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送走了娘和妹妹，回到辦公室裏，伏案繼續寫完了那份捐款收入支出明細清單。然後下樓去，交給杜滿月，請他開車送去《滬報》報館。

  杜滿月開車走了以後，正始轉身回大世界，不想一步走猛了，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眼前像罩了塊布忽地變黑了，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幸好孝龍在他旁邊，上前一步抱住他，著急地問道：“大哥，你怎麽了？”

  正始扶住弟弟的肩膀站住，喘了幾口氣，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他勉強做出個笑容，回答道：“我沒事。可能是因為這些日子沒怎麽睡覺，累了。我剛跟娘說了，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回家睡個好覺。”

  剛說完話，他便覺得胳膊湧過一陣酸痛，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皮膚裏麵使勁撕扯他的肌肉。這種感覺以前也有過，寫字時間長了有時候就會這樣，把胳膊甩一甩就好了。

  他於是像以前那樣甩了甩胳膊，沒想到倏地一下子，手指頭仿佛觸了電似地一陣酥麻，針紮地一般疼了起來。

  他不由得嚇了一跳，慌忙抬起手來看。手指頭好好的呀，怎麽會這麽疼呢？不料疼痛一陣緊似一陣，眨眼間，從手指頭疼到手掌心，順著胳膊一直竄到頭頂，直疼得他胃裏一陣翻湧，險些嘔吐出來。

  “快扶我坐下。”他艱難地說了幾個字。

  孝龍慌忙抱緊正始，幾乎是拖著他在地上滑行，把他拖到門口的椅子上坐下。

  正始閉上眼睛，大口地喘著氣。

  孝龍一直扶著他的身體，嚇得一動不敢動。

  良久，無邊無際的疼痛在正始額頭上留下一層汗，終於像一陣風似的刮過去了。

  正始睜開眼睛，把兩個手掌平攤開，又攥了攥拳頭，然後再鬆開。

  奇怪，什麽感覺也沒有了。真不曉得剛才那陣疼痛是怎麽來的。

  “大哥，你好些了嗎？”孝龍戰戰兢兢地問道。

  “好了。”

  正始感覺血液流通，麵部熱了起來。他攥著拳頭揮了揮，手指頭一點兒也不疼了。於是對孝龍說道，

  “你瞧，啥事也沒有了。肯定是缺覺鬧得，又寫了太多的稿子，剛才搞那個明細清單把我累得夠嗆。我是該好好睡一覺了。走，孝龍，咱們現在就回家。”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拍了拍手，表示自己完全好了，拉著孝龍就要走。

  孝龍猶豫道：“大哥，等會兒小杜回來，咱們坐車回家吧？走路回去再把你累壞了。”

  “不用。我整天坐著兩條腿都麻木了。走走路有好處。”正始滿不在乎地說道。

  剛走兩步，他突然想起一個事來，問道：“孝龍，有三個難民昨天夜裏發燒咳嗽，我叫你和小杜去中法大藥房拿阿司匹林給他們吃，藥拿了沒有？”

  “拿了。上午就拿回來了。已經交給曹老伯了。”孝龍答道。

  “那幾個人吃藥了沒有？”

  “我不曉得。”孝龍答道。

  “走，咱們先去看一眼，看他們好些了沒有，然後再回家。”

  正始於是和孝龍轉回大世界，上二樓去看那幾個發燒難民的情況。

  大世界收置的難民最多，每一層都擠滿了。這些難民們見正始走過來，嘩啦啦站起一大片，恭敬地叫道：“正始先生。”

  正始在人群中找到曹老伯，問道：“曹老伯，發燒的那幾個人，吃了藥好些了麽？”

  曹老伯很客氣地答道：“好些了！好些了！多謝正始先生掛念。”

  正始道：“讓我看看。”

  人群閃開了一個縫讓他進去。隻見地鋪上，昨天晚上發燒咳嗽的那三個病人還在躺著，旁邊又多了五個人。

  正始看了納悶，問道：“原來不是三個人嗎？這幾個人怎麽了？幹嘛也躺著？”

  曹老伯答道：“不曉得怎麽回事，他們也發燒了。”

  “哎呀！這麽多人發燒！拿來的藥夠吃麽？”

  曹老伯答道：“夠吃！夠吃！足夠吃！不勞煩你老人家操心。你給的那些藥片，我一刀切成兩塊，給他們分著吃了。還剩好多呢，足夠吃的。”

  正始聽了哭笑不得，有些著急地說道：“曹老伯，那藥是有劑量的，要吃一整片才有療效，吃半片等於沒吃。”

  曹老伯尷尬地摸了摸頭：“哎呀！這個我不曉得呀。”

  “怪不得他們的燒不退呢，等於沒吃藥。”正始道，“曹老伯，你現在快拿藥給他們吃吧。”

  曹老伯連忙去拿藥了。

  正始蹲下去看那幾個人，一個個臉通紅，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球上布滿了血絲，模樣有些駭人。他伸手去摸一個人的額頭，燙燙的，顯然是在發高燒。再去摸其他幾個人的額頭，無一例外，都是燙燙的。

  這時曹老伯拿藥過來，身後跟著兩個難民婦女端兩大碗水，給發燒的人每人一片吃了藥。

  正始對曹老伯說道：“我剛才摸他們的額頭，好像比早晨的時候還燒得厲害了。我現在有事要回家一趟，順便再拿些藥回來。待會兒麻煩你找幾個人，去幾個樓層轉一轉。若是還有發燒的就集中到這裏來，別把別人傳染了。有什麽事情等我回來再講。”

  “是。多謝正始先生。有勞你費心了。”曹老伯答道。

  正始和曹老伯告辭，帶著孝龍下樓，離開大世界。

  出了大門以後，正始要孝龍先去中法大藥房走一趟，多拿些阿司匹林過來。他自己步行回家。

  孝龍死活不同意：“大哥，你沒見你剛才那樣子，嚇死人了。不行。我一定要先陪你回家，然後再去拿藥。”

  正始見說服不了弟弟，隻得說道：“好吧。那咱們一起先回家吧。”

  正始甩開大步向竹菊坊走，想盡快趕回家去，吃了飯之後再回來。難民發燒的事令他有些擔心，若是傳染開來可就麻煩了。

  孝龍身背狙擊步槍槍袋，緊跟在正始後麵，時刻警惕著周圍的情況。他的狙擊步槍雖然近距離射擊不占優勢，但是別忘了這把槍還有個諢名“水火棍”，孝龍專門練過的，掄起來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四、五個人都近不了身。所以他很自信地跟在大哥後麵走，有他在，誰也傷不了大哥一根頭發。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

  太陽西沉，在天邊勾勒出片片彩霞。餘暉灑在馬路兩旁的梧桐樹上，將鬱鬱蔥蔥的樹冠渲染成橘紅色，散發出朦朧而迷人的光暈。如果沒有戰爭，這真是一個美麗的黃昏。

  馬路邊上賣吃食的小販一下子多了起來。有燒餅攤，陽春麵攤，餛飩攤，還有燴飯攤，每個攤子前麵都圍著一群人，買了食物站著吃。這些人也是因為日寇侵略逃到法租界來的，隻是與難民收容所裏的難民不同，他們身上還有兩個錢，可以租個地方睡覺。法租界幾乎所有的空房子都被他們住滿了。

  正始和孝龍穿過一條條亂糟糟的馬路，走了半個多小時，回到竹菊坊。

  大石牌樓前守著幾個韓上雲的弟兄，身穿黑色褲褂，挽著袖子，故意露出腰裏別著的短槍。因此沒有小販在這裏擺攤。顯得極是清靜，跟外麵的馬路相比，簡直兩個世界。

  正始和他們幾個人打了招呼，在大石牌樓下麵停住腳步，回身讓孝龍趕緊去中法大藥房拿藥，然後找到杜滿月，和他一起回家吃飯。

  孝龍見大哥一路走過來身體也沒出什麽情況，當下放了心，答應一聲，撒開雙腿飛奔著去了。

  正始獨自一人穿過石牌樓，走進竹菊坊弄堂。

  剛走沒兩步，冷不防美娟不曉得從什麽地方竄出來，趕上去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像個猴子似地纏在他身上。

  “大哥！我想你都快想死了。”美娟在大哥麵前頓時變成了小姑娘，勾著正始的脖子大呼小叫，“娘的懷表都唱歌了，你還不回家。娘讓我騎摩托車去把你綁票綁回來。”

  正始哈哈大笑，一把抱住妹妹。

  美娟可是練過十二菩提子神功的，身輕如燕，當時頑皮起來，用手勾住大哥的脖子，向上一躍，把兩條腿都甩在空中，仿佛一隻飛翔的小燕子，在空中轉了幾圈。

  這樣一來正始可吃不消了，立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手指尖又像剛才那樣針紮似地疼起來。

  “妹妹，快下來。”正始臉色煞白地喊了一聲。

  美娟被大哥的樣子嚇壞了，連忙跳下地，問道：“大哥！你怎麽了？”

  正始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氣喘籲籲地答道：“你把我轉暈了。頭暈得厲害。快扶著我。”

  美娟連忙抱住大哥的一條胳膊，用自己的身體抵住他，幫他站穩。

  休息了一會兒，正始感覺好些了，頭不暈了，手指尖也不疼了，於是把胳膊抽出來，說道：“妹妹，我不暈了。走吧。咱們回家吧。”

  美娟拉過大哥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說道：“大哥，你把我當拐棍拄著走吧。”

  正始又被妹妹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他就這樣扶著妹妹的肩膀上走回家。

  到了門口，美娟甩開了他的手，變成一隻小鳥撲棱棱地飛進屋裏，嘴裏大叫著：“娘！我幫你把大哥接回來了！”

  英菊和虞媽在廳堂裏正等得心焦，冷不防被美娟一嗓子嚇了一跳，連忙往門口看，果然是正始跟在美娟身後進來了。

  “娘！我回來了。”正始笑著跟娘說道。

  虞媽幾天沒去大世界，感覺已經好久沒看見正始了，隻覺得他突然一下子變得非常瘦弱。她連忙從沙發上起來，跑過去拉住正始的手，口中念道：

  “念佛麽！念佛麽！正始少爺！瞧你怎麽瘦成這樣了？！快去坐沙發上歇歇。我去給你倒茶。”

  正始過去坐在英菊旁邊。美娟也湊過去坐，和他們擠在一起。

  正始問道：“娘，父親呢？”

  英菊答道：“他剛才被你上雲叔叫走了，興許又去國軍指揮部了，不曉得啥時候回來。”

  “那我就不等父親了。我們先吃飯吧。吃完了我還要回去大世界。”

  “咋了？不是說要好好在家裏睡一覺麽？”

  “今天晚上不行了，”正始解釋道，“有幾個難民突然發燒。我得回去盯著。”

  “那你自己呢？又不是鐵打的人。這都多少天了？沒日沒夜的！你累壞了咋辦？”英菊焦急地說道。

  正始笑了笑：“我沒事。一點兒不累，就是饞了。”他使勁吸了吸鼻子，“紅燒肉好香哦！快拿來給我吃吧。”

  “娘！我也餓了。我要和大哥一起吃飯。”美娟在旁邊嚷嚷道。

  “就是嘛！快把紅燒肉拿來給我們吃吧！這香味把肚子裏的饞蟲全勾出來了。”

  正始朝英菊做個鬼臉，

  “娘，明天！我保證回來。好好地在家裏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