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喇叭聲咽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4382
  瞎眼龍連喘了幾口氣,終於調勻了呼吸,說道:

  “正始少爺沒事。剛才《滬報》派人來學校找他,說是倪老板昨天下午從杭州回來的路上被人開槍打死了,太太和兒子撿了一條命逃回來,請正始少爺去家裏商量。我就開車把他們送到倪老板家裏。然後立刻趕回來告訴你這事。”

  水生當即說道:“走!我們馬上過去。”

  剛走到門口,想著英菊還等著兒子回來吃紫米露呢,他又折身轉回來,去廚房跟英菊說道:“《滬報》的倪老板出事了。正始在他家裏頭,我現在過去看看。”

  “正始怎麽樣?”英菊慌張地問。

  “正始沒事,安全著呢。我隻是擔心他沒經曆過這種事情,過去幫他料理一下。”

  “倪老板到底出了啥事?”

  “死了。”水生答道。

  “哦!”英菊驚呼一聲,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不言語了。

  “你不用擔心。萬事有我呢。”水生安慰英菊道,“我過去給正始幫幫忙,完事和他一起回來。”

  他跟著瞎眼龍出去,上了汽車,一路疾駛來到倪堅文的家裏。

  傭人把水生請進廳堂落座,跑去書房叫正始。

  正始正在書房裏,按照沈秋水的意思為倪堅文趕寫訃告,一聽父親來了,慌忙放下筆,三步兩步跑到了廳堂。

  “父親,你怎麽來了?”正始問道。

  水生見正始果然安然無恙,心裏踏實下來,說道:

  “瞎眼龍剛才跑回去跟我講你在這裏。說是倪老板被人打死了。我擔心你,就跑過來看看。到底咋回事?”

  正始答道:“父親,倪先生昨天被特務暗殺了。具體怎麽個情況我也不十分清楚。我正忙著起草訃告,要登在明日的《滬報》上。幹脆我把倪太太請下來,讓她跟你說吧?”

  “好。也好。”水生答道。

  正始便吩咐傭人上樓去請沈秋水。

  過了一會兒,沈秋水走下樓來,見過水生。這沈秋水是會樂裏鼎鼎大名的人物,見過大世麵,不同於一般的女人,頗有些遇事沉著、臨危不亂的氣魄。她要傭人給她搬一張扶手椅,在水生對麵坐下,神態鎮定地給他講述昨天的槍殺案的經過:

  她和兒子陪著倪堅文去杭州辦事,一家人昨日中午乘汽車從杭州駛回上海。汽車行駛到翁家埠附近,剛拐過一個彎,司機看到前麵有一輛黑色汽車拋錨停在路上,便踩一腳刹車,將汽車開過去停在那輛車的後麵。

  這時候從前麵的汽車裏下來一個人,戴禮帽穿西裝,慢慢地向他們的汽車走過來。

  倪堅文的司機扭頭跟一家人說道:“我下去看看他是不是要找人幫忙修車。”

  說完開門下了車,向那個戴禮帽穿西裝的人打個手勢,不知說了句什麽。

  一家人在車裏根本聽不見司機說了什麽。隻見前麵那個人突然站住了,低頭飛快地看了一眼他們的汽車牌照,猛地從懷裏掏出手槍來,“砰砰”開了兩槍,擊中了他們汽車的輪胎。

  說時遲那時快,前麵拋錨的那輛汽車車門大開,從裏麵跳下來四個人,個個端著槍,一窩蜂衝過來,向他們的汽車射擊。

  “我聽見堅文喊了一聲:大家散開了跑。

  我連忙打開車門,拉著兒子跳下汽車,沒頭沒腦地向路邊跑。沒想到腳底下一滑,我和兒子都摔倒了,順著斜坡滾了下去,直到一個幹池塘邊才停住。

  我抬頭望見堅文就在前麵不遠處,有五個凶手圍著他,砰砰砰砰,一陣槍響。我把兒子壓在身子底下,動也不敢動。

  那幾個人殺了堅文以後,狂奔著逃離了現場。

  我這才敢爬起來過去看堅文。他都被人家打爛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我過去坐在他身旁,使勁拖起他來,抱在我懷裏。他身上的血還在流,還有血泡一汩一汩地冒出來,一個接一個地爆裂開,濺到我臉上,血還是熱的。”

  沈秋水的聲音平緩冷靜,邏輯清晰,沒有絲毫慌亂。

  “幾個附近的農戶聽見槍聲跑過來,圍著我們看熱鬧。後來人越來越多,站成一圈,遠遠地看著,哪個也不敢走近我們。

  再後來,來了一輛卡車,是附近航空學校的一個軍官還有十幾個士兵。他們聽見了槍聲,所以趕過來。他們幫我把堅文的屍體放在卡車上,帶著我和兒子去了航空學校。又幫我們通知了杭州警察局。

  警察局的人要我們留下一起查案子。我堅持要趕回來上海,因為我要在《滬報》上發訃告,告訴我們的讀者:倪堅文被特務暗殺了!”

  說到這裏,沈秋水眼睛中放射出一股堅毅的目光,仿佛變成了一頭頑強的母獸。這種目光水生以前在英菊的眼睛裏也見過,禁不住讓他渾身一顫。

  這時候正始寫好了訃告,從書房走出來,拿給沈秋水看。

  沈秋水一邊看,一邊念出聲來,好讓水生知道訃告的內容。

  訃告前半段寫了遇害的經過,後半段則是:

  “倪先生遇害前,曾有自稱政府中統上海特別專員之徐先生數次找來,勒令《滬報》停止刊登抗日文章。

  倪先生不為所動,堅持‘生不做亡國奴,死不做亡國鬼。’繼續抗日宣傳。後來屢遭匿名電話之威脅恫嚇,又收到藏有子彈之信件。倪先生毫不畏懼,義無反顧地堅持刊登抗日文章,終於招致慘禍,被特務暗殺。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滬報》全體同仁嚴正聲明:敦促政府緝拿凶手。給《滬報》一個交代!給《滬報》讀者一個交代!給國人一個交代!”

  水生聽訃告直指中統暗殺了倪堅文,豈不是要給正始惹來危險?當時隻覺得後背嗖嗖直冒涼汗。他避開正始的目光,看著沈秋水說道:

  “倪太太,顧某以為不妥。這訃告聽上去好像點明了說是中統殺了倪先生,可是我們什麽證據也沒有。既然杭州警察局正在調查,怎麽也要等調查有個結果出來,再說什麽特務不特務的事情。”

  沈秋水答道:

  “顧先生,誰說我沒有證據?我跟你講,我們這次去杭州收一筆款項,汽車上的箱子裏有不少錢,那些人根本沒動,隻是殺了人就跑了。不可能是劫匪,一定是特務。

  想當初堅文第一次辦報紙血本無歸,根本就不想再幹下去了。後來遇見了我,我把所有積蓄給了他,才又辦了這份《滬報》。說到底還是我害了他。所以我必須給他一個交代!我下定決心跟特務們鬥一場,拚了命也要為堅文討回正義!”

  水生登時唬得一張臉煞白,連忙對沈秋水說道:

  “倪太太,你先別著急,聽顧某一句話。你也曉得淞滬警備司令朱虎是我兄弟,有什麽事情他絕對不會瞞我。你容我去找他打聽一下,到底是不是特務幹的,然後再做主張。這樣行不行?”

  “若是朱虎告訴你就是特務幹的。那又如何?”沈秋水問道。

  水生一門心思不讓正始再管這事,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借這個話茬,趕緊大包大攬地說道:

  “倪太太,顧某欽佩倪先生為人,絕不會袖手旁觀。如果真是特務幹的,顧某一定出頭,無論如何也要幫你討個公道。隻是眼下還什麽都不清楚呢,太冒失了對誰也沒好處,所以這個訃告不能發。”

  沈秋水低下頭想了好一會兒,終於說道:“顧先生言之有理。”

  她轉頭對正始說:“正始,麻煩你把訃告的後半段去掉,隻留前麵遇害的經過吧。”

  正始看了一眼父親,向沈秋水答應一聲,回去書房修改訃告了。

  水生問沈秋水:“倪先生的後事怎麽辦呢?”

  “這個我還沒想呢。”沈秋水答道,“遺體被杭州警察局拉走了。”

  “倪太太,這個事情交給我辦吧。”水生繼續大包大攬道,“四明公所那邊有上好的棺木。我明日派人去杭州把遺體收殮了運回來。你這裏不好設靈堂停棺的,我看不如把靈堂設在四明公所。顧某要親自為倪先生守靈。你看這樣安排行不行?”

  沈秋水聞言大為感動,說道:“謝謝顧先生。我全聽你的。”

  此時正始改好了訃告,將後半段刪除,拿過來給沈秋水過目。

  沈秋水又給水生念了一遍。

  水生聽完說道:“行吧。這樣登出來誰也沒話講了。”

  正始從沈秋水手中取回訃告草稿,說道:“倪太太,那我現在就去報館,讓他們趕著排版印刷,明日見報。”

  水生慌忙站起身來:“正始,我陪你一起去。”

  “父親,不妨事的。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回去歇著吧。”正始答道。

  水生說道:“我正好也要去報館呢。明日去杭州收殮倪先生,還要找個報館的人一起去呢。”

  “那好吧,咱們一起去報館。我幫你找個人。”

  他們告辭了沈秋水,坐瞎眼龍的汽車來到《滬報》報館。

  瞎眼龍把汽車在報館門口停下來。

  水生坐在車裏不動,對兒子說道:“你進去辦事吧。我在門口給你把風。”

  把風?正始知道父親可能太緊張了,所以跟他講起黑話來。他朝著父親笑了笑,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開玩笑似的說道:“好的。父親,你把風,我進去給你搶一支自來水筆出來。”

  水生被他說愣了,隨即明白兒子在說笑話。隻是水生已經不會笑了,勉強在臉上擠出個笑容來,看上去仿佛牙疼似的。

  正始不慌不忙地下了汽車,走進報館。

  報社的幾個職員都沒走呢,正在屋裏交頭接耳地議論著槍殺案,見正始走進來,呼啦一下子圍上去。

  正始對大家說道:

  “各位,跟大家宣布一個事情。剛才倪太太聘請我做《滬報》的總經理。哪位有意見不妨現在提出來,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眾人均默不作聲,心道:這個時候做《滬報》的總經理不是要給人當靶子打麽?哪個活得不耐煩了會跟你搶呢?

  正始見他們誰也不言語,便道:“看樣子你們都認可我做這個總經理了?”

  幾個職員齊刷刷地點頭。

  正始於是給他們鞠了一個躬,說道:“感謝大家對我的信任。現在報館遇到了困難,希望大家同舟共濟,勤勉盡職,把《滬報》繼續辦好,以告慰倪先生在天之靈。”

  職員們紛紛答道:“這個自然要做到,請總經理放心。”

  正始拿出訃告來,遞給負責印刷的姓宮的職員:“宮先生,這是訃告,明天務必要見報。請你辛苦一趟,現在趕去印刷廠,把訃告放在頭版頭條。”

  姓宮的職員答應一聲,接過訃告來,急匆匆地去了。

  正始又對負責接洽廣告的姓吳的職員說道:“吳先生,四明公所明日要去杭州接倪先生回來,咱們這邊要出個人同去,能不能勞駕你去一趟?”

  姓吳的職員答應道:“我去沒問題。總經理。”

  正始便帶他出了報館。

  水生和瞎眼龍兩個人早就下了車,背靠背站在車旁,一個臉朝著報館的大門,一個臉朝著馬路。

  那個姓吳的職員認得水生,過去給他鞠躬,恭敬地叫了聲:“顧先生!怎麽你老人家站在這裏?”

  水生用手指了指正始,答道:“我今日給他做保鏢。”

  姓吳的職員聞言目瞪口呆,睜大了眼睛看正始。

  正始向他解釋道:“顧先生是我的父親。”

  “總經理!原來你是顧先生的公子?!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姓吳的職員結巴著問道。

  水生一耳朵聽見職員叫正始總經理,心裏咯噔一下子,驚了個透心涼,連忙問道:“怎麽回事?你剛才叫他什麽?”

  “他是我們報館的新任總經理啊!怎麽顧先生你還不知道麽?”姓吳的職員答道。

  正始慌忙接過話頭,解釋道:“父親,剛才你沒來的時候,倪太太聘請我做《滬報》的總經理。我原來是準備回家再跟你講的。”

  水生心裏亂糟糟地成了一團亂麻,當著姓吳的職員也不好說什麽,勉強答了一句:“行吧。回家再講吧。”

  正始接著說道:“父親,這位吳先生明日代表我們報館去杭州。”

  水生點點頭,應付道:“行吧。勞駕你明日下午去四明公所,和我的人一起走。”

  “是。顧先生。”姓吳的職員恭敬地答應道。

  水生拉著正始上了汽車,駛回竹菊坊。

  他一路上鐵青著臉一聲不吭。正始則是低著頭沉默不語。

  父子兩個誰和誰也不說話,仿佛空氣是一張拉滿的弓,有一隻無形的箭搭在弦上蓄勢待發,哪個不小心吹口氣振動了空氣,就會“啪”地一聲把箭射出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