩住上海灘,令這座城市失去了往日的模樣,變成一片白茫茫。

  寧滬抗戰架子擺得足,但其實並沒有真正抗日的決心,南京政府隻是希望列強介入調停。這場大夢終成泡影。國軍再一次全麵崩潰,如同他們在上海八一三淞滬大戰一樣。隻不過,這一回敗得更慘。在上海他們還堅持了三個多月。而這一回,隻打了三天,便潰不成軍,一瀉千裏。

  日寇攻占了南京。

  南京政府發明了一個與“詩和遠方”具有同樣魅力和顏值的新名詞:國軍轉移陣地。之後,便倉皇逃往重慶。

  日寇的鐵蹄肆虐南京城的街巷,日寇的槍彈穿透南京人的胸膛,日寇的軍刀砍下南京人的腦袋。日寇為慶祝他們的勝利,以屠城的形式進行狂歡。空氣在顫抖,大地在燃燒。三十萬生靈慘遭塗炭。日寇將這座曆史悠久的六朝古都金陵變成了人間地獄。

  阿拉密斯號郵輪停靠在上海法租界郵政碼頭,遠遠看上去,仿佛一個巨大的黑盒子。再過兩天,它將起錨出發駛往香港。這是上海灘最後一班自由航行的輪船。

  上海淪陷後,租界成為孤島,所有出港海域已經全部被日寇封鎖。法租界和公共租界駛往外埠的輪船,從下禮拜一開始,將一律接受日寇憲兵檢查。

  日寇在南京和上海兩地大肆搜捕抗日分子,很多人上了黑名單。水生和木良作為“上海統一抗日會”的會長和副會長,是赫赫有名的抗日分子,自然名列黑名單之上。

  木良在淞滬大戰國軍潰敗之後,對國民政府深深失望,不抱任何幻想,已經舉家離開上海,前往香港。他本想帶英菊和孩子們一起走。但是英菊堅決不肯,執意要留在上海灘,隻讓兒子維英跟著他們一起走了。

  水生和簽子阿福、李阿大,已經葬身黃浦江,魂歸上海灘,各得其所。

  水生來自黃浦江,歸於黃浦江。已經重新變成了一條黑泥鰍,一天到晚不停遊,滄海多麽遼闊,不問天長地久。日寇去哪抓他這個抗日分子去?

  韓上雲隻是擔心英菊和幾個孩子。因為那天他本來是要和水生一起去轟炸日寇軍艦的,可是水生非讓他留下來,把竹菊坊的老婆孩子的性命全托付給他。所以韓上雲深感責任重大,他必須要保證英菊和孩子們的安全,這樣才能對得起水生。

  阿拉密斯號郵輪一票難求。因為是最後一班自有航行的輪船,許多被日寇列入黑名單的抗日分子都要搭乘這一班輪船逃離上海灘。

  另外,南京大屠殺令上海人一夜間變成了驚弓之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萬一那些變成嗜血野獸的日寇意猶未盡,轉個圈重回上海灘,搞一次上海大屠殺,誰又能逃過這一劫呢?

  所以阿拉密斯號郵輪儼然成了上海人的諾亞方舟。大家擠破腦袋非要上船不可。好像上得了船就能活命,上不了船就是死路一條。

  船票被炒成了天價,可是依然買不到。因為船票早已經通過各種關係、各種渠道流入上海灘最有實力和背景、手眼通天的人手中。

  韓上雲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搞到了船票,一共七張。

  他懷裏揣著船票去了竹菊坊,找到英菊,請她務必帶著一家人離開上海去香港。

  “嫂子,郵輪後天早晨出發去香港。這是七張船票。你一張。虞媽一張。二太太一張。香竹先生一張。還有孝龍、美娟、維素各一張。”韓上雲說道。

  “讓他們幾個走吧。我不走。”英菊睜著一雙眼珠慘白的瞎眼,循著聲音望望韓上雲,搖搖頭說道,“我要留在竹菊坊,我就待在這裏,哪兒也不去。”

  英菊的一雙眼睛是在水生死的那天瞎的。

  那天,她聽說水生和簽子阿福、李阿大駕駛小火輪轟炸日寇的軍艦,與日寇同歸於盡了,立刻便覺得渾身的血仿佛變成了噴泉,直往眼睛上湧,衝破眼膜噴了出去,登時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

  等她醒來以後,就瞎了,什麽也看不見了。

  不過她堅信水生不會死。他本來就是條黑泥鰍,到岸上也許會死,在黃浦江裏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死的。等著吧,過幾天他自己就遊回來了。

  “嫂子,這是最後一班自由出港的輪船,日寇不檢查旅客。以後所有的輪船日寇都要檢查旅客才放行。水生哥是‘上海統一抗日會’會長,上了日寇黑名單的抗日分子。你想想,日寇能放過他的老婆孩子嗎?嫂子,你們再不走,恐怕以後就走不成了。”韓上雲焦急地解釋道。

  英菊想了想,把虞媽叫過來,吩咐道:“虞媽,你去把大家都喊過來吧。一起商量商量。”

  過了一會兒,一家人都到齊了,包括香竹先生也來了,滿滿登登坐在廳堂裏。

  英菊把乘坐郵輪去香港的事情跟大家講了一遍。

  她並不問白素素的意見,直接說道:“孩子二娘,維素還小,你帶著他一起去香港。這個沒啥好商量的。就這樣定了。”

  “是。”白素素答應一聲。

  韓上雲便把兩張船票給了她。

  她於是拉著維素回自己房子去了。臨走時,戀戀不舍地看一眼孝龍。可是孝龍雖然是她兒子,但是一出生就說好了過繼給死去的滾地龍當孝子的,一直給英菊養著,所以她這個當娘的做不了孝龍的主。孝龍也抬頭看一眼白素素,沒有說什麽,又把頭低下去了。

  等白素素帶著小兒子出去以後,英菊說道:

  “你們幾個說說吧。走還是不走?”

  “娘!我不走。”孝龍想都不想便說道。

  美娟在一旁附和道:“娘!我也不走。”

  香竹一聽兩個孩子都不要走,立刻著急起來,說道:“哎呀!你們兩個咋回事?沒聽你上雲叔講麽?以後日寇就要上船檢查旅客了。你們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我們不管。我們要留在這裏等爹回來。”兩個人齊聲答道。

  因為他們聽說過,當年爹曾經被刺客暗殺,就是跳進黃浦江,死裏逃生,活著回來的。

  “香竹先生,爹是水命,遇水則活。隻要有水他就死不了。這話還是上回你說的呢,怎麽現在自己卻忘了?”孝龍和美娟堅持說道。

  “哎呀!這次不比上回。雖然都是在水裏,可是終究不一樣。”香竹焦急地說道。

  “怎麽不一樣?”兩個人問。

  “上回有滾地龍在身邊呢!滾地龍是你們爹的‘的盧馬’,倏地變成一條青龍,帶著他跳入黃浦江,所以能死裏逃生。可是這一回,滾地龍不在了。他身邊隻有李阿大和簽子阿福。他們兩個不管用。

  李阿大前生是隻蝸牛,修煉到今世跟隨你們爹,功德圓滿,再投胎成高大男子,來世將做一員武將,保民安邦,青史留名。

  而簽子阿福本是地藏王菩薩的坐騎獨角獸,名號“諦聽”,生性頑劣,私下凡間犯了大罪,還好跟隨你們爹,將功抵過,炸日本軍艦當晚,就已經被地藏王收回去了。

  你們現在明白了吧?李阿大和簽子阿福誰都幫不了你們爹。雖然是在水裏,但是沒有了‘的盧馬’,你們爹自然就回不來了。你們留在這裏等,又如何能等到他呢?”

  香竹一番話說得有鼻子有眼,頓時把孝龍和美娟都聽得幹瞪眼。

  不料英菊在一旁幽幽地說道:

  “香竹先生,你說的李阿大是蝸牛,簽子阿福是地藏王的獨角獸,這些個我都信。可是你說水生沒有‘的盧馬’就回不來,這個我不信服。我跟你講,水生是金剛鑽打造的身體,骨頭硬著呢!

  他都死過多少回了?哪一次不是又活回來了?

  早時候有一回,他被瘦蟑螂打成了一攤肉餡。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結果呢?愣是被花子五哥的金創藥救了回來。

  後來有一回,他在大世界被刺客打了兩槍,所有人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了。結果呢?他又從水裏活著回來了!”

  說到這裏,英菊原本慘白空洞的眼眸突然綻放出一束光芒,

  “所以呢,隻要我在竹菊坊等他,就一定能等到他活著回來!”

  韓上雲最怕聽英菊說等水生回來了。因為隻要她不走,孝龍和美娟肯定也不會走的。他連忙說道:

  “嫂子,你聽我講,那日我本來要和水生哥他們一起去炸鬼子的軍艦。水生哥不要我去,把你和孩子的性命托付給我,所以我才沒有去成。否則的話,我現在早和水生哥他們在一起了,那該有多快活?!哪還用在這裏受煎熬?”

  韓上雲說著話眼睛都紅了,

  “嫂子,你若是不走,那孩子們也不走,留在這裏有多危險?水生哥炸了日寇的軍艦,日本鬼子能善罷甘休麽?等日寇打進法租界,第一件事就會殺到這裏來,找水生哥的家人尋仇報複。

  他們又是機槍又是大炮,還有坦克車。我和兄弟們就算渾身是鐵,能打幾顆釘?怎麽是他們的對手?若是孩子們有個三長兩短,水生哥的血脈怎麽辦?我還有什麽臉麵去見他?”

  韓上雲一番話觸動了英菊,令她驀然想起大兒子正始來,不由得渾身一顫。

  其實她的眼睛瞎了以後,非但沒有感到痛苦,反而覺得欣慰。因為對於她來說,自己之所以長了一雙眼睛,唯一的用途就是看兒子正始。除了正始以外,這世上沒有其他任何事情值得一看。

  她瞎了的雙眼中,珍藏著正始回到上海以後的一幅幅畫麵。

  每一天,她都會呆呆地坐在廳堂的沙發上,睜大了白茫茫一片的眼眸望著空中,靜靜地回放這些畫麵,就像放幻燈似地,看正始邁著大步向他走來;看正始拿著鋼筆記錄抗日捐款;看正始帶著弟弟妹妹在大世界門口製作難民卡。

  一直看到最後一幅畫麵:

  正始在門口立住,就在這個廳堂門口,手扶著門框,回頭朝她一笑,說道:娘,我答應你,明天一準兒回來,吃完你做的百葉結燒肉,留在家裏好好睡上一覺。

  她用瞎眼看完最後一幅畫麵之後,就會立起身,隻憑感覺走到門口,腳尖踮起來,將手伸向高處,扶在門框的一個固定位置上。她確信那個位置就是正始那天摸過的地方,上麵還存有正始的溫度,摸上去熱熱的,感覺就如同在撫摸兒子的手。

  韓上雲見英菊的一雙瞎眼中突然流出淚來,不曉得她又在想什麽,慌忙問道:

  “嫂子,你怎麽啦?好好的怎麽又哭了?好歹說句話啊!”

  英菊抽泣了一聲,哭著答道:

  “上雲,正始就埋在上海,我怎麽能走呢?我要死了以後埋在他身邊,用我這雙瞎眼望著他。要是我去了香港,死在那邊,回不來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