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和屠元興說了一下午，到了快五點鍾的時候，想起要給家裏打電話，便問屠元興：

  “元興叔，我每天這個時候回家吃晚飯的。若是不回去，要給我娘打個電話，免得她擔心。要不要我告訴父親你回來了？”

  屠元興考慮了一下，搖頭道：“先不要講吧。當年戴春土抓我的事情，不曉得他跟顧先生說過沒有。如果顧先生已經知道我是共產黨，那麽我一回來上海，不去找他和老頭子，先來找你，他不用猜也知道你是共產黨了。”

  “我曉得了。”正始答道，“那我還要囑咐杜滿月一聲。”

  “好的。我回來的事情先瞞著他們，這樣穩妥些。本來我是想去找老頭子，看看能不能重回巡捕房。這樣對難民安置工作會有些好處。既然老頭子已經辭職退休了，不如幹脆想別的辦法吧。”屠元興說道。

  正始於是便給家裏打個電話，說是趕一篇稿子要晚些回去。然後下樓叫過杜滿月，請他去外麵的飯館要兩個菜回來，同時叮囑他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見過屠元興的事情。

  杜滿月答應一聲去了。

  正始重新回到樓上。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對杜滿月非常滿意，嘴很嚴，從來不多說一句話。無論事情大小，父親和娘都要問他才知道，說明他的事杜滿月從來不跟父親講。所以正始才讓他一直跟著自己。

  過了一會兒，杜滿月從酒樓要了飯菜回來，送上樓，放在樓上小餐廳的餐桌上，兀自喊了一嗓子：“大哥，飯菜來了。”便下樓去了。

  正始和屠元興一起吃了晚飯。

  然後兩人回到臥室，關上門，繼續談難民工作。

  屠元興給正始講了中共在其他城市做難民工作的經驗，都是些具體有效的措施，包括如何調動各方麵的力量設置難民收容所，如何使用難民卡進行管理，如何解決難民吃飯穿衣問題，如何解決青壯勞力失業問題，如何組織兒童在臨時學堂學習認字，以及如何在難民中宣傳中共抗日主張、積蓄抗日革命力量，等等。

  正始聚精會神地聽著，一一記在心裏。

  屠元興說完，笑著問道：“怎麽樣？正始，說說你的想法，準備如何在法租界開展難民安置工作？”

  正始考慮良久，說出了一個他設想的法租界難民安置方案。

  屠元興聽他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給出了方案，而且各個細節都照顧到了，由衷的欽佩，稱讚道：“正始，真有你的。想得那麽周到，真了不起，聽著就像你一直在做難民工作似的。”

  正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都是剛從你那裏聽來的，現炒現賣，哪有那麽好？”

  屠元興高興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興奮地說道：“正始，我想法租界的難民工作可以完全交給你，根本不用我了。我去做別的工作。”

  “哦？你還有什麽別的工作？元興叔？”

  屠元興從床底下拉出他的箱子，打開來，從裏麵掏出一封信，遞給正始看。

  正始拿過去，看見信封上寫著“國軍八十八師中校參謀遲中元親啟”字樣，然後把信封還給他，問道：“元興叔，遲中元何許人也？”

  屠元興回答：

  “遲中元是最積極抗日的國軍將領之一。他是黃埔四期學員，在校時便與我們共產黨員相識，受到過革命思想教育。

  因為我們紅軍最擅長的就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每次作戰都是神出鬼沒，聲東擊西，令人防不勝防。這裏麵到底有何排兵布陣的作戰訣竅？遲中元很想學習，用於抗戰打日寇。

  所以這次國共合作抗日，在淞滬大戰前夕，他請求紅軍給他派一個指導員來，協助他與日寇作戰。我就是上級派給他的紅軍指導員。這是我這次回來的另一個任務。

  本來我是想去跟他見個麵，把紅軍作戰的一些經驗和技巧告訴他。等戰事開始以後，就回來跟你一起在法租界做難民工作。既然你完全可以獨當一麵，那我就索性留在前線參加戰鬥，可以帶著他們多殺幾個日本鬼子。”

  正始羨慕地說道：“元興叔，我真想和你一起上前線！”

  “正始，你的難民工作更重要！我們殺日本鬼子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保護人民的生命。”屠元興說道。

  “我曉得這個工作的重要性。隻是，”正始遺憾地說，“我多麽想讓你教會我打槍。能上戰場親手殺敵。”

  “哦？怎麽你還不會打槍呢？”屠元興不解地問道，“我剛才看杜滿月腰裏的兩把勃朗寧手槍，那可是最新式的硬家夥，你幹嘛不跟他學打槍呢？”

  “我隻想跟紅軍戰士學真正的紅軍槍法，所以一直等到現在。”正始很認真地說道。

  屠元興愣了一下，隨即微微一笑，說道：“好！我答應你，到時候一定教你真正的紅軍槍法。正始，都快半夜了，你現在回去吧。我在這兒睡一宿，明日一早就去找遲中元。”

  正始搖頭說道：“我今晚上不回去了，也住在這裏。聽你再講講紅軍戰士的事情。”

  屠元興想了想，說道：

  “紅軍戰士的事情咱們以後有的是時間講呢。正始，我這回去給遲中元當紅軍指導員，共產黨的身份就挑明了。可是你還要繼續隱蔽，不能暴露地下黨身份。

  所以你還是馬上回家去比較好。現在大戰一觸即發，顧先生對你肯定更多了一份擔心，待會兒他沉不住氣跑這裏來找你，看到我們在一起，多少會有些麻煩，沒必要。”

  “是。元興叔。”

  正始答應一聲。戀戀不舍地與屠元興告辭。離開“中山教育館”，坐杜滿月的汽車回到竹菊坊。

  回到家中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沒想到廳堂裏依舊燈火通明。水生和英菊誰也沒睡，都端坐在法式沙發上，正等著他呢。

  正始吃了一驚，問道：“這麽晚了，你們怎麽還不睡覺呢？”

  水生答道：“有大事要跟你商量呢。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去找你了。”

  英菊拉正始坐下，要虞媽倒茶來給他喝，說道：“你回來就好了。你回來娘才安心。”

  正始問道：“父親，出了什麽大事？”

  水生回答：

  “老城廂那邊開來好多國軍。這回肯定要和日本人打一仗了。國軍八十八師有個參謀叫遲中元的，委托朱虎約‘上海市民統一抗日會’的人見麵。因為時間緊張，我就沒跟你講，直接和你阿德叔，還有上雲叔，一起去了。

  我們和那個國軍長官遲中元見了麵，說了半天抗日的事情。這個人是條漢子，真心要抗日的。他告訴我們說，因為國軍此次調動匆忙，很多作戰物資都沒有。另外，他的士兵人生地不熟，打起仗來就跟瞎子一樣。所以有很多事情他想請我們幫忙支持，配合國軍戰。

  我二話沒說，全答應下來了。”

  正始一聽也是遲中元，與屠元興說的是同一個人，心道這個國軍將領果然是真心想抗日的。

  他興奮地說道：“太好了！這回國軍終於要抗日了。父親，他們需要什麽樣的作戰物資？我馬上和明倫、明理他們安排準備。”

  “兒子，你先別忙，聽你爹把話講完。”英菊在一旁說道。

  水生咽口吐沫，接著說道：

  “正始，我就是要跟你商量這事呢。我們今日與他談了好半天，他需要我們辦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

  一是部隊的士兵人生地不熟需要向導。你上雲叔那邊現成的幾個兄弟，個個都是上海灘的活地圖，把他們派去給國軍做向導，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再有就是軍需物資的事情。目前他們講一個是麻袋，用來製作沙袋，做街頭戰鬥堡壘、掩體之用。二個是棉背心，給夜間行軍的隊伍穿。此外，還有什麽雨衣，膠鞋，鐵絲，望遠鏡，之類的，他們都沒有，都是急需的。這個也沒問題，你阿德叔上海總商會那邊什麽物資都有。他一口答應下來，馬上安排人去貨棧準備物資，給國軍送過去。

  正始，配合國軍作戰就是這些事情，我和你上雲叔、阿德叔全辦得了，不用你。”

  水生停頓一下，咽口吐沫，盯著兒子說道：

  “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看你能不能幫幫你娘的忙？孝龍、美娟他們仗著自己會打槍，非要鬧著和小虎一起去國軍那邊參加戰鬥，你娘管不住他們。到時候你陪著娘呆在家裏，管著他們幾個，別讓他們亂跑。”

  英菊在旁邊附和道：“對。就是這樣。兒子，你幫我管著他們。他們最信服你，全聽你的話。”

  正始脫口而出道：“這怎麽行？抗日！抗日！我天天寫文章要國軍抗日。現在他們真的抗日了，我應該去幫忙才是。怎麽能呆在家裏呢？”

  水生連忙說道：“就是因為你要抗日。我才磕巴都不打，一口答應遲中元的。橫豎那些事情我做就足夠了，不用你。那什麽，從明天開始，你學校也不要去了，給學生們放假，先關門再講。”

  英菊拉起兒子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使勁攥著，說道：“正始，你就當是為了娘，行不行？”

  正始想了想，問道：“父親，打起仗來傷兵怎麽安排，你們今天談了嗎？”

  “哎呀！這個沒講。”水生答道。

  “父親，既然要給學生們放假讓他們回家。我想是不是可以把學校改作臨時傷兵醫院？打仗時救護傷病員？”

  水生立刻說道：“行吧！就依你的主意，把學校改做臨時醫院。隻是這個也不用你。你又不是醫生。我叫你花子五叔去做好了。還有張醫生可以幫忙。他們中法大藥房又有藥，方便得很。這個事情他們兩個做正合適，不用你。”

  正始又問道：“還有難民的事情怎麽辦？你們說了沒有？”

  “難民？什麽難民？”水生不明白怎麽回事，反問了一句。

  “父親，日寇每到一處便要燒殺搶掠，禍害老百姓，每次打仗都會有許多難民無家可歸。等老城廂和郊區那邊的仗一打起來，肯定會有很多難民湧進法租界。所以我想辦個難民收容所安置他們。”

  水生聞言，腦子裏電光火石一閃，心道：如果正始要辦難民收容所，那他就可以呆在法租界不出去了。

  英菊和水生想到一塊兒去了。她一聽正始要在法租界辦難民收容所，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個地方離戰場遠，可以保證兒子的安全。所以立刻支持，說道：“好啊！兒子，娘和你一起辦難民收容所。”

  水生問道：“正始，你想在哪裏辦難民收容所？”

  “大世界娛樂場，那個地方足夠大，正好辦難民收容所。”正始答道。

  水生二話不說，立刻滿口答應下來：“行！就依你。明日我們兩個一起去大世界找董標，要他馬上關門歇業。由你安排辦難民收容所。”

  “謝謝父親！謝謝娘！”正始說道。

  水生和英菊緊張了一天的心情終於放鬆下來，二人臉上均露出欣慰的笑容。因為依據他們的經驗，上次日本人攻打上海的時候，法租界他們碰都沒碰。所以隻要正始能留在法租界，就目前來講，這是最安全的了。

  時間一晃到了八月十二日。

  正始將這篇戰事報道放在《滬報》頭版頭條位置：

  日軍艦兵麋集，本埠形勢嚴重。

  日軍陣線在今晨二時後，少數前哨部隊及便衣隊，在橫濱河以東及青雲橋開始活動，並在今晨三時餘，曾開三四槍挑釁，但我方沉著鎮靜，不予理睬。今晨二時後，記者驅車往公共租界與閘北交界處做最後巡視，但見凡通華界之各鐵柵門，均已緊閉，每處均有武裝萬國商團警衛把守。遙視閘北方麵，馬路電燈，雖仍如昔日光明，但路上空無一人，狀至淒涼，無形中已入戰時狀態矣。

  英國，美國，法國都已準備增兵來滬。法國陸軍四百名昨夜已從安南到滬，另四百名下周可到。英國陸軍和美國海軍陸戰隊，將分別由香港和菲律賓出發。公共租界的萬國商團和法租界的白俄商團，昨夜也已出動，布防租界邊境道口。租界巡捕也全體出動，維持區內治安。

  在上海的江海各輪，已全數離滬。自本日起，本埠華商輪船公司，不論國營、民航，各航線的正班輪船，已完全停航。京滬鐵路線的客車，昨日起也停駛。

  淞滬大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