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一道殘陽鋪水中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3289
  秋日的琴絲

  綿長

  聲聲緩緩

  將我的心

  割傷

  萬物變得蒼白

  窒息

  鍾聲鳴響

  逝去的時光

  我哭泣

  終於要離開

  在淒涼的秋風裏

  仿佛落葉

  東飄西蕩

  初秋的早晨出奇的冷,天空陰雲密布,恍若蒙上了一層黑紗。從後半夜便下起雨來,淅淅瀝瀝,滴滴答答,伴隨嗖嗖的北風,樹葉蕭蕭落下,仿佛天空在哭泣。

  美娟騎著摩托車從中法大藥房倉庫院子緩緩駛出來。

  摩托車挎鬥裏坐著小虎,雙手握著衝鋒槍,把槍口對著前方。

  孝龍和杜滿月在前,明倫和明理在後,四個人抬著一口臨時用門板和桌子板拚湊而成的薄薄的棺材。

  正始躺在棺材裏麵,經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現在終於睡著了。

  他的生命是那樣短暫,他的青春是那樣燦爛,仿佛一顆流星從天上劃過,用他的光明照亮了所有人,然而他自己卻突然隕落,瞬間熄滅了。

  屠元興和陳家根,穿著一身黑衣,緊跟在正始的棺材後麵,低著頭默默地走著。

  從大世界難民收容所開始的斑疹傷寒,因為正始領導的及時而有效的行動,遏製了傳染,沒有爆發瘟疫,成千上萬的難民因此得救。正始卻勞累過度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難民們很早便來到中法大藥房倉庫大門口,等正始的靈柩出來,便如潮水般湧上去,跟在屠元興和陳家根身後,一起為正始送殯。

  走在路上,不斷有從各個難民收容所來的難民,加入到送殯隊伍中,越來越多,形成一條由人聚集而成的河流,在冷風細雨中緩緩流淌。遠遠望去,正始簡陋的靈柩高高聳立,宛若河流中漂泊的一條船,隻是沒有帆。

  不過正始不需要船帆,不需要辨別方向,這條人流成的河知道把他送去何方。那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地方,現在要把他送回去。他的生命就這樣神奇地畫了一個圓,從開始到結束,起點成為了終點。

  木良連夜叫人把四明公所最裏麵的那間房子拆了,變得空空蕩蕩,成了一塊四四方方的墓地。

  穴坑已經挖好了,就在墓地中央。

  木良叫挖穴坑的人去前麵休息。他獨自一人留下來,盤腿坐在穴坑旁邊,垂著頭,靜靜地等待正始的到來。

  淒涼的雨,紛紛落落,已經將他全身淋濕了。淚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模糊了雙眼。

  煙雨朦朧中,水生像隻壁虎一樣貼在拖船船底,和棺材板一起來到了上海灘。後來這些棺材板被做成了棺材,停放在此處原來的房子裏。

  煙雨朦朧中,水生被人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被英菊用獨輪車推著送到這裏,被木良偷偷藏進了棺材。

  煙雨朦朧中,英菊挎著籃子來給水生送飯,不留神卻被已經康複的水生一把拖進了棺材。

  煙雨朦朧中,就在這個棺材裏,正始懵懵懂懂地來到了這個世界。

  可是等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竟然找不到一具棺材讓他安息。

  木良找遍了上海灘也沒有找到一具棺材。他隻能叫人拆了自己辦公室的門板和桌板,臨時用拚湊了一口棺材,其實隻是個特大號的木頭盒子而已。今日的雨是那樣淒厲,雨水肯定會穿過薄薄的木板,打濕正始疲憊的身體。木良想到這裏,簡直傷心欲絕。

  他做甬幫同鄉會會長很多年,送靈柩還鄉、安葬死人,是他的日常工作。昨晚上還一起喝酒吃飯的人,今天早晨起來卻死了。這些事情他見得多了。早已經看淡了生死。萬事到頭都是夢,明日黃花蝶也愁。他在這裏送走了很多死人,從來沒有哭過一次。可是正始的死卻讓他肝腸寸斷。

  因為那天早晨杜滿月跑到他家來,說難民中發生了斑疹傷寒,正始請他找卡車拉發燒的病人隔離。他隻是跟杜滿月說了一句:你回去跟正始說別累壞了。要他保重身體,注意多休息。然後便忙著帶他們去找卡車了。

  他怎麽會沒想到正始已經累垮了呢?

  他若是早想到這點,無論如何也要把正始拉回家,按在床上讓他睡一覺休息。這樣的話,正始就不會死了。可是他偏偏沒想到。他一直為這個而自責,心如刀絞。

  過了一會兒,莫金生和莫麗菊,還有莫桂蓉陪著梅蘭芳,也到了四明公所。大家挨著木良席地而坐,一起在細雨中等待正始。

  孩子們一大早就出去給正始送殯下葬了。

  可是水生和英菊卻留在家中,坐在空空蕩蕩的廳堂裏,一動不動,互相誰也不說一句話。

  正始隨風而逝,倏地消失不見。這一切實在太快了,快得讓人猝不及防。

  水生想起正始小時候離開上海那次,被張媽背在背上進碼頭,他想伸手摸正始一下,可是張媽走得太快了,他伸手過去卻摸了個空。然而這一次更快,他還沒來得及伸手,正始便走了,一切成空。

  水生手裏捧著兒子送給他的那雙布鞋。

  他喜歡這雙布鞋,穿起來又合腳又舒服,一回家便穿上走來走去舍不得脫,已經將千層底磨薄了。正始便說等打完仗帶他和娘去北平,再去前麵大柵欄給他買幾雙。他心裏一直盼著那一天呢。可是那一天永遠不會來了。

  英菊坐在法式沙發上,手裏拿著兒子送給她的懷表,眼睛盯著門口。

  懷表每天下午五點還會唱那首法語歌曲,然而她的兒子卻不會再回來了。可是英菊不願意相信。她會讓懷表一直唱下去的,永遠唱下去。每到懷表唱完歌,她就會坐在這裏,望著門口等兒子回來,一直等下去,永遠等下去。

  天黑的時候,孩子們回來了。

  屠元興也跟著幾個孩子一起來到竹菊坊。

  英菊起身,請屠元興坐在沙發上,與水生麵對麵。她叫虞媽奉茶。自己和孩子們一起去八仙桌那邊坐下。

  “水生兄,正始安葬好了。”屠元興說道。

  水生點點頭,沒有說話。

  屠元興回來上海以後,他們倆還是在遲中元的作戰指揮部裏見的麵。

  當時遲中元介紹屠元興時說:這是紅軍從延安派來的指導員。

  水生聽了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他根本不問屠元興怎麽離開上海灘的,又是如何回來的。他隻是朝屠元興拱手說道:

  元興兄!好久不見!

  屠元興微笑著答道:水生兄!好久不見。

  遲中元這才明白原來他們兩個是上海灘的老朋友。

  水生問屠元興:元興兄,你回來上海以後,去見過老頭子沒有?

  屠元興答道:忙得沒空。還沒有去見他呢。

  水生“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等仗打起來以後,韓上雲和小虎父子倆帶著幾個兄弟一直跟著屠元興,給國軍做向導,幫著國軍打日寇。水生又在作戰指揮部見過他兩次。但是忙忙亂亂的,二人隻是打個招呼,並沒有交談。

  像這樣麵對麵坐著講話,從屠元興回來上海灘以後,還是第一次。

  屠元興說道:“水生兄,有件事情我想了半天,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

  “好。”水生答道。

  “正始和我一樣是個共產黨員。”

  水生點點頭,沒有答話。

  屠元興解釋道:

  “我這次從延安回來上海有兩個任務,一個是協助國軍作戰打日寇,另一個是協助正始做難民工作。當時正始做了一個詳細完善的難民安置計劃,我聽了以後,覺得他的想法很細致,麵麵俱到,考慮得很周全。他完全可以獨當一麵,不用我幫忙了。我就把難民工作全交給他一人,自己跑去打仗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這心裏麵實在揪得慌。我當初若是留一半時間在法租界,幫他分擔一些難民安置工作,他就不會這樣操勞過度了。也就……,也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水生點點頭,沒有答話。

  屠元興接著說道:

  “水生兄,現在正始不在了,可是難民安置工作還要繼續做下去。對於我們共產黨來說,這個難民安置工作比打仗更重要。所以我要回來法租界,接替正始,繼續做難民安置工作。因為孝龍和小杜他們一直跟著正始做這個事情,熟悉難民安置的情況,我希望他們能再跟我幹幾天,等我把情況摸清楚了,就讓他們回來。水生兄,你看這樣行不行?”

  水生想了想,答道:“行。”

  屠元興不由得眼眶濕潤了,動情地說道:“謝謝你!水生兄。”

  水生搖搖頭,語氣平靜地答道:

  “元興兄,不用謝我。要謝就謝正始。我想他最願意看到的,莫過於我們繼續做他想做的事。他想把難民安置好,弟弟們就幫他繼續做。他想抗日,當爹的就幫他繼續做。

  我其實都在這兒琢磨一天了:正始死了。我他娘的還活著幹啥?

  現在我終於想明白了。

  我要做他最想讓我做的事情。這是我活下去的意義。”

  水生說完,抬起頭,看窗外風雨中落葉東飄西蕩。然而有一片落葉卻逆風而行,直飛向天空,越飛越高。

  那落葉倏地幻化成為正始的臉,在風雨中朝他微笑。

  落葉隨風將要去何方

  隻留給天空美麗一場

  曾飛舞的聲音,像天使的翅膀

  劃過幸福的過往

  愛曾經來到過的地方

  依稀留著昨天的芬芳

  那熟悉的溫暖,像天使的翅膀

  劃過我無邊的思量

  相信你還在這裏,從不曾離去

  若生命直到這裏,從此沒有我

  我會找個天使替我去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