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侵華以後，倪堅文和劉大白每天在《滬報》頭版位置報道有關中日戰爭的新聞，宣傳抗日的道理。

  然而南京政府卻在這個時候發布了蔣校長的訓令：“抗日必先剿匪，攘外必先安內，安內以攘外，剿匪以抗日。”

  劉大白立刻撰寫文章反對，指出這個訓令引經據典地說了一番文言文車軲轆話，其實隻是三個字－－“不抵抗”。冒天下之大不韙，隻想剿共，不想抗日，掩耳盜鈴而已。

  而日本侵略者恰恰讀懂了“攘外必先安內”的意思，正中下懷。所以在侵占東北以後，更加肆無忌憚，繼續向關內挑釁，占領熱河，攻破冷口，古北口，直逼北平。

  南京政府派代表前往北平，與關東軍簽訂了《塘沽協定》，實際上承認了日本對東北、熱河的占領，同時劃綏東、察北、冀東為日軍自由出入地區。

  倪堅文敏銳地看出了日寇在《塘沽協定》隱藏的殺機，從字裏行間嗅出一股血腥味道。他立刻撰寫文章《北平危急》，刊登在《滬報》頭版頭條。

  這篇文章認為，南京政府與日寇簽訂《塘沽協定》，實際上是為日寇進一步侵占華北敞開了大門。日寇這條鬣狗已經把北平含在嘴裏，先用利齒咬住了，隻等把剛吞下肚子裏的東北消化一下，便要開口大嚼了。

  倪堅文在文章中大聲呼籲南京政府取消《塘沽協定》，取消“攘外必先安內”的訓令，調轉槍口，全力抵抗日寇的入侵。

  水生因為惦記著身在北平的兒子正始，所以日寇侵華以來，他每天都要香竹給他讀《滬報》，了解戰事的進程。

  這一日，香竹給他讀了倪堅文的文章《北平危急》。

  水生聽完大為震撼，連忙問道：“北平已經危在旦夕了，那南京政府要不要派兵過去打日本呢？”

  香竹答道：“大概不會的。所以倪先生在文章裏呼籲南京政府取消‘攘外必先安內’訓令，停止調動軍隊去江西剿共。應該調轉槍口，派兵北上，抵抗日寇入侵，保衛北平，保衛華北門戶。”

  水生這回聽明白了，失口說道：

  “丟他娘的！我看北平保不住了。正始呆在北平太危險了。我馬上去滬報報館，找劉大白先生商量一下，這次無論如何要把正始接回來。”

  原來自從水生做了“中山教育館”理事以後，與劉大白和黃老貓經常有機會見麵，也見過王太愚幾回，大家緩和了關係。

  劉大白知道水生關心兒子，所以經常寫信給餘舍，打聽一些正始的情況，然後轉告給水生。

  水生知道正始在北平的情況。他在輔仁大學跟餘舍學習《歐洲文學史》和《莎士比亞戲劇研究》，已經完成了學業。本來是要回上海的，可是餘舍翻譯《紅樓夢》成英文需要一個助手，所以正始一直呆在北平協助他做翻譯，沒有回來上海。

  香竹也知道這個情況，於是問水生：“餘舍先生翻譯《紅樓夢》需要正始的幫助，能放他回來麽？”

  水生答道：“讓他們兩個一起來上海不就行了？香竹先生，你還記得上次日本人打上海的情形麽？法租界他們碰也不敢碰。說到底咱們這裏是最安全的。我就跟劉大白先生說，莫裏哀路那邊有現成的花園洋房，請餘舍先生住過去，繼續翻譯《紅樓夢》，這樣正始就能回來了。”

  香竹聽他這個主意不錯，連忙說道：“那你快去吧。”

  水生上樓換好了長衫，係緊最上麵的扣子，下樓來，正待出門。不料朱貴突然來找他，二人撞個滿懷。

  原來莫金生也讀了《滬報》上的文章《北平危急》。他見戰火眼看要燒到北平，連忙跟莫桂蓉商量，要打電報給莫麗菊，讓她和正始立刻回來上海。

  而莫桂蓉一聽北平局勢危險，便說要請梅老板和梅劇團一起來上海。大世界劇院現成的場子，梅老板又在這裏演過，幹嘛非呆在北平等著吃炸彈呢？她因為擔心梅蘭芳不來，堅持要親自去北平接他們。

  老頭子一聽就急了：“讓朱貴他們去就行了。你去幹什麽？日本人的大炮可不長眼睛，管你是誰？一炮打過來，是誰也炸成肉泥了。”

  莫桂蓉則是非要去北平接人不可。

  老頭子死活攔不住她，所以趕緊派朱貴請水生過去。

  “水生大哥，老頭子急得火燒眉毛，說隻有你才能攔住師娘。讓我來請你趕快過去一趟。”朱貴說道。

  水生二話不說，馬上和朱貴去了莫家灣。

  莫金生正和莫桂蓉正在小洋樓客廳裏爭吵著，見水生進來，仿佛看見了救星，立刻從沙發上蹦起來，過去一把拉住水生，說道：“水生兄弟，謝天謝地你來了，快幫我勸勸她吧。”

  莫桂蓉已經很久沒見過水生了。她明白水生因為劉星火的事情，永遠不會真正原諒老頭子。他們之間想恢複到以前那種關係絕無可能了。所以剛才聽老頭子讓朱貴去叫水生過來勸她，她心裏暗自打鼓說：水生恨我恨的牙根癢癢，哪裏會為我的事情操心，我去北平被日本人的炮彈炸死關他屁事？他才不會來呢。

  現在見水生真的來了，她不由得心頭一熱，連忙從沙發上站起來，過去親熱地把水生拉過去長沙發那邊，並排坐下，一邊喊仆人奉茶，一邊說道：

  “水生兄弟，都是老頭子瞎咋呼，你那麽忙，沒來由地讓你跑來幹什麽！”

  “桂蓉姐，我沒事，一點兒不忙。”水生答應一聲，“剛才朱貴把事情都跟我講了。依我的意思，北平現在太危險，日本人隨便找個借口就能派飛機轟炸。桂蓉姐你根本不能去，想也不要想。

  我那邊叫上雲和小紹興去。他們上回去過，熟門熟路。再穿上軍裝，路上省得麻煩。梅蘭芳上一回還請他們在便宜坊吃烤鴨子呢，跟他們也算熟悉。

  桂蓉姐，能不能你給梅蘭芳寫封信，把該說的話都寫在紙上，讓他們帶去親手交給他，這不是跟你親自去一樣嗎？你若是還不放心，那讓朱貴也一同去。

  實在不行，再加上老德哼和老德哈。他們兩個跟梅蘭芳更熟，麵子最大，若是接梅蘭芳的話，他們兩個去足夠了。”

  原來哼哈二將已經變老了，所以現在叫老德哼和老德哈，

  莫金生聽水生說完，立刻附和道：“桂蓉，你看看，我剛才說啥來？有水生兄弟安排，一切周周到到的，幹嘛非要你去呢？讓大家都不放心？”

  莫桂蓉瞥了他一眼，答道：“好吧。既然水生兄弟不要我去北平，那我就聽他的意見，不去北平了。讓朱貴帶著老德哼老德哈，跟韓上雲一起去。全聽水生兄弟安排。”

  事情商量妥當。

  大家又說了幾句話，喝了杯茶，水生便告辭了。

  他離開莫家灣，直接去會樂裏《滬報》報館，找到劉大白。跟他說擔心北平的局勢，要把正始和餘舍先生一起請來上海，在這裏翻譯《紅樓夢》。

  劉大白點頭稱是，說道：

  “好主意。我和餘舍先生好久沒見了。他能來上海再好不過了。我馬上就寫信給餘舍和正始。顧先生稍等片刻，拿了信回去交給韓上雲，請他去北平交給正始。”

  劉大白伏案疾書，片刻寫好了信，交給水生。

  水生小心翼翼地將信收好，向劉大白道了感謝，急匆匆趕回竹菊坊。回到家以後，他叫看守兄弟火速找來韓上雲。

  不一會兒，韓上雲急匆匆地趕來。

  水生把要他去北平接正始的事情說了。又告訴他因為莫桂蓉要接梅蘭芳和梅劇團，所以朱貴和兩個老哼哈二將也要一起去。

  韓上雲也知道北平局勢緊張的事情。因為他上午去淞滬戒備司令部找朱虎，給他每月的煙館進貢支票。朱虎拿著《滬報》，指著上麵的文章《北平危急》跟他說：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塘沽協定》是個大坑。這回北平肯定懸了，危在旦夕。不曉得校長的那些智囊、顧問是怎麽想的，還在安排新一輪的剿共呢！是不是想等日本人再打到上海來，再跟人家簽一個《淞滬停戰協定》？癡心妄想。萬萬不可能的了。日本人這回非一口吞了上海不可！”

  韓上雲知道去北平事關重大，立刻答道：“是。水生哥，我安排一下，明後天就啟程。”

  韓上雲告辭水生，立刻緊鑼密鼓地安排起來。

  他又去找了趟朱虎，說了去北平的事情，要他幫忙準備公函和軍裝。

  朱虎是梅蘭芳的超級粉絲，聽說還要接梅蘭芳和梅劇團一起來上海，大喜過望，除了公函和軍裝以外，還派熊參謀陪同一起去。說是到了北平萬一有事，熊參謀可以找北平軍委會的人幫忙。

  晚上回家，韓上雲告訴三姨太仙冰要去北平接正始。

  三姨太仙冰一聽立刻來了精神，嚷嚷著也要去，頤和園太漂亮了，上次沒逛夠，還要去逛逛。

  韓上雲連忙搖頭說她不能去。拿出《滬報》給她看，說日本人指不定哪天就會派飛機轟炸北平，你想去吃炸彈是吧？連師娘都給水生哥攔住了。你更不能去了。

  好話說了一籮筐，總算說服了三姨太仙冰不去北平了。

  轉天，韓上雲去了莫家灣。見過老頭子和莫桂蓉，跟朱貴商量了行程細節，約定明日動身啟程。

  到了第二天早上，韓上雲、小紹興、朱貴，還有老德哼和老德哈，再加上熊參謀，一行六人，去客運碼頭乘坐輪船去北平。

  水生和莫桂蓉兩個都到碼頭送行。

  莫桂蓉惦記著梅蘭芳，對老哼哈二將千叮嚀萬囑咐：別忘了跟梅蘭芳講，他的住處準備好了，就在莫裏哀路的花園洋房。劇團其他人的住處也安排好了。等他們來了以後，大世界戲院就不讓別人唱戲了，隻給梅劇團使用，等等。

  水生倒是沉穩的多，因為有劉大白先生寫給正始和餘舍的信，他是十分有把握，這次不會再出什麽意外，正始肯定會回來。他隻對韓上雲叮囑道：

  “上雲，到了北平馬上發電報說情況。記住多寫幾個字，把事情說明白了。別像上回似的惜字如金，讓我看著著急。”

  韓上雲連連答應。

  眾人上了船。汽笛一聲長鳴。輪船駛離了上海。

  水生捱了兩日，終於盼來了韓上雲的電報：

  “已抵北平。一切安好。太太和正始將與梅蘭芳、梅劇團一同返滬。時間暫定下禮拜。具體日期待告。一切順利。另，餘舍先生有事將留在北平，不能同行來滬。”

  水生一聽到那句，“另，餘舍先生有事將留在北平，不能同行來滬。”心裏咯噔一聲，犯起了嘀咕：別事到臨頭再出什麽意外吧？

  他一宿沒合眼。

  第二天趕緊去找劉大白，把餘舍先生不來上海的事情跟他講了。

  劉大白好像已經知道情況，安慰水生說：

  “你這個電報隻是說餘舍不來上海，並不是說正始不回來啊。放心吧，顧先生，正始這次一定回來。因為他已經跟我講好了，要在《滬報》做兼職主筆，幫我們寫介紹歐洲文學的文章，翻譯的英國、法國詩歌。如果他不回來，就不會答應我這個事情了。”

  水生聽劉大白這樣一說，心裏才踏實下來。

  好不容易等了一個禮拜。不想梅劇團的人太多，興師動眾地搬過來不容易，返滬時間又推遲了。直把水生急得喉嚨上起個大血泡，吃不下飯，說不了話。他整日在煎熬中度過。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聽香竹讀報紙，害怕日本人在這個時候派飛機轟炸北平。

  又煎熬苦等了一個禮拜，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接到了韓上雲的電報：

  明日乘火車赴天津港，轉乘輪船赴上海。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