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校長第五次圍剿以失敗告終，免不了像以前幾次一樣，暴跳如雷。他召集幾個相關部門若幹人等，嚴加申飭，大聲訓斥了一通娘希匹。

  眾所周知，當時抗日是民心所向。而蔣校長偏偏逆勢而為，堅持剿共，對日寇不抵抗。他怎麽可能不失敗呢？

  可是蔣校長不這麽認為。他認為圍剿失敗的原因是報界輿論天天鼓噪抗日，反對剿共，動搖了軍心，致使戰事不利。他要求中統嚴加管控，一律不許刊登抗日的文章。

  中統特務最頭痛的報紙便是上海法租界的《滬報》，堅持刊登抗日文章，為中共的抗日主張搖旗呐喊。中統上海特別專員徐國輝以新聞官員的名義，三令五申，發公函、寄子彈，威脅恐嚇全不管用。

  這次有了尚方寶劍，他們可要痛下殺手、殺一儆百了。

  這一天，下午五點鍾的時候，正始送給英菊的琺琅懷表定時唱起歌來：“歐克來喝德拉綠呐，夢那米皮也厚。”

  英菊聽到歌聲，嘴裏歡快地念叨一句：“兒子快回來了！”

  虞媽歡快地應和一句：“念佛麽！”

  兩個人一起去了廚房。手腳麻利地將灶上煮好的桂花紫米露盛出一碗來。香香的，甜甜的。現在晾著，待會兒等兒子一進門正好可以吃了。

  水生每天也惦記著聽懷表的歌聲呢。一聽到歌聲響起來，他連忙沏一壺茶，在廳堂法式沙發上坐好，一邊喝茶，一邊等正始回來。

  門開了，但是來人不是正始，而是瞎眼龍。

  水生立刻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麽一個人跑回來了？正始呢？”

  大約一年前，《滬報》的主筆劉大白離開上海，去北平接未婚妻，沒想到從此音信全無，不知去向。

  水生嘴上沒說，心裏卻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劉大白上次因為寫抗日的文章已經被中統抓過一回，還好關在淞滬警備司令部，自己去找朱虎勾兌，好說歹說才放了他。這次去北平，肯定是被中統特務抓了，關在北平的大牢裏，鞭長莫及，誰還能救得了他呢？

  正始本來隻是在《滬報》做兼職主筆，因為劉大白去北平回不來了，他便答應倪堅文，頂替劉大白的位子，做了《滬報》的主筆。

  這個決定猶如晴天霹靂，當時就把水生給嚇懵圈了。

  “不行！絕對不行！”

  “父親，這隻是我們《滬報》內部的決定。對外並不公開。名義上還是劉大白做主筆，所有文章署名還是劉大白。有啥可擔心的？”正始耐心地解釋道。

  “老天爺！丟他娘的！你以為中統那幫人是吃幹飯的麽？劉大白人不在上海他們能不知道麽？不行！絕對不行！”水生急得簡直跳起來。

  他無論如何不同意正始做《滬報》主筆。本想親自去報館親倪堅文，跟他說說。但是想起倪堅文正義凜然、慷慨激昂的樣子，心裏麵又發怵。想去了也沒用，倪堅文三言兩語就能把他打發了。

  還是跟兒子胡攪蠻纏再說一會兒試試吧。

  結果一直說得口幹舌燥嗓子冒煙也無濟於事。他說一句，正始回他兩句。他說兩句，正始回他三句。他的話全是強詞奪理，還動不動丟他娘的。而正始的話卻是溫文爾雅，字字都在理上。

  正始決定了的事情，那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萬般無奈之中，水生隻能勉強答應正始去做《滬報》主筆。

  不過有兩個條件：一是出門要做他的大汽車，讓瞎眼龍給他當司機。二是要神槍特工隊給他當保鏢，去哪裏都跟著他，如影隨形。

  “這兩個條件你非答應不可。否則的話，我就讓上雲帶著幾個兄弟去把《滬報》報館砸個稀巴爛。丟他娘的！報館都沒有了。我看你還怎麽做主筆？！”水生吹胡子瞪眼說道。

  正始知道父親這個話，是說得出來就做得出來的，當下不敢再和他硬碰硬了，隻能來一步軟的，於是說道：

  “父親，我答應你第一個條件，用你的汽車，讓龍叔當司機。可是你的第二個條件，神槍特工隊什麽的，我不明白啥意思。”

  水生聽兒子同意讓瞎眼龍給他開車，已經先鬆了一口氣。因為有瞎眼龍當司機，偌大一個上海灘，估計沒有哪個有膽子敢抓車上的人。再加上神槍特工隊，那更是雙保險了。

  水生心裏一放鬆，舌頭立刻變利索了，問道：“正始，你猜猜神槍特工隊都是什麽人？”

  正始搖搖頭，立刻回答：“我猜不到。”

  “你還沒猜呢，怎麽就說猜不到？”水生仿佛變成了個孩子一樣，堅持說，“你試著猜一下嘛！”

  正始隻得閉上眼睛，假裝猜了一會兒，說道：“還是猜不出來。”

  “小虎，孝龍，杜滿月和美娟。”水生眯著眼睛說道，眼神裏露出一絲狡黠的神情。

  “啥？他們怎麽成了神槍特工隊？父親，到底怎麽回事？”

  “聽我給你講啊，正始，”水生壓低了聲音，有些神秘兮兮地說道，“隔壁間我的那個花房，你從來沒進去過，你曉得一樓廳堂裏有啥嗎？”

  “有什麽？”

  “你上雲叔沒給你講過？”

  “沒有。”正始心裏這根弦一直繃得緊緊的，他怕父親起疑心，一次沒去過星火的靈堂，擔心去了以後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不小心暴露了身份。

  “裏麵有你星火叔的靈堂。我初到上海灘，在鴻盛水果行做夥計被人一腳踢出來，他是第一個幫我的兄弟，給我吃給我住。我們倆共患難同生死，是換命的交情。隻可惜他後來當了共產黨，結果被人亂棒打死。

  罪魁禍首一個是戴春土，另一個是朱虎，他們那時候還不是警備司令和軍統六處，都在特務處。殺星火的那天，他們給我設了一個局，把我陷在裏麵，沒能救得了我兄弟的命。”

  水生喉嚨一陣哽咽，說不下去了。

  正始連忙倒杯水來遞給父親。

  水生接在手裏喝了一口，放下水杯，眼睛盯著正始，接著說道：

  “正始，從那以後，我最擔心的事情就是怕你有一天當了共產黨，會像星火那樣被他們打死。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必須要想個辦法才行。他們特務處後來變成了軍統六處，我就想搞個釘子插進去，有備無患。

  所以我就讓小虎和孝龍，還有杜滿月，三個人去軍統特務培訓班靶場學打槍。後來又加上你妹妹美娟，那孩子從小鬼大，自己有主意，和你最像，要幹啥事八匹馬也拉不回頭。

  結果他們四個人都學成了神槍手，後來進了軍統六處。他們就是我的神槍特工隊，是我插進去的釘子。有他們在，戴春土和朱虎再搞鬼，我立刻就能知道，休想再像上回那樣瞞住我。誰也傷不了你一根毫毛。

  現在你回來上海，又沒當什麽共產黨。我本來以為可以睡個踏實覺了，神槍特工隊也沒了用場。可是萬沒想到，你卻因為寫抗日文章，又得罪了中統！這個比軍統更麻煩。

  你還記得上回的事情麽？中統的上海特別專員，叫徐國輝的，因為《滬報》抗日文章惹惱了南京，叫人抓了劉大白先生。還好關在淞滬警備司令部。我去找朱虎講斤頭論交情，總算把人給放了。

  可是當時中統那邊也放了狠話，說下次再抓人，直接押解到南京去，咱們再救不出來了。

  所以我讓你答應神槍特工隊給你當保鏢。他們名義上是軍統特務，遇上中統抓人，肯定能幫你打個馬虎眼，好歹對付過去。若是中統特務來硬的也不怕。他們四個神槍手，長槍配短槍，百發百中，誰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總之一句話，你答應讓神槍特工隊當保鏢，我每天才能睡著覺。”

  正始考慮了一下，說道：“父親，若是讓小虎他們四個人整日跟著我，一大群人出來進去的，我娘問起來怎麽辦？”

  水生一愣，這個問題他還沒想過。

  “父親，那樣一來，我娘該睡不著覺了。所以不能讓他們給我當保鏢。還是讓龍叔給我當司機，我去什麽地方都坐你的汽車，我想就足夠了。”正始堅持道。

  水生想了想，心說即便正始真的被中統抓到南京去，橫豎韓上雲手裏有一個煙館進貢的名單，上麵都是南京的大官，到時候他們帶著錢去挨個打點，有錢能使鬼推磨，也不怕人救不出來。

  他於是也讓了一步，答應道：“行吧。就依你說的吧。”

  就這樣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年多。

  正始去什麽地方都坐瞎眼龍開的汽車，從沒出過任何意外。他也體諒父親和母親的擔心，無論多忙，都爭取每天五點多都要回竹菊坊，在家一起吃晚飯。如果有事不回來，一定提前打個招呼，同時會讓瞎眼龍陪他的。

  所以今日水生見瞎眼龍一個人回來，沒有正始，登時嚇得魂都沒了。而瞎眼龍偏偏一路跑得急，臉憋得通紅說不出話來。直把水生急得，噌地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聲嘶力竭地吼了一嗓子：

  “瞎眼龍，我問你正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