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孝龍和杜滿月一起回來竹菊坊，已經拿了藥，滿滿一大包阿司匹林。

  “藥房裏就剩這麽多了。我全拿了回來。”孝龍說道。

  “好。辛苦你們了。”正始一見還有這麽多藥，心裏立刻踏實了，臉上露出笑容來。

  英菊連忙招呼孝龍和杜滿月過來一起吃晚飯。

  正始見有了藥，心情大好，跟弟弟妹妹們說笑起來，給他們講自己在北京時頭一回喝豆汁的情形：

  “老北京人都說豆汁倍兒好喝。那天我琢磨著也嚐嚐，就要了一碗。夥計端上來，滿滿一大碗，看上去綠不幾兒黃不幾兒的，說不出來是個什麽色兒，打出娘胎就沒見過。我湊過去一聞。那味兒！好家夥，那叫一個嗆啊！不留神順鼻子吸了一口，險些沒背過氣去。

  我連忙在椅子上坐直了，氣沉丹田。用大拇哥二拇弟捏緊了鼻子眼兒，二話不說端起碗來，咕嘟就是一大口。了不得了！味道那個竄啊！就如同有人拿個大棒子伸我嘴裏玩兒命頂了一下，根本在椅子上坐不住了，撲通一聲，摔了一個大屁蹲，登時把屁股摔成了八瓣！

  這回你們知道了吧？等以後去北平，我帶你們去喝豆汁兒，都給我記住了，誰也不能坐在椅子上喝，都得站著，把後背倚著牆，一手端著碗，一手捏著鼻子，喝一口豆汁兒，先別咽，趕緊嚼一口焦圈，在嘴裏邊兒混在一塊兒，這才能咽呢！

  聽見了沒有？非得兒照我說的那樣喝豆汁兒，才能保證你們從北平回來的時候屁股還是兩瓣的。”

  弟弟妹妹們登時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笑出來了。

  美娟頑皮，照著大哥說的法子，一手捏著鼻子，一手端起碗，假裝是豆汁喝了一口，一喝覺得不對，發現了破綻，問道：

  “大哥，一手捏鼻子一手端碗，兩隻手都不得空，怎麽拿焦圈吃呢？”

  正始一下子被問住了，抓耳撓腮不曉得如何回答。

  英菊連忙在一旁給兒子解圍，插話道：“有娘在旁邊呢，怕啥？等你們喝豆汁的時候，娘站在你們跟前，幫你們拿焦圈。你們喝一口豆汁，娘就把焦圈遞過去讓你們咬一口，這不就行了？”

  幾個孩子聽了，想象著他們喝豆汁的情形：大家排成一排後背倚著牆站好。娘站在跟前，手裏托著一大盤子焦圈。孩子誰喝一口豆汁，娘就把焦圈遞到誰嘴邊讓他咬一口。頓時滿屋子的人都笑翻了。

  吃完了飯，又喝了一杯茶。正始與娘告辭，帶著孝龍和杜滿月離開竹菊坊。開車急匆匆趕回大世界。

  不多時到了大世界，他們直奔二樓去看那幾個發燒的難民。

  曹老伯說道：“正始先生，他們已經好多了。那藥可真靈！之前他們都燒得睡不成覺，現在吃了藥都睡了。”

  正始看見地鋪上躺著的病人比剛才走的時候又多了五、六個，連忙問曹老伯：“這幾個人是幾樓的？”

  “他們是樓上的。你剛才不是要我們轉一圈嗎？可巧就看見他們幾個，不曉得怎麽也發燒了，就按照你的吩咐抬下來。已經給他們吃藥了。”

  正始蹲下去摸他們的額頭，似乎比剛才更燙了。仔細聽聽，一個個鼾聲滯礙，像是有痰卡在喉嚨裏似的。

  他心裏咯噔一下，急忙起身來，說道：“燒得太厲害了。吃藥不管用，要打針才行。”

  他對孝龍和杜滿月說道：“勞駕你們辛苦一趟，趕緊去找張醫生，告訴他我們這裏有十幾個發燒的病人，吃藥不管用，要打退燒針。十萬火急。要快！”

  孝龍和杜滿月答應一聲，慌忙去了。

  這時候四樓和五樓也發現了幾個發燒的難民，被人抬下來。與那些發燒的人一起並排放在地鋪上。正始數了數，一共十九個。

  怎麽會突然有這麽多人發燒呢？他不由得緊張起來，可又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當下心裏亂糟糟地，焦慮不安地等著張約翰。

  等了不知道多久，張約翰終於接來了。

  張約翰和正始打了招呼，簡單問了問情況，便去看地鋪上的病人。

  他挨個看了一圈之後，表情變得異常嚴峻，也不說話，急忙從藥箱取出針來，一個接一個地給病人打針。

  打完了針，他對著圍在周圍的曹老伯和難民們，語氣輕鬆地說道：“好了。估計一會兒就能退燒了。”

  然後伸手拉了正始一把，說道：“正始，我要去你的辦公室喝口水。”

  二人於是一起去了辦公室，關上房門，麵對麵坐下來。

  “正始，這不是發燒，是斑疹傷寒。”張約翰麵色凝重地說道。

  正始的心突地一跳，問道：“什麽叫斑疹傷寒？”

  “斑疹傷寒也叫戰爭傷寒。患者像得了瘧疾一樣忽冷忽熱打擺子，或著是高燒不退，導致抽搐、昏厥、神智不清。嚴重的幾個小時就會死亡。戰爭期間，有很多屍體傷口暴露，虱子就會大量繁殖，然後將傷寒病毒傳播開來。有些難民可能是在日寇屠殺村莊的時候受了傳染，現在病毒發作了。收容所裏又是人挨人地擠在一起，所以傳染得很快。必須馬上處理，否則就會發生瘟疫。”

  “瘟疫。”正始輕聲重複一遍這個詞，他很清楚在這個時候發生瘟疫意味著什麽，“那怎麽辦呢？張醫生？”

  “必須給病人注射大劑量的氯黴素才行，可是我們藥房沒有……等一下，有了！我想起來了，馬思南路監獄的藥房裏麵有。因為牢房的老鼠多，囚犯經常會被老鼠咬傷，需要注射氯黴素。這下解決問題了。羅阿先生現在是監獄醫護室的醫生，我們馬上去找他拿藥。另外，這些發燒的病人必須馬上隔離，防止傳染，越快越好。”

  “哪還有地方隔離呢？”正始皺著眉頭說道。

  張約翰突然想起一個地方來：“中法大藥房的倉庫，應該能騰出兩間來用。走，咱們過去看一下。”

  二人立刻起來，叫上孝龍和杜滿月一起，出了大世界難民收容所，上了汽車，一路風馳電掣駛到中法大藥房。

  張約翰帶著他們穿過店鋪，進到後院倉庫。

  倉庫院子中央停著輛滿是泥濘的卡車。車身上噴著紅十字，依稀可見，是用來給前線送綁帶藥品用的，也用來送傷兵。晚上沒事，停在倉庫院子裏。

  倉庫有兩個守夜的夥計。張約翰讓他們把幾間倉庫門全打開，點亮了電燈。隻見每間倉庫裏都堆滿了陳皮五中藥。

  原來花子五哥的製藥廠因為在虹口，所以在開戰前關了工廠，把藥都拉回來堆在倉庫裏。本來準備打折促銷，賣光了完事。沒想到開戰以後，上海人一夜之間頓悟了，不再關心聰明和漂亮，滿腦子隻想著一件事：活命。於是花裏胡哨的陳皮五中藥隨著上海人的思想升華沒了銷路，隻好躺在倉庫裏睡大覺了。

  張約翰挑了兩間麵積較大的倉庫，讓兩個守夜的夥計幫忙把東西搬出來先堆在院子裏，騰空了做病房。

  準備完畢以後，幾個人重新上汽車，趕往馬思南路監獄去拿氯黴素。

  片刻到了，杜滿月將汽車停在監獄門口。

  張約翰下車，獨自一人進去了。

  正始和孝龍、杜滿月留在門口等。

  等了好久，直等得心慌了，才見監獄的大鐵門緩緩打開，從裏麵開出一輛卡車，在他們前麵停下。

  張約翰和羅阿先生從駕駛室跳下車來。二人都穿上了白大褂，還戴著白口罩。後麵車廂裏，有兩個醫療室值夜班的護工也一起來了。他們也穿著白大褂，戴白口罩。

  正始迎上前去。張約翰介紹羅阿先生給他認識。

  正始知道他以前當過公董局的臨時代辦，於是很客氣地用法文說道：“木須羅阿，麥喝稀鵓鴣。（法語：非常感謝，羅阿先生）。”

  其實羅阿先生在公董局當臨時代辦的那段經曆並不光彩。

  他本來隻是個醫生和藥劑師，若是呆在法國本土可以平平淡淡渡過一生。然而命運作弄人，鬼使神差來到了法租界，搖身一變成為了洋大人。又機緣湊巧，當上了公董局臨時代辦。

  權力欲瞬間膨脹，讓他迷失了自我。連續幾個決策搞得法租界雞飛狗跳、怨聲載道。強拆四明公所遭遇頑強抵抗，最終一片狼藉。他自己也被免職，被典獄長帶回馬思南路監獄醫療室，重新做他的老本行。

  這麽多年過去了。歲月之水已經洗滌了他身上的虛榮與無知，狂妄和自大，以及對權力的貪婪，讓他重新成為他自己－－一個醫生和藥劑師。

  所以羅阿先生根本忘了他曾經做過公董局臨時代辦，這段經曆早已經從他的記憶中抹去了。

  他向正始很有禮貌地笑了笑，聳了聳肩膀，平淡地答道：

  “日須梅德三。塞蒙奧不裏嘎雄。（法語：我是醫生。這是我的責任）。”

  張約翰向正始說道：“時間緊迫，咱們分頭行動吧？我和羅阿先生去中法大藥房倉庫準備。讓兩個護工跟著你們一起去大世界收容所拉病人。行不行？”

  正始點頭應道：“好的。”

  張約翰讓兩個護工從車廂的紙箱子裏拿出一個口罩來，讓正始戴上。然後指了指紙箱子說道：“正始。這箱子裏麵有口罩。待會兒去了大世界，發燒的病人，還有抬病人的難民，全要他們戴上口罩。”

  正始答道：“好的。我記下了。多謝張醫生。”

  正始和孝龍上了卡車，與兩個護工一起前向大世界。

  杜滿月駕駛汽車，拉著張約翰和羅阿先生，向中法大藥房的方向疾駛而去。

  很快，救護卡車來到了大世界難民收容所。

  正始帶著大家下了車，抬著一箱子口罩走進大世界，直接上了二樓。

  難民們大多睡覺了。

  曹老伯之前已經叫人用竹竿和布單子把所有發燒的難民都圍起來，算是做了簡單的隔離。

  他和正始打了招呼，說道：“正始先生，又多了三個人發燒。現在一共是二十二個。”

  正始點點頭，從箱子裏拿出一個口罩遞給他：“曹老伯，我們在中法大藥房倉庫安排了隔離病房，要馬上把病人轉移過去。麻煩你去找幾個人，要他們都戴上口罩，幫忙把病人抬到卡車上去。”

  曹老伯接過口罩戴上，叫來幾個難民，把口罩發給他們。

  大家跟著正始和護工一起往外抬病人，將二十二個發燒的難民全抬到救護卡車上。

  正始叫那幾個抬病人的難民跟他們一起過去中法大藥房。然後對曹老伯說：“曹老伯，麻煩你盯著點兒，一旦再有發燒的病人先集中隔離。我們到了之後馬上派卡車回來，再運他們。”

  救護卡車將發燒的難民運到了中法大藥房倉庫。

  兩間倉庫抓緊時間改成了臨時病房。

  倉庫裏的一箱一箱補腦液、補血口服液之類的藥品還沒有完全騰空。張約翰摸摸挺硬的，就讓人把剩下的藥品箱子在地上擺了一層當地鋪，上麵鋪著白單子，中間留一條走道，權當做簡易病床。

  眾人把二十二個發燒的難民抬進來，放在簡易病床上。

  張約翰和羅阿先生分別給他們注射氯黴素。

  正始和孝龍帶著幾個抬病人的難民旋即又回到大世界，樓上樓下仔細檢查一遍，果然又發現六個發燒的。他們再把病人抬上救護卡車，運回中法大藥房倉庫臨時病房。

  張約翰看了看這幾個新來的病人，跟正始說道：“先把他們平躺放好。等一會兒，我把前麵的病人注射完，就給他們注射。”

  正始把幾個病人平躺放好，轉身出去，趕到羅阿先生的那間臨時病房看情況。

  此時羅阿先生剛好注射完最後一個病人，抬頭看見正始來了，急忙一把拉他出去，來到院子裏。

  羅阿先生臉色凝重地說道：“正始先生，情況很嚴重。我這裏至少有四個病人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

  正始驚愕地望著他，問道：“什麽意思？”

  “我是說他們馬上就要死了。不幸的是，就其他病人的情況來看，恐怕這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