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二章 雨一直下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3422
  三年以後……

  昨夜一場瓢潑大雨下了一整夜,地上一片泥濘,低窪處積滿了水,形成大大小小的水坑。早晨雨停了以後,陽光一曬,一個個泥水泡像蘑菇似的從水坑冒出來,然後噗地爆裂開,消失在空氣中。

  就在這個時候,戴春土仿佛泥水泡一般,突然從水坑中冒了出來,回到上海灘。

  中午時分,他獨自一人,風塵仆仆地來竹菊坊拜訪水生。

  水生整個上午都在香竹房裏學寫字,此時正在白素素的房裏吃午飯。

  白素素去年春天生了個兒子,現在一歲多。

  原來,自從水生要幾個孩子學槍以後,白素素見兒子孝龍身上總背著一支狙擊槍,睡覺都要抱在懷裏,一睜眼就舉著槍練瞄準,便整日替他擔心,寢食難安。想她隻有孝龍這麽一個兒子,萬一有個閃失,她就無依無靠了。憂鬱成疾,終於生了一場大病,一咳嗽就咳出血來,連路都走不動了,天天躺在床上長籲短歎。

  水生明白她的心思,便從正始的閣樓搬出來,去白素素房裏睡。一來二去,白素素便懷了孕。其實她的病根本就是心病,一懷孕便好了八九分。雖然還咳嗽,但是已經沒有血了。等到孩子生出來,就完全好了。下地走路行動自如,一點兒也不咳嗽了。

  水生給兒子起名叫維素,希望他能像三兒子維英一樣文靜愛讀書,將來事業穩當,讓他娘也有個依靠。

  屈指一算,等維素到了上學的年紀,正始也大學畢業了。照他信上所言,該回上海去正始學校做校長了。而目前的正始學校,充其量隻能算是勉強維持。

  因為自從陳先生和星火死了以後,正始學校便沒有了靈魂,隻剩下了幾幢青磚房子。

  旁邊的工人夜校和宿舍已經廢棄。幾年前那個血腥之夜,這裏的工人們慘遭殺害,死的死,逃的逃,連夜校的教師陳潔雲也失蹤了。早就人去房空,破敗不堪了。

  水生和木良本想把正始學校關了。可是收到正始那封信,說他以後要去學校做教員。兩個人便改了主意。請木良在甬幫中找了位老先生臨時湊數做了校長,目的是把學校維持下去,等正始回來。

  那個老先生滿口之乎者也,不懂新事物。明倫、明理,還有維英,這三個孩子都是愛讀書的。木良擔心他們跟著老先生讀下去會被教成廢柴,趕緊安排他們去了震旦學校預科班。

  水生想起正始學校的事情,便感慨命運無常,令人難以捉摸。人每做一個決定,就仿佛將一枚硬幣拋向空中。等硬幣跌落在地上的時候,你永遠不會知道是正麵朝上,還是反麵朝上。這個學校本來是為正始上學而建的,沒想到陰錯陽差,正始在學校一天學也沒上,以後卻要去做校長了,而弟弟維素將在大哥的學校裏讀書。

  水生非常喜歡這個小兒子,因為覺得他和大兒子正始之間有一種神秘的關聯。小兒子每長大一天,大兒子的歸期便近一天。所以他巴不得小兒子快點長大,這樣正始就能快點回來。

  水生剛吃完午飯,正要上樓去找小兒子玩耍,忽然聽見門外傳來熟悉的一聲喊:

  “水生哥!我回來了。”

  他冷不防被這聲喊嚇了一跳,聽著聲音耳熟,回頭一看,來人竟然是戴春土!

  戴春土像幾年前一樣,依舊穿著一身藍色的西裝,瓦藍瓦藍的,仿佛又在藍靛染缸裏染了一回,剛跳出來似地。隻是發型變了,頭發從偏分變成了中分,頭頂心露出一條帶狀的窄窄的青頭皮來,看上去就好像腦袋曾經裂為兩半,後來又拿線縫合上了一般。

  水生驚呼一聲:“春土?!我還以為你早死了呢!丟他娘的。原來你還活著?”

  戴春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道:

  “水生哥,我今日專門給你老人家賠罪來了。”

  水生過去揪了他一把,說道:“起來。咱們換個地方說話。別吵著樓上的孩子。”

  他拉著戴春土出了白素素的房子,穿過弄堂,來到花房的院子,走進一樓廳堂。

  這裏仍然是星火的靈堂。

  他把戴春土拉到供桌前,指著星火的牌位,說道:

  “春土,你給星火磕三個頭。然後你就滾。以後永遠不要再來見我。”

  戴春土二話不說,爬在地上,衝著星火的牌位連磕了三個響頭。

  然後立起來,恭恭敬敬地點燃三炷香,插在香爐裏。

  接著跪下去,又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帶著哭腔說道:

  “星火大哥,春土祝你老人家一路走好,得道升天。上次的事情真的不怪我啊。我也是被他們逼得沒辦法啊。大兵壓境,機槍大炮,軍令如山倒,我哪見過那陣勢?嚇尿褲子了,亂了方寸,事情稀裏糊塗地做下來,到現在還像做夢一樣。”

  水生明白戴春土這番話是說給他聽的。

  他拉過椅子坐下,嘴裏哼了一聲,說道:

  “春土,上次的事情,磕過頭就算過去了。大家都忘了吧。你現在就走,該幹嘛幹嘛去。”

  戴春土依舊跪在地上,將身子就地一轉,朝著水生磕了三個響頭。

  “水生哥,我還有話跟你說。”

  水生輕蔑地瞥了他一眼,說道:“你別跪著了。起來說話吧。”

  戴春土從地上立起來,張嘴剛要說,又閉上了。回頭看了看星火的牌位,好像那是一把利劍,隨時都會飛過來刺穿他的胸膛。

  “水生哥,咱們能不能換個地方說話?在這兒我老覺得後背冷颼颼的。”戴春土結結巴巴地說道。

  “那去樓上說吧。”水生冷冷地回答。

  他轉身走在前麵。戴春土緊跟在後麵。兩人一前一後上樓梯,來到二樓花房。

  正午的陽光透過一麵牆的落地大窗灑遍整個花房,水門汀地麵被照得白晃晃,有些刺眼睛。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玫瑰花香,仿佛遊泳時一個大浪打來,嗆得戴春土吭吭哢哢地咳嗽不停。

  水生瞥了他一眼,用手指著水門汀花池子上五顏六色的玫瑰花,說道:

  “這些都是我嫁接的香水玫瑰。本來隻是傍晚才有香味。不曉得被我搭錯哪根筋脈,變成從早到晚都是香的了。你頭一回聞不習慣,所以咳嗽。過一會兒就好了。”

  牆邊擺著一張低矮的竹茶桌,周圍幾張矮凳。這裏是水生幹活累了喝茶休息的地方。他走過去,脫了長衫放在一把矮凳上,用腳勾過另一把矮凳,坐下。

  然後指著對麵的矮凳對戴春土說道:“坐吧。春土。”

  戴春土過去坐下,一個勁地咳嗽,鼻涕眼淚直流。他脫了藍西裝,扯下藍領帶,丟在旁邊的矮凳上。然後解開襯衫扣子,敞著懷,像跑了幾十裏路的驢一樣大喘幾口氣,這才不咳嗽了。

  “你有什麽話?現在說吧。”水生看著他說道。

  “水生哥,有筆大買賣,我專門來找你一起做。”

  水生聽了納悶,問道:“咋回事?你不是在總司令部特務處麽?”

  戴春土答道:“水生哥,特務處早沒了。我現在任職軍統六處處長。”

  水生聽了還是納悶:“這跟做買賣有啥關係?”

  “水生哥,我做軍統就是為了做買賣!這裏麵有油水可撈,能發財!否則的話,哪個吃飽了撐的要給國民黨賣命?”戴春土有些著急地解釋道。

  “我想起來了。這話你以前跟我講過的。”水生摸了摸方腦殼,恍然大悟道,“你說吧,是什麽大買賣?”

  “航空救國。”戴春土一臉嚴肅,抿著嘴回答道。

  “航空救國?”水生一臉懵圈,“這個怎麽是買賣呢?”

  “這是個一本萬利的大買賣!”

  戴春土坐在矮凳上,將上身挺得筆直,仿佛當年念他的波羅蜜多股票經一樣,頭頭是道地念起了他的航空救國波羅蜜多彩票經:

  “水生哥,你聽我說。

  誰都知道日本人盤踞東北多年,已經準備好了要侵略中國。這場仗遲早要打。可他們全是現代化的武器。我們手裏一堆廢銅爛鐵。這仗怎麽打?到時候日本人的飛機飛過來,炸彈一扔,大家都成了肉丸子。士兵還沒開槍呢就給炸死了!

  所以呢,校長認為與日本作戰需要建設空軍。一定要把空軍建設起來,才能跟日本人打。可是國民政府沒有錢買飛機。沒有飛機怎麽搞空軍呢?

  我坐在馬桶上研究來研究去,憋好幾天沒拉屎,這才想出一個辦法--航空彩票!

  於是我給校長提交了報告,建議發行航空彩票,以此籌款購買飛機。校長批準了我的報告,任命我全權負責航空彩票事宜。

  所以我今日專門來找你老人家。水生哥,咱們一起幹,發大財!”

  水生不聽則已,聽了更是一頭霧水:

  “春土,你說了半天我也沒聽明白,這到底是個啥買賣?”

  戴春土隻得耐下心來解釋道:

  “水生哥,你繼續聽我說。

  這個買賣,需要咱們先成立一個航空彩票發行公司,印製彩票。然後由航空彩票發行公司出售彩票。彩票售出以後,一個月一開獎。獎金分頭等、次等、三等獎。彩民哪個中了,當場兌獎。

  彩票所得收入,咱們的發行公司提取百分之三,名曰發行費。其餘的收入指定用於國民政府購買飛機。

  因為這是專款專用,不用上繳財政部。可以留在咱們手上。所以呢,咱們還要再辦一家銀行,把這筆款項存在咱們自己的銀行裏,投資、借貸、拆借,幹啥不行?利滾利咱們就能發大財。

  等猴年馬月國民政府要買飛機了,咱們的錢也賺夠了,再把錢轉賬給他們,啥事沒有。

  波羅蜜多,阿彌陀佛,三藐三菩提。

  水生哥,你想想,這是多麽大的生意?!

  還是那句話,我戴春土為國民黨拚死拚活,總該給自己搞些彩頭吧?否則的話,誰他娘的還要當國民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