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和梅劇團來上海的事情一直在秘密進行。然而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這麵牆是莫桂蓉，滿嘴都是窟窿眼仿佛一個漏勺。她每次跟人聊天，都會不小心把消息走漏出去。

  起初沒人相信她的話，到後來天津港的報紙報到了梅蘭芳和梅劇團的行蹤，上海灘的各大報館的主筆們才如夢方醒。

  可是明天的報紙校樣都出來了，現排版改版麵已經來不及了，於是幾家大報紙靈機一動，發了個號外：

  “梅君蘭芳攜梅劇團將於明日下午抵滬”

  這條消息立時轟動了整個上海灘。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戲迷們便陸續趕往外灘客運碼頭。早已經是人山人海。他們高舉著各式各樣歡迎橫幅，將客運碼頭圍得水泄不通。

  此時巡捕房沒了屠元興，莫金生隻得親自上陣，手忙腳亂地安排巡捕前去維持秩序。臨時在客運碼頭門前攔起一道警戒線，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

  莫金生本來想去裏麵迎接梅蘭芳，和偶像拉拉手。現在因為要指揮巡捕警戒，隻能留在外麵警車裏，氣得他見誰罵誰：“一群廢物！腦子幹啥吃得？什麽都要我替你們操心安排！你們這群笨鴨子，連屠元興的一個腳趾頭都不如。”

  能進到碼頭裏麵恭迎梅蘭芳的，都是法租界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其中，有水生和莫桂蓉他們幾個，還有上海灘各大報館的老板，以及工商界銀行界的大佬。其實這些上海灘聲名顯赫的大人物與擁擠在外麵的戲迷一樣，全是梅蘭芳的粉絲。

  這裏麵隻有水生例外，他來是為了接兒子正始。

  昨天晚上，水生緊張得一宿沒睡，仿佛正始離開上海那天夜裏一樣，站在窗前眺望著天上的月亮發呆。

  英菊在廚房廳堂裏轉了幾個磨，終於忍不住，進來問他：“我明天能跟你一起去接正始麽？”

  水生搖頭道：“不行。”

  英菊還不死心，問道：“那美娟他們幾個孩子要去碼頭接大哥，行麽？”

  水生依舊搖頭，說道：“不行。”

  因為他心裏清楚，正始隻能算是回來上海，並不是回這個家。他會不會認他這個爹，會不會認這個家，都是未知數。更何況太太和他一起回來，等於多了一道隔離牆，必須要小心行事。

  所以按水生心裏的盤算，要分三步走：

  第一步先把正始和太太接去莫裏哀路花園洋房，做到能讓兒子不抵觸自己即可；

  第二步再讓正始去正始學校做校長，能借機和他套近乎最好；

  第三步請三姨太仙冰做說客說服太太、請劉大白先生做說客說服正始，最終讓兒子認他這個爹。

  隻有這三步每一步都走好了，中間不出岔子，正始才能接受自己這個爹，回到這個家。所以無論英菊，還是美娟孝龍他們，哪個要去碼頭接正始，他一概不許。

  美娟因為爹不讓她去接大哥，頂撞了他幾句，被水生大著嗓門吼了兩聲，氣得嘟起嘴不理爹了。父女倆翻臉這還是頭一遭。美娟一賭氣戴上鴨舌帽，騎著摩托車，離家出走，去恒泰號住去了。

  水生整個人神經緊繃著呢，也不攔她，心說隨她去吧，等正始的事情忙完了，我再去接她回來。

  英菊見父女倆鬧翻，憋著一聲不敢吭，因為她心裏惦記著最後時刻跟水生泡蘑菇，讓他同意自己去碼頭。

  不料水生鐵石心腸，說來說去隻是兩個字“不行”。

  英菊於是把牙一咬，再也不說了，然而心裏卻打定了主意：我明天自己去碼頭接正始。他是我兒子啊！我非要看看他不可！誰攔著我，我就跟誰拚命！

  她也是整夜沒合眼。陪著水生一起，一個坐在窗前，一個歪在床上，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看月亮。一直看到月亮像是被水清洗過似地變得越來越淡，淡成了輪廓，最後完全消失不見。

  天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水生說道：“吃早飯吧。吃完我就去碼頭。在這裏也是等。不如去那邊等。”

  英菊默默地下樓，和虞媽一起做了早飯，叫水生吃了，送他出了門。

  等水生走了以後，她和虞媽也吃了早飯，然後鎖了房門，兩人一起去了客運碼頭。她沒有別的奢望，隻要能看正始一眼，看看他長多高了，有沒有留胡子，戴不戴眼鏡，她就滿足了。

  萬萬沒想到，碼頭周圍早就擠滿了梅蘭芳的戲迷，裏三層外三層，圍成了鐵桶陣，站在圈外，連碼頭的出口在哪裏都看不見了。

  英菊登時著了急，拉著虞媽的手，兩個人拚命往前擠。

  正擠著，突然空中響起一聲汽笛長鳴，仿佛高聲宣告了梅蘭芳的到來。

  守候在碼頭外麵的戲迷們頓時沸騰了。

  不知哪個帶頭喊了聲“梅蘭芳！”所有人都跟著喊起來：“梅蘭芳！”喊聲頓時響徹雲霄。

  人群亂成一團，一個個心急火燎地往前擠。

  英菊和虞媽個子矮小，立刻被人擠得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兩個人緊緊拉著手，生怕被人擠倒了。

  英菊舉目張望，隻見滿眼都是後背和腦袋，猶如山脈層巒疊嶂遮天蔽日，什麽也看不見。她急得大哭，向人群哀求道：“老天爺！求求你們讓我過去！我來接兒子的！我兒子在船上呢！我要見我兒子！”

  戲迷們忙著喊“梅蘭芳”，誰能聽見她的話？即便聽見了，誰又能讓她過去？因為對於戲迷來說，這艘船上隻有一個旅客：梅蘭芳。

  梅蘭芳！梅蘭芳！梅蘭芳！

  梅蘭芳的名字在空中震蕩，宛如氣浪，排山倒海一般撞擊著船艙。

  輪船上的旅客們各個心知肚明：這船上隻有一個旅客梅蘭芳。他們這些人相當於梅蘭芳隨船攜帶的行李。

  所以等輪船停靠碼頭之後，所有旅客都乖乖地坐著，動也不動，耐下心來等著梅蘭芳先下船。誰敢冒冒失失地先跑出去，擋住了梅蘭芳的風頭，惹惱了戲迷，肯定會被他們扔進黃浦江裏。

  梅蘭芳在齊如山和莫麗菊的陪同下，率先走下舷梯。

  碼頭裏麵迎接梅蘭芳的大亨們立刻排成兩排，中間讓出一條通道，夾道歡迎。

  水生排在左邊頭一位。莫桂蓉排在右邊頭一位。

  梅蘭芳向二人拱手說道：“顧先生，貝勒爺，真高興咱們又見麵了。”

  水生拱手答禮，沒有說話。

  莫麗菊在旁邊看了一眼水生，張嘴要說什麽，卻又閉上了。水生和她對望一眼，連個招呼都沒打，心裏邊根本沒覺得她是自己的太太。很多年沒見麵了，他隻把她當成陪同梅蘭芳一起來上海的客人，與自己沒有半點兒關係。

  莫桂蓉過去挽起梅蘭芳的胳膊，說道：“梅老板，歡迎歡迎。我全安排好了。接你的汽車就在外麵，請隨我來。”

  梅蘭芳笑著說道：“多謝貝勒爺費心。一切聽貝勒爺安排。”

  他被莫桂蓉挽著胳膊剛往前走了兩步，夾道歡迎的人們便有些亂了，呼啦一下子湧過去，夾道沒有了，變成了鐵桶陣，把梅蘭芳團團圍住。

  這些人全沒了往日端著的大亨架子派頭，秒變粉絲，一個個手舞足蹈，嘴裏大呼小叫著：“畹華！”“梅老板！”湧上前去，拉手的拉手，擁抱的擁抱，場麵熱鬧得一塌糊塗。

  莫桂蓉好不容易才拉著梅蘭芳擠出人群，出了客運碼頭。

  外麵還有一個鐵桶陣呢！

  那些翹首以盼，天不亮就跑來的戲迷，一見梅蘭芳出來，仿佛空中掉下來一個炸彈，哄地一聲炸開了，齊聲高喊“梅蘭芳”，聲音響徹雲霄。

  梅蘭芳見那麽多戲迷來碼頭接他，心裏頗為感動。他走上前去，分別向幾個方向的戲迷鞠了幾個躬，拱手說道：

  “感謝各位抬舉梅蘭芳。大家辛苦了，請回吧。咱們過幾日大世界戲院見。”

  說完又給四麵八方的戲迷鞠了一個躬，然後才和莫桂蓉，齊如山，莫麗菊一起上了汽車。

  霎時間警笛聲大作。

  前麵有巡捕房的大卡車開道，後麵有莫金生的警車壓陣，中間夾著梅蘭芳乘坐的汽車，一行車隊緩緩駛離了客運碼頭。

  戲迷們如潮水般湧過去，尾隨在車隊後麵，口裏喊著“梅蘭芳”，在大馬路上形成一條浩浩蕩蕩的人流，猶如大河奔湧向前。

  輪船上的旅客們聽見外麵的呼喊聲漸漸小了，這才陸陸續續地下船。

  朱貴和老哼哈二將陪著梅劇團的人出來了。

  水生一揮手，讓身後的董標過去迎上，引領他們出了碼頭。

  他自己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仰著頭，伸直了脖子向舷梯上望，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旅客們提著大包小包，擁擠著走下舷梯。一個一個從水生麵前經過。有人不小心撞了他，有人的箱子碰了他，連聲說對不起。水生理也不理。他什麽也感覺不到，什麽也聽不到，因為他將身體裏所有能量都用在眼睛上了。除了一雙眼睛，他渾身上下已經沒了知覺。

  他等的人終於出現在舷梯口。

  隻見一個瘦瘦高高的青年，手裏拎著兩隻大箱子，戴一頂硬邊禮帽，穿一件灰布長衫，支棱著兩隻大扇風耳朵，宛若兩麵小旗在空中飄蕩。

  他是正始！我兒子回來了！

  水生的心怦地一跳，好似心髒在胸膛裏爆炸了，將身體震得搖晃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穩，隻將目光緊緊注視正始。

  刹那間，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輪船，舷梯，人群，全部消失無形。

  隻剩下他的兒子正始，腳踩著空氣，一步步向他走來。

  “父親！你好。我是正始。”

  這個聲音悠揚清冽，猶如空中掠過的一聲雲雀啾鳴，太過美妙。

  水生聽見，仿佛魂都飛走了，木呆呆的變成了一尊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