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殘陽如血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4354
  英菊在家裏等水生和正始,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直急得早六神無主,仿佛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在廳堂裏轉圈。

  終於看見水生帶著正始進來,便一步搶上去拉住兒子的手,問道:“正始!你咋樣?”

  正始朝她笑笑,答道:“娘,我沒事。好好的。”

  水生在旁邊黑著臉對正始說了句:“咱們上閣樓去講話。”說完騰騰騰地兀自上去了。

  英菊已經在家擔心了好半天,哪能放正始上去?當時一把拉住,說道:“我給你做的桂花紫米露。先吃一碗再上去。”

  英菊把正始按在八仙桌旁坐下,喊虞媽去廚房盛了一碗桂花紫米露端過來。

  英菊問正始《滬報》的倪老板到底咋回事?怎麽突然死了?

  正始一邊吃,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了兩句:倪先生昨天在杭州被人開槍打死了。具體怎麽回事還不清楚。

  英菊一聽,登時臉嚇得慘白,嘴唇哆嗦著問道:“正始,那你會不會有危險?”

  正始安慰道:“不會。咱們這是上海,又不是杭州。不妨事的。”

  他一碗桂花紫米露吃完了,慢條斯理地走上樓去找父親。

  水生在閣樓等候,憋了滿肚子的話要說,但是怕驚嚇了英菊,又不敢下樓去叫正始。一等正始進來,他立刻過去砰地關上門,急赤白臉地說道:

  “正始,《滬報》的總經理你不能做。我跟你講,你明日去找倪太太把事情辭了。你腦子進水了還是怎的?《滬報》的總經理剛打死一個。你要做第二個不成?”

  正始平靜地回答:“是的。父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已經準備好了做第二個。”

  “亂講!糊塗!你這不是拿自己腦袋往人家槍口上撞麽?!你有幾個腦袋?!我跟你講,那什麽,丟他娘的!沒啥好講的!就一句話:你明日去找倪太太辭了這個總經理。”

  “父親!報上的那些抗日文章都是我寫的,與倪先生毫不相幹。死的人應該是我!現在他死了,而我卻活著。這個時候我做縮頭烏龜躲起來,那我算是個什麽人呢?我今日剛答應倪太太做總經理,而且親口向《滬報》的職員宣布了,明日又反悔不做,如此言而無信,那我又算是個什麽人呢?”

  “我不管!正始,萬事有我擔當,有我出頭。《滬報》的所有事情全歸我管,沒你的事情,你給我躲到後麵去。”

  “不行!父親,這個總經理我是非做不可!”正始斬釘截鐵地說道。

  “丟他娘的!你當你爹說話是放屁麽?”

  水生直說得急了眼,衝兒子大吼大叫道,

  “正始,你別忘了,你爹可是上海灘頭一號的流氓惡棍。我沒你懂的道理多,說不過你。但是這天底下的道理全加在一塊兒繞不過一條去:那就是兒子要聽老子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若是不聽,我就拿鐵鏈子綁了你的腳,看你還能出這個門半步?”

  正始目光直視水生,一字一頓地說道:“那我這輩子永遠不會再叫你一聲父親。”

  這句話仿佛一個晴空霹靂,將水生震得東搖西晃,再也站立不住,一屁股跌在椅子上,軟軟地攤成一團。

  正始見狀,連忙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他麵前,說道:

  “父親,對不起。剛才的話我說錯了,現在收回。我不是猛張飛,不會蠻幹的。我有足夠的智慧和技巧,既會把《滬報》辦下去,又會保護好自己。我隻是實際上做總經理,並不公開,報紙上總經理的名字永遠寫倪堅文,用個黑框框起來,寄托哀思。報紙刊登的所有抗日文章都署名劉大白,與我無關。這些必要的防護措施我都會做的。父親,請你答應我,讓我去做總經理吧。”

  水生喘了口粗氣,說道:

  “我讓上雲去給你買個防彈汽車,再叫神槍特工隊給你當保鏢,寸步不離。你若是答應了,我就放你去。”

  正始想了想,說道:“孝龍、美娟,他們和我一樣都是你的孩子。你讓一個孩子去給另一個孩子當保鏢,這不公平,我死也不同意。小虎是上雲叔的獨子,也不行。父親,如果你堅持,就讓杜滿月跟著我吧。”

  正始言語中那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再次令水生妥協了,他答道:

  “行吧。就依你的話辦。隻是你不要跟你娘說什麽總經理的事情。免得她擔心。另外,你不要再住花園洋房那邊了。每日回竹菊坊來住。就睡在這閣樓。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是你娘給你布置的。你回家住她肯定開心死了。”

  “好的,父親。這個我答應你。”正始答道。

  正始當晚就住在了閣樓裏。

  水生連夜叫來韓上雲,把買防彈汽車的事情吩咐了。

  然後上樓去臥室找英菊,跟她大致講了講《滬報》倪堅文遇刺的事情。

  英菊慌張地問:“正始有沒有危險?”

  “他沒事。我已經讓上雲去買防彈車給他出門坐。再叫杜滿月給他當保鏢,寸步不離。”水生咽口吐沫,撒了個謊說道,“《滬報》那邊他也不去了,以後每天晚上回來這裏,住閣樓上。”

  謝天謝地!英菊一聽正始要回來住閣樓上,心裏熱乎乎地湧過一陣暖流,險些掉下淚來。她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到後來還能有這樣的福分,真的讓正始回了家,住在上麵的閣樓!

  “我去閣樓看看他睡覺缺什麽東西不。”英菊說著就要上樓。

  被水生一把攔住:“兒子都這麽大了,還用你操心這個。他在閣樓上寫稿子呢,跟我說了誰也不能打擾他。”

  英菊“哦”了一聲,不敢動彈了。她總覺得兒子握著鋼筆寫字的樣子好神聖,仿佛在幹一件天大的事情。每次看到兒子寫字,她總是輕手輕腳,大氣也不出一聲,更不敢打擾他了。

  英菊心裏對自己說道: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吧。便上床睡覺了。可是想著兒子就在上麵閣樓,她又怎麽睡得著呢?結果翻來覆去,魂不守舍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韓上雲一清早就跑來了,告訴水生道:“水生哥,防彈汽車我找好了,就停在大石牌樓下麵,你去看看中意不中意。”

  水生心中暗暗稱奇,想昨天跟他說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真不曉得深更半夜他是怎麽辦到的。

  他答道:“上雲,你辦事我還看啥?你去把小虎他們幾個喊來。大家一起吃早飯。”

  過了一會兒,正始從閣樓上下來。韓上雲也帶著小虎、孝龍和杜滿月過來了。大家一起在八仙桌旁坐下。

  水生叫過杜滿月,低聲跟他講了要他給正始做保鏢的事情。

  杜滿月激動得臉都紅了。他曉得正始從小被抱去莫家灣的故事,又知道水生三番五次終於把他接回來。正始在顧先生心中的分量是無以倫比的。顧先生讓自己給他當保鏢,表明了極大的信任和器重。

  這時候,英菊和虞媽端了早飯來,請大家一起吃。

  英菊伸手拉了正始一把,把他拉去廚房裏,小聲問道:“正始,到底出了啥事?快告訴娘。我這眼皮從夜裏就一直跳到現在。”

  正始臉上做出輕鬆的表情,答道:

  “娘,你是問上雲叔幫我買汽車的事情吧?有個雜誌看我文章寫得好,聘請我做主筆。我白天要跑好幾個地方,晚上還要寫稿子,老用父親的汽車也不是長久之計,所以請上雲叔幫我買了輛汽車。請杜滿月給我當司機。那個雜誌給我好高的薪水,買汽車錢我一年就能還上。”

  英菊立刻說道:“娘有錢。我一會兒就給你上雲叔。不用你辛苦賺錢,你不要去什麽雜誌做主筆,太累了身體吃不消。”

  正始一下子卡殼了,不曉得如何回答。

  英菊眨巴眨巴眼睛,心生一計,使了個詐說道:

  “兒子,你不要糊弄娘了。你爹昨天夜裏把事情都給我講了。可是我要聽你親口跟我再講一遍。你放心,娘什麽樣的事情都經曆過,什麽都扛得住。你直說吧,說了娘也許能給你出出主意。”

  正始萬沒想到父親已經把事情都告訴娘了,頓時慌了神,隻好如實說道:

  “娘,倪先生是因為報紙刊登抗日的文章被特務暗殺的。現在我頂替他做了《滬報》的總經理。所以爹要上雲叔給我準備了防彈汽車,讓杜滿月給我當司機和保鏢。”

  英菊看著正始問道:“兒子,抗日的事情你非做不可嗎?”

  正始點點頭,答道:“是的。娘,抗日的道理我都跟你講過的。我非做不可。”

  英菊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手使勁扶著櫃子,保持站立著沒有摔倒,說道:

  “兒子,娘明白道理的。你去吧。娘不攔著你。”

  正始感激地說了聲:“娘,謝謝你。”

  他轉身離了廚房,心裏麵如釋重負,如果娘要阻攔他的話,他真不曉得該說什麽好。

  水生、韓上雲和杜滿月,三個人和正始一起出了家門,穿過弄堂,來到大石牌樓。果然見一輛黑色的防彈汽車停在那裏,簡直龐然大物一般,比卡車小不了多少。水生心裏踏實下來。

  韓上雲把汽車鑰匙給了杜滿月,附耳交代了幾句。

  杜滿月拉開車門,請正始上了防彈汽車。然後他也上了汽車,坐在駕駛座位上,輕輕按了一下喇叭,算是跟水生和韓上雲打個招呼,便開著防彈汽車走了。

  水生目送著汽車消失不見,對韓上雲說道:“沒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韓上雲答應一聲,自己開著汽車走了。

  水生也上了自己的汽車,對瞎眼龍道:“咱們也走吧。要忙一天呢。先去找阿德哥。”

  到四明公所見到木良,水生給他講了倪堅文被暗殺的事情,請他找棺木找人去杭州接倪先生的遺體。

  木良聽完,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破口大罵道:

  “中國人哪個不想抗日?抗日何罪之有?倪先生的《滬報》宣傳抗日,替國人發聲,特務卻把他給暗殺了。這他娘的什麽世道?

  日寇侵略中國,第一件事就是要傾銷日貨!中國所有做實業的,不被打死,也要破產喝西北風,遲早難逃一死。

  本來我已經辭去上海總商會的會長,不想再當了。現在我改主意了,這個會長我非當不可。我要馬上組織上海各界三罷,為慘死的倪先生討個正義公道!”

  水生聽木良這麽一講,腦袋嗡地一聲漲大了,心裏叫苦不迭,慌忙說道:

  “阿德哥,千萬使不得!你不曉得倪先生死了以後,正始頂替他做了《滬報》的總經理。把事情鬧大了會給他惹來危險的。”

  木良不管不顧,兀自激動地說道:

  “水生,正始幹得好!我曉得正始要抗日的。我的兩個兒子經常去聽他講抗日的道理,回來就跟我學。正始說的都對,我全讚成。怕啥?我明日讓明倫和明理辭了有軌電車公司的工作,去《滬報》報館給正始做助手,幫著他一起宣傳抗日!為抗日死了總比做亡國奴強!”

  水生可不想跟他爭辯,隻是央求道:

  “阿德哥,你說的那是後話,咱們以後再商量。眼下要緊的事情是去杭州把倪先生的遺體運回來,在四明公所設靈堂祭奠。”

  “這個沒問題,”木良答道,“有現成的運靈柩的卡車,我馬上就去安排。”

  “《滬報》有個職員姓吳的,下午要一起去杭州。”

  “好的。我跟他們講一聲。不用你操心。”

  水生道:“阿德哥,這個事情就拜托你了。我現在去找朱虎,跟他打聽打聽,倪先生是不是被特務暗殺的。你千萬不要激動,一切等我把情況弄清楚了再講。”

  木良依舊氣呼呼地說:“我跟你講,根本不用去打聽,百分之百是南京派特務暗殺的。真是腐敗透頂,跟當年的北洋軍閥一個樣,非要把他們趕下台不可。否則的話,中國早晚一天會被日本人給吞了,我們都是亡國奴的下場。”

  水生連忙對他作揖道:“阿德哥,求求你,就當是看在英菊的麵子上,千萬不要把事情鬧大。她好不容易才把兒子盼回來,萬一正始有個三長兩短,你讓她還怎麽活下去?”

  木良這才收住了怒火,答道:“嗯。我曉得了。我一時氣糊塗了。孩子的安全最重要。你放心吧,我不會任性蠻幹的。”

  水生告辭了木良,出來上了汽車。心亂如麻,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連木良這樣的人都被激怒了,天曉得這件事情還會鬧成什麽樣。

  他長歎一口氣,對瞎眼龍說道:“走。馬上去淞滬警備司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