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六章 姍姍來遲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4321
  戴春土倉皇如漏網之魚,匆匆離了竹菊坊,到大街上攔下一輛黃包車,告訴車夫去天主堂醫院。

  他先要去看看傷。感覺脖子被繩索勒過的地方有些火辣辣的,仿佛套了一個布滿針尖的脖套,一刻不停地紮他。再經汗水一洇,如同在傷口上撒了一把鹽,痛得他直打哆嗦。他連忙扯下領帶,將襯衫扣子解開,風吹幹了汗水,感覺稍好了些。

  他使勁抿著嘴唇,忍著痛一聲不吭。

  想起今日沈小乙和紅眼睛阿昌擔心有危險,非要找幾個士兵開一輛軍車護送他去找水生,被他搖頭拒絕了。他決定獨自一人,不帶隨從保鏢,乘坐黃包車去竹菊坊找水生。

  因為在心裏麵,他已經把各種可能的結果想了一個遍。其中最壞的結果,就是被水生一刀殺了。

  那又如何?

  他現在過的本來就是刀口浪尖的日子,隨時都會有人來殺他。

  共產黨的人為了給死去的同誌報仇,天天想殺他。中統和軍統的人為了爭權奪利,也是天天想殺他。就連校長本人,為了平衡各方利益,隨時都會把他推出去當替罪羊,殺他滅口。

  死亡的危險如同額頭上的皺紋,一旦長出來,便再也不會消失,隻會越來越深。

  他必須習慣與死神生活在一起,如影相隨。

  因此,當他決定一個人去找水生的時候,並沒有絲毫恐懼。大不了一死。

  這世上有那麽多想殺他的人,落在誰手裏不都是難逃一死麽?

  相比之下,最讓他憋屈的是死在校長手裏,如同一條狗被主人打死。而死在水生手裏反倒是個榮耀,無論如何,他戴春土總算能與上海灘顧先生相提並論了。

  更何況,並不見得就是死路一條。

  他早就盤算過了,如果他帶著隨從保鏢去找水生,結果必死無疑。也許不是今天,但肯定會是明天或者後天,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而他獨自一人去找水生,反而會有兩種結果:死或不死。

  如同擲出一枚硬幣,正麵寫著死,背麵寫著不死,落地的時候哪麵朝上都有可能,各占百分之五十。

  老天保佑!結果是背麵朝上,他逃過一劫。

  黃包車把戴春土送到天主堂醫院。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嬤嬤檢查了他脖子的傷口,把他領進護理室,請他稍等片刻,告訴他一會兒有人來為他診治。

  不多時,隻聽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如春風吹拂楊柳,一個年方二八的小嬤嬤款款走了進來。

  隻見她一身雪白,飄然而至。頭戴嬤嬤帽,掩映烏雲。身穿嬤嬤袍,輕籠瑞雪。臉堆三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半舒嫩玉。

  戴春土一見頓時呆了,感覺脖子傷口以下的身體全酥麻了,失去了知覺,隻有眼珠子還會動,滴流亂轉盯著小嬤嬤看。

  小嬤嬤見他一副癡呆樣子,許是見得多了,不以為怪,反而笑了一下,問道:

  “先生,你幹嘛那樣看著我?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像一個人?”

  戴春土那股子呆勁兒還沒過去,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

  小嬤嬤接著說道:“不光你一人見了我這樣。別的人都一樣。都說我長得像胡珊珊。”

  胡珊珊這個名字一下子讓戴春土醒過悶來。因為胡珊珊是上海灘最有名的電影明星,紅透半邊天。戴春土以前在上海的時候,最愛看她演的電影了,百看不厭。每天晚上做夢都會夢見她。

  “嗯!像!你跟她長得實在太像了。”戴春土答道。

  “能不像麽?她是我表姐。我是她表妹。她叫胡珊珊。我叫胡來來。我們還有個表妹叫胡遲遲。”胡來來笑著說道,“我們三姐妹的名字加在一起正好是個成語。你能猜得到麽?”

  “姍姍來遲。”戴春土抿著嘴,脫口而出答道。

  “冰糕!恭喜你答對了!”胡來來叫了一聲,“好了。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診治了。”

  戴春土這才明白,原來人家小嬤嬤給人療傷是要先猜謎語的,猜不出來她肯定不管。老天爺!幸虧自己足夠機智,把個“姍姍來遲”給猜中了,真是萬幸。

  “來。我先看看你的傷是怎麽回事。”

  胡來來俯下身來,將一張俏臉龐湊近了,盯著戴春土的脖子看了看,然後直起身來,問道:

  “先生,這是繩子勒傷啊!誰把你勒成這樣的?”

  戴春土哪敢說實話呢,慌忙搪塞道:“沒人勒我。是我自己勒的。”

  “哦?你自己勒的?是不是想上吊來著?”胡來來睜大杏核眼,櫻桃小口張成一個圓圈,“你幹嘛要自殺呢?有什麽想不開的?”

  戴春土無奈,隻得順著胡來來的話茬瞎編道:

  “我的肥羊賽跟別人跑了。我失戀了。所以想不開要自殺。”

  “肥羊賽”是洋文法語“女朋友”或“未婚妻”的意思,在法租界,這是男女之間很摩登的說法。

  “哦?真的?!你的肥羊賽是誰?莫不是胡珊珊?”胡來來這回幹脆把杏核眼瞪成牛蛋眼,櫻桃小口張成一個大喇叭,“她是上海灘所有男人的肥羊賽!天天都會跟別人跑的。你為她自殺值得麽?”

  戴春土趕緊借坡下驢,說道:“不值得。不值得。”

  “唉!總算你明白過來了。”胡來來輕輕歎口氣,“來吧,伸直脖子讓我看看。”

  戴春土聽話地伸直了脖子,仿佛一隻丟了蛋的鵝。

  胡來來眯著杏核眼看了一會子,說道:

  “你這是皮膚重度挫傷,還好沒有傷到筋肉,隻傷到了真皮層的皮下纖維組織。沒什麽大礙。我給你抹些碘酒消消毒就好了。”

  說完,用玉手拿過一瓶碘酒來,用玉指拈一個棉簽,沾上碘酒,在戴春土的脖子傷口上輕輕塗抹了一圈。

  “好了。診治完了。你可以走了。”胡來來說道。

  “啥?!你這就算診治完了?”這回輪到戴春土把眼睛瞪成牛蛋大小了。

  “那你還要怎樣?”胡來來莫名其妙地反問道。

  “那什麽,怎麽你也得給我用紗布包紮一下吧?”

  “幹嘛要包紮?你是想日後在脖子上留一圈傷疤,像戴個狗項圈是吧?”

  “不想!絕對不想!可是我一會兒要去見個人,有重要的事情。這個樣子多別扭?你好歹用紗布幫我包紮一下嘛!”

  胡來來猶豫說道:“可是你的傷口需要通風的呀。否則結痂就慢了。那好吧。我給你包紮上。你自己想著把紗布拆下來。”

  戴春土看著她嬌美的麵龐,答道:“我明天找你來拆紗布。”

  胡來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明天就遲了。你今天辦完事就要自己把紗布拆下來。曉得麽?”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用一卷紗布輕輕包紮傷口,猶如給戴春土的脖子套上了一個白色的馬桶箍。然後,她盯著自己的藝術作品,左左右右前前後後看了一遭,說道:

  “好了。”

  這麽快就好了?戴春土心裏酸溜溜的,他巴不得現在就把紗布拆了,讓胡來來再包紮一回。然後再拆,再包紮。循環往複,沒完沒了。他實在舍不得離開這個一身雪白的小嬤嬤。

  他問道:“我的傷口呢?換藥咋辦?”

  胡來來答道:

  “我給你碘酒和棉簽。你拿回家自己塗就可以。記住碘酒每天塗抹一次。一定要用棉簽塗在傷口上,別用手指亂抹。

  若是脖子後麵看不見,你可以拿麵小鏡子掛在衣架鉤子上,將衣架放在身後,再對著麵大鏡子照,就看見了。若是沒有衣架,你把小鏡子掛在窗外的樹枝上,通過折射照大鏡子,也是一樣。

  傷口一般幾天之後就會結痂脫落,然後就好了。記住多吃新鮮蔬菜水果,補充維生素,可以促進細胞修複。記住飲食不要吃辛辣食物。記住不要抽煙喝酒。”

  “老天爺!這麽多事情我怎麽記得住?!不行。我明天必須來找你。”戴春土幾乎嚷起來。

  胡來來莞爾一笑,眯起杏核眼,盯著戴春土看了一會子,答道:

  “好的。來吧。”

  戴春土辭別胡來來,心花怒放地出了天主堂醫院,心中充滿了甜蜜,感覺一下子找到了人生的目標。

  以前他隻是想賺大錢發財。可是發財以後呢?他從來沒想過。

  現在終於有了答案:姍姍來遲。

  胡珊珊,胡來來,胡遲遲。好家夥!姐妹三個呢!好家夥!一個都不能少。好家夥!我需要賺多少錢才夠呢!

  戴春土叫了輛黃包車去四明公所,不住聲地催促車夫:快快快。那情形,好像晚一分鍾見到虞木良,航空彩票的錢就會被大風刮跑了一樣。結果車夫被他逼命似的催得一路跑著到了四明公所。

  戴春土付了車錢,直著脖子跑進去。

  他熟門熟路,眨眼間便跑到木良的辦公室。

  木良好幾年沒見過戴春土了,見他貿然來訪,慌忙迎進去,請他在八仙桌旁坐下,沏了壺茶,說道:“春土兄,先喝杯茶喘口氣,有啥急事跑成這樣?”

  戴春土喘了口氣,答道:“虞老板,我剛從水生哥那裏過來。有個大買賣找你做,能發大財,所以跑急了。”

  木良哈哈大笑,說道:“原來是發財的事情啊!怪不得呢。是啥大買賣?不會是搶銀行吧?這麽著急?”

  戴春土挺著脖子答道:“這買賣跟搶銀行也差不多。”

  “哦?那是什麽買賣?”

  “辦銀行。”戴春土答道。

  “噢!那還真差不多。”木良微微一笑,“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當下戴春土直著脖子,把航空救國的波羅蜜多彩票經給木良念了一遍。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已經跟水生哥講了。他願意做,具體的事情要我跟你商量。

  一番話正說到木良的癢處。

  原來他辦三生運輸公司輸得血本無歸以後,悟出一個道理:無論做什麽買賣,必須要有自己的銀行才行,否則辛辛苦苦掙的錢到頭來全被銀行搶走了。辦銀行的事情他已經籌劃很久了,隻是沒有合適的機會,無從下手。

  現在機會從天而降,說來就來了,木良簡直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他盯著戴春土,感慨道:

  “春土兄,人家都叫我‘赤腳財神’,我哪配得上?你才是真正的財神爺啊!”

  戴春土眨巴眨巴眼睛,抿著嘴說道:

  “咋樣?這買賣可以做麽?”

  “太可以了!”

  木良當即把他的想法跟戴春土講了講:

  三生運輸公司基本已經廢了,不能用。要用有軌電車的廣告公司做彩票發行代理。因為彩票銷售得好壞,其實主要靠廣告。非要把航空彩票搞得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才能賣得好。所以用廣告公司最合適。

  要開辦一家新銀行,名字就叫“上海航空銀行”,有政府背景讓人信任,又有航空彩票穩定的現金流,一定能發大財!

  戴春土聽完,抿著嘴笑了,他脖子僵硬得動彈不得,不能點頭,隻能翹起大拇指,稱讚道:“虞老板!好一個赤腳財神!果然名不虛傳。”

  木良這才發現,原來他脖子上纏著一層紗布,剛才一直還以為他感冒了戴個白圍脖呢。

  “春土兄?你這脖子咋回事?”木良關切地問道。

  戴春土當然不能說是水生用繩索勒的,隻能順著在胡來來那裏編的瞎話,繼續瞎編道:

  “那什麽,我失戀了。胡珊珊不是我夢中情人麽?我這次回來上海,發現她跟別人跑了。我差點想不開上吊自殺。還好醒悟得快。隻傷了脖子。”

  木良哈哈大笑道:

  “想不到你春土兄還是個情種!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堂堂的軍統六處戴處長,為了女明星胡珊珊上吊自殺。哈哈哈。這事情若是被張天斧曉得了,他能添油加醋地爆料,在報紙上連載一個禮拜,你信不信?”

  戴春土嘿嘿嘿幹笑了幾聲:

  “去他娘的什麽軍統六處戴處長!我戴春土做軍統還不是為了做買賣發大財麽?可是發財又為了什麽?我到今天一上吊才弄明白。發財不就是為了抱得美人歸麽?總算姍姍來遲。嘿嘿嘿。

  這世上哪個男人爭權奪利不是為了女人?軍統六處戴處長也是一樣。有啥稀奇的?隻是張天斧在報紙上連載別人可以,連載戴處長他就得掂量掂量,當心腦袋被戴處長給連宰了。不信他就試試看。嘿嘿嘿。”

  木良聞言,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連忙說道:

  “春土兄,我隻不過隨口說說而已。他張天斧有幾個腦袋?敢開戴處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