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天使的翅膀(5)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4831
  正始問道:“羅阿先生,你說死亡僅僅是個開始,這話什麽意思?”

  “斑疹傷寒是緊隨戰爭而來的惡魔。它的魔爪抓住誰,誰就得死!”羅阿先生在胸前畫個十字,“上帝保佑!還好我們將病人隔離了。否則的話,若是爆發瘟疫,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

  這時候,護工突然從臨時病房跑出來,神色驚慌地對羅阿先生說道:

  “死了。那四個病人全死了。”

  這本在他的意料之中,羅阿先生並沒有慌亂,對正始說道:“他們四個人的死僅僅是個開始,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斑疹傷寒開始進攻了!它像洪水一樣快,瞬間吞噬一切。我們要和它比速度,大戰一場!”

  正始點點頭,鎮定地說道:“好。需要怎麽做?羅阿先生?”

  羅阿先生答道:“請你找人把屍體抬出來,先放在院子裏。每個屍體都要用單子蓋上。屍體必須馬上運走,越快越好。不能用運病人的卡車運屍體,需要另外找一輛汽車。正始先生,這些都需要你去辦。要快!記住,我們是在和斑疹傷寒比速度。”

  “好。我明白。我馬上就去找車來運屍體。”正始答道。

  正始立刻去叫醒在一間倉庫裏打盹的孝龍和杜滿月,還有幾個抬病人的難民。帶著他們把屍體抬出來,放在院子裏,蓋上布。

  他自己和杜滿月開車疾馳趕往四明公所。

  此時正是拂曉時分,天已經微微亮。

  遠處,一輪圓月依稀懸在天空,仿佛被水洗過了一樣,變得稀疏淡薄,隻剩下一個蒼白的輪廓。雲彩一層層地平攤在月亮下麵,恍若大海遠方的一層層的海浪。夜色正在靜悄悄地褪去,雲彩一點一點地變得紅了起來,好像一條白魚被開了膛,血緩緩地流出來,慢慢染紅了身上的鱗片。

  四明公所的大門敞開著,並沒有人看守。

  杜滿月直接把車開進去停在院子裏。

  這裏的兩側廂房已經改成了難民收容所。難民們都還在睡覺,院子裏安靜得很。

  正始從正殿旁邊的小路繞過去,來到後麵的辦公樓房。大門緊閉。他上去按了幾下門鈴。

  過了半晌,一個值夜班的辦事員,名叫虞小滿的,揉著惺忪的睡眼開門出來。因為正始給倪堅文守靈的時候在四明公所呆了好長時間,所有的辦事員都認得他。

  虞小滿一見是正始,連忙說道:“哎呀!原來是正始先生!這麽早你有啥事體?”

  “小滿,抱歉打擾了。”正始朝他笑笑表示歉意,“昨天夜裏有好多難民發高燒,在中法大藥房倉庫隔離搶救。死了四個病人,屍體要馬上運走。所以我來找你們的殯儀車運屍體。”

  “沒問題。殯儀車在呢。隻是司機不在。我馬上去他家喊他過來。正始先生,屍體要運到哪裏去?”

  正始猶豫了一下,說道:“這是斑疹傷寒,要傳染的。你說應該運到哪裏去?”

  “現在打仗死的人多,我們這裏連棺材都沒有了。百善堂在城外搞了處墳地火化屍體。我們同鄉會的死人都送去火化。我看難民的屍體也送去那裏燒了吧?”虞小滿回答。

  “行!就依你說的辦。小滿,麻煩你待會兒叫來了司機,直接帶著殯儀車去中法大藥房倉庫拉屍體。我還要去其他幾個難民收容所轉一圈看看。若是有發燒的病人都要運走隔離。”

  “好。我曉得了。你放心吧,正始先生。”

  虞小滿答應一聲,跑出去找司機去了。

  正始回到前院廂房難民收容所,叫醒了一個難民,問道:“你們這裏有發燒的病人麽?”

  那個難民睡得迷迷糊糊,說道:“啥發燒?這個不曉得。”

  正始說道:“麻煩你去把難民頭叫起來,讓他馬上來找我。我們大世界難民收容所有病人發燒,很厲害的,已經死了四個人。”

  那個難民一聽死了人,頓時慌了手腳,連忙去叫醒了難民頭,把他帶過來見正始。

  正始對難民頭說道:“你快喊醒幾個人,幾間屋子查一查,有沒有發燒的病人。”

  難民頭應諾一聲,當即喊醒幾個難民,帶著他們去檢查發燒的病人。

  結果幾間屋子轉了一圈回來,難民頭臉色慘白地說道:

  “老天爺!正始先生,一下子冒出來二十幾個發燒的!”

  正始說道:“這個發燒很厲害,會傳染的。你要騰出個地方來,把發燒的病人集中在一起,四周拉上簾子圍起來,暫時隔離。等著我派車來,拉他們去隔離病房。”

  難民頭帶著幾個人立刻忙乎起來了。

  正始上了汽車,要杜滿月拉著他,把法租界的所有難民收容所依次轉了一圈。結果很糟糕,每個收容所都有很多發燒的病人。

  正始讓每個難民頭都做簡單的隔離工作,騰出塊空地來,把發燒的病人聚在一處,四周圍上單子,與其他難民隔離開,等待救護卡車過來運走。

  他和杜滿月離開最後一個難民收容所,回到中法大藥房。

  正始下了車,對杜滿月說道:“小杜,我知道你很累了,可是還得辛苦你跑一趟。”

  “大哥,這點事算什麽?我一點不累。你吩咐吧!要我從哪個難民所開始拉人?”杜滿月回答。

  他也像孝龍和美娟那樣管正始叫大哥。正始也把他當親弟弟一樣看待。

  正始搖了搖頭,說道:“這麽多病人,你的車可拉不了。你現在趕緊去阿德叔家裏,跟他說明情況,請他幫忙找幾輛卡車來,幫我們拉病人。還有急需布單子,越多越好。待會兒你把事情交給明倫和明理兩個負責。你完事趕緊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等睡醒了再回來這裏找我。”

  杜滿月答應一聲,駕駛汽車疾馳而去。

  正始走進倉庫院子,看見四明公所的殯儀車已經到了。

  他過去找到虞小滿,問道:“屍體都拉到車上了?”

  虞小滿答道:“嗯。都弄完了。一共九個。”

  正始吃了一驚:“不是四個麽?怎麽這麽一會兒工夫就變九個了?”

  “這隻是個開頭,張醫生剛才跟我講,恐怕還會死更多的人呢。”虞小滿苦笑了一下,“正始先生,你放心吧。我們這輛殯儀車今日啥都不幹,專門盯著這裏的事情。運完這撥之後,我們馬上回來,再運下一撥。”

  “辛苦你了。”正始拍了拍虞小滿的肩膀。

  他默默地看著虞小滿上了殯儀車,跟司機一起開車拉著九具屍體出了倉庫院子。隻覺得空氣中有股死亡的味道彌漫開來,令他感到壓抑和窒息。忽然眼前一陣發黑,霎時間覺得天旋地轉,險些暈倒在地。他慌忙用手扶住牆,這才站住了。

  他手扶著牆歇了一會,感覺體力恢複了,便去找孝龍和那幾個抬病人的難民,說道:

  “大家辛苦了,再堅持一下,幫我把這裏所有的倉庫都騰空,像那兩間一樣,全改成隔離病房。”

  “大哥?幹啥都騰空了?咋回事?”孝龍問道。

  正始回答:“孝龍,我剛才和小杜把所有的難民收容所轉了一圈,每個地方都有發燒的病人,全要拉到這裏隔離。這些倉庫都騰空了恐怕也不夠用呢!”

  “哦。”孝龍應了一聲,隻覺得胸口有什麽東西似的堵得慌,低下頭不說話了。

  那幾個難民眼見著抬來的病人一個個死去,早驚駭得麵如土色,更是一聲不吭,像幾個木頭人一樣。

  “大家別想那麽多了。幹活吧。”正始說道。

  他帶著幾個人進去倉庫裏麵,把花子五哥的中藥箱子一箱箱搬出來,在院子裏找個牆角堆放整齊。同時仿效那兩間隔離病房的樣子,每個倉庫留些硬的箱子,沿兩側牆碼成地鋪,中間留個走道。大家悶著頭幹活,互相誰也不說話。良久,騰空了兩間倉庫,改造成臨時隔離病房。隻是沒有床單,地鋪還不成個樣子。

  張約翰出來找正始,告訴他又死了幾個病人,請他們趕緊把屍體抬出來。

  正始便叫大家放下手中的中藥箱子,先去抬屍體。一共五個。大家把屍體抬出來,找個牆角安放,隻是已經沒有單子蓋屍體了。

  這時候,天已經亮了。黎明的第一道光照進倉庫院子,在地上撒一片紅色,罩住了剛抬出來的五具屍體。從遠處傳來零星的槍炮聲,宣告激戰的一天即將開始。

  正始直起腰來,在心裏罵了一句:該死的日寇!

  耳邊傳來一陣轟鳴聲,杜滿月開著汽車,帶著兩輛封閉式運貨卡車開進倉庫院子裏來了。

  卡車停好,從車上跳下來明倫和明理兩兄弟。

  正始一見,立刻精神大振,跑兩步迎上去,激動地與他們兩個一一擁抱。

  “大哥,你要的布單子拉來了。”

  明倫和明理說著話,叫卡車司機打開後麵車廂,兩個人跳上去,將幾大包布單子從車上扔下來。

  幾個難民圍上來。先打開一包,拿出五條布單子過去蓋住了屍體。然後把其餘幾大包布單子搬到新騰空的倉庫裏麵。

  杜滿月過來問正始:“大哥,現在要我做什麽?”

  “啥也不要你做。去睡覺。”正始說道。

  “大哥,我根本一點兒不困,不妨事的,你盡管吩咐吧。”杜滿月堅持道。

  “那好吧,”正始朝杜滿月笑了笑,“你帶著他們去各個難民收容所,把發燒的難民都拉到這裏來隔離。”

  “是。大哥。”杜滿月答應一聲。

  他和明理、明理與正始告辭,一個個跳上汽車,旋風般地去了。

  正始盯著幾輛汽車駛出了大門。後麵排氣管冒出幾股黑煙,彌漫在倉庫院子裏,空氣中充斥著濃濃的汽油味道,聞起來嗆鼻子。他隻覺得喉嚨有些發甜,胃裏一陣翻湧,忍不住張開嘴,哇地一聲嘔吐出來。可是胃裏邊什麽也沒有,嘔吐了半天,隻吐出來一些酸水。

  孝龍聽見動靜跑過來,扶住他,問道:“大哥,你怎麽了?”

  “沒事。剛才被汽車尾氣嗆了一口。”正始虛弱地說道,抬手指了指牆邊堆放的中藥箱子,一大堆,仿佛一座花花綠綠的小山,“我隻是累了。你扶我去那邊休息一會兒。”

  孝龍扶著他慢慢地走過去,找一個角落,幫他坐在地上,把他的後背靠在藥箱上放好。

  “你去忙吧。我打個盹,眯瞪一會兒就好。”正始說道。

  說完隻覺眼前一陣金星亂冒,連忙閉上眼睛,片刻便睡著了。

  孝龍見大哥靠著紙箱子睡著了,不敢驚動他,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給大哥蓋在身上,然後接著去幹活了。

  正始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醒來睜開眼睛,見院子裏依舊是一片忙碌,抬病人的,抬屍體的,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晃。

  他掙紮著站起來,隻覺得雙腿軟綿綿地吃不住勁,連忙扶著紙箱子小山站住。

  這時候正好張約翰去一間臨時病房給新抬來的病人打針,從他麵前經過。

  正始連忙叫了聲:“張醫生。”

  張約翰停下腳步,說道:“正始,你起來幹什麽?再休息一會兒吧。他們已經把所有難民收容所的發燒病人都拉過來了。這就沒事了。”

  正始問道:“到現在死了多少人?”

  張約翰回答道:“我那邊病房死了二十三個。羅阿先生那邊不曉得,估計也得有二十多個。殯儀車已經拉了好幾趟了。”

  “死了四十多個了?”正始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張約翰答道:“死人不怕。就怕傳染。咱們已經把所有發燒的病人都拉來及時隔離。現在他們又去各個難民收容所轉一圈,再檢查,看看有沒有新增的發燒病人。咱們的速度夠快的。應該能控製住斑疹傷寒。”

  正始說道:“謝謝你!張醫生。你也該休息一會兒了。”

  張約翰答道:“好的。等我給新來的那些病人打完針。完事就歇一會兒。”

  “我跟你一起去。”

  正始說著話,跟在張約翰後麵去新的臨時病房。

  他剛走了幾步,突然倏地一下,手指尖感到一陣疼痛,和前兩次的情況一樣,仿佛被針紮了一般。隻不過,這一次的疼痛來的猛烈而迅速,宛若驚濤駭浪,從手指尖紮進身體裏,片刻吞噬了他。

  正始還沒來得及與死神搏鬥,便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眼睛裏的所有光都熄滅了。一切陷入了黑暗。

  張約翰猛然聽見身後撲通一聲響,連忙轉回身,看見正始倒在地上,一步衝了過去,大叫了聲:“正始!”

  他將正始的身體翻轉過來,把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聽了聽,沒有心跳的聲音。他連忙跪在地上,兩隻手疊在一起按在正始胸膛上,使出全身力氣給他做人工呼吸,口中喊道:“羅阿先生!快過來。”

  羅阿先生聽見叫聲跑出來,看見情況危急,二話不說,過去跪在正始的另一側給他做人工呼吸。

  搶救了半天,正始依然緊閉雙目,一動不動。

  張約翰和羅阿先生終於鬆開了手,一個個滿頭大汗,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張約翰痛苦地把頭埋進胳膊裏,嗚咽著哭泣起來。

  羅阿先生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哽咽道:“上帝保佑!主啊!萬能而仁慈的上帝!請你救救他,讓奇跡發生吧。他那麽年輕,風華正茂,你不應該讓他死去的。萬能而仁慈的上帝!請你收回你的決定,讓他活過來。阿門。”

  這時臨時病房裏麵突然響起護工的喊聲:“羅阿先生!你快來看!有個病人退燒了!”

  羅阿先生噌地從地上站起來,跑了進去,用手摸摸那個病人額頭,果然不燙了,退燒了。

  他立刻轉身跑回來,一把抱住跪在地上哭泣的張約翰,指著正始說道:

  “奇跡發生了!有個病人退燒了!我敢肯定正始是個天使。”他仰起頭來,指著天空的一片白雲,信誓旦旦地說道,“你看到了麽?那就是他的翅膀!天使的翅膀!在我們頭上盤旋,保護我們,引領我們,最終戰勝斑疹傷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