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菊上閣樓叫醒了水生，喊他下去吃晚飯。

  等吃完了飯，水生又要上閣樓去睡覺。

  英菊不同意，說道：“看過就好了嘛。咋還要去睡覺？剛給兒子收拾好的。瞧你給弄亂了。”

  水生答了一句：“房子必須得有人住才行，否則就會發黴。我去先幫他住著。等兒子回來再讓他住。”

  然後不由分說上了閣樓，在正始的床上躺下。

  英菊追著上來，不讓他在這裏睡覺。水生則像個孩子似的賴在床上，怎麽叫也不起來。

  兩個人正鬧著，美娟也騰騰騰地跑上來湊熱鬧，拉過牛皮麵扶手椅，一蹦蹦上去，盤腿坐下。英菊聽見扶手椅子的彈簧被美娟壓得響了兩聲，心裏叫聲苦也，扭頭對女兒嚷道：

  “我的小姑奶奶，你這樣蹦著坐，兩下子就把你大哥的椅子給坐壞了。”

  美娟脆靈靈地回答：“娘，這椅子有彈簧，必須要使勁坐坐才好呢。要是沒人坐，過一陣子彈簧生了鏽，椅子就壞了。”

  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這父女倆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英菊無奈地搖搖頭，說道：“得！你們兩個盡管鬧吧。我不管了。”說完賭氣下樓了。

  美娟盤腿坐在椅子上，對水生說道：“爹，你不是答應給我講你的故事嗎？現在就講好不好？”

  水生在床上翻個身，看著女兒說道：“不是說好明天嗎？”

  “哎呀，明天又要學寫字，又要蓋花房，哪有功夫呢？就現在吧。正好在我大哥的屋子裏，就當他也在旁邊聽著呢。”美娟忽閃著大眼睛說道。

  水生心突地一跳，好像有根心弦被女兒的話撥動了，嗡地響了一聲。他忽地從床上坐起來，睜大眼睛在房間裏掃視了一圈，想看看正始是不是躲在空氣中。看了半天什麽也沒發現，長出一口氣道：

  “亂講。你大哥哪在旁邊？”

  “哎呀！爹，我那是打個比方，假裝他在旁邊聽你講故事，又不是說他真的在旁邊。真是的。”美娟說道。

  “行。我現在就給你講。”水生咽了口吐沫，定了定神，問道，“從哪兒開始呢？”

  “爹，當然要從頭開始，從你出生講起。”

  水生搖搖頭：“不行。那就太長了。”

  “沒關係。索性咱們也講一宿。上雲叔和我大哥就講了一宿的。”美娟興致勃勃地說道。

  水生想了想，說道：

  “好吧。聽你的，就從我出生講起。

  我跟你們幾個孩子不一樣。你們都曉得自己的爹娘是哪個對不對？而我從來沒見過我爹娘。我剛出生沒多久，他們就把我放在一個大木盆裏，丟進了黃浦江。

  大木盆在江上漂呀漂，幾個浪過來，盆裏邊全是水，把我淹沒了。我就一直泡在水裏邊，不曉得漂了多久。

  後來我幹爹李老螺打漁經過，把大木盆撈起來，這才發現有個娃娃在裏邊呢。

  這個泡在水裏的娃娃就是我，所以我的名字叫水生。

  我幹爹李老螺把我帶回家，用魚湯和米湯當奶水把我養大。

  我幹爹李老螺告訴我我姓顧。他咋曉得我姓顧呢？原來我爹娘丟我的時候，在我手腕上係了塊木牌，上麵寫著個顧字。

  後來，我幹爹李老螺有一天出海打漁死了……”

  水生喉嚨裏一陣哽咽，當著女兒的麵，他又不能哭出來，強忍了半天才把眼淚憋回去，接著講道：

  “這樣一來，我再一次沒了爹。我若是曉得我爹在哪裏，一定會去找他，叫他一聲爹。不像你大哥，我明明在這裏，他卻不願意來見我，不願意叫我一聲爹……”

  水生說到這裏，感覺心中一陣酸楚，再也講不下去了。

  美娟想了想，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道：“爹，我覺得我大哥跟你小時候是一樣的。”

  水生一愣：“啥？我們倆怎麽會一樣？”

  “你被爹娘丟進黃浦江裏。我大哥被你丟進莫家灣裏。還不是一樣？”

  水生聞言如遭雷擊，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他以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和正始童年的經曆是一樣的。一個被爹娘丟進黃浦江。一個被爹娘丟進莫家灣。

  是啊！正始倒是曉得自己的親爹娘是誰，那又如何？還不是一樣被丟棄了麽？有啥分別呢？

  相比之下，正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親爹娘丟棄，所受的傷害更大。

  這麽多年，水生直到現在才算真正明白了正始的痛苦，頓時心如刀割，再也忍不住，兩行熱淚嘩地流了下來。

  美娟走到床邊，挨著爹坐下。

  “爹，都怪我不好，惹你傷心了。”

  “美娟，你大哥從來不叫我爹，我以前還惱過他。今天我才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把他傷得太深了。他怎麽對我都是應該的。”水生惆悵地說道。

  父女兩個陷入沉默，就這樣並排坐著，好半天誰也不說話。

  美娟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說道：“爹，給我看看你的傷疤。”

  “傷疤？啥傷疤？”水生不解地反問一句。

  “那天我娘說再也不許我騎在你背上玩劃船，因為你背上有傷疤。我要看看。”

  “哦，我的傷疤早好了，現在皮糙肉厚，你想劃船就劃船吧，不礙事的。”

  “我要看看。”美娟堅持道。

  水生沒辦法，隻得把上衣撩起來，露出後背給女兒看。

  美娟當時見了，禁不住“啊”地叫了一聲。

  隻見爹的後背滿目蒼夷，仿佛土地淋過一場大雨，變得一片泥濘，無數輛車碾過去，留下密密麻麻的車轍，然後又下了一場大雪，天寒地凍，把一道道車轍凍硬了，變得坑坑窪窪，凹凸不平。

  她用小手撫摸粗糙的傷疤，眼淚嘩嘩流淌，瞬間哭成個淚人。

  “爹，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這些傷疤。要是知道我肯定不會在上麵劃船的。”

  水生把上衣拉下來，蓋住了後背。

  “不是跟你講了嘛，傷疤早好了。我現在後背上的皮比水牛皮還厚。不信去找你娘要把錐子來，看你能不能紮得動。”

  美娟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驚動了英菊，手忙腳亂地跑上閣樓，問道：“咋回事？好好的咋哭起來了呢？”

  水生搔了搔方腦殼，解釋道：“美娟非要看我的傷疤。不給她看她要鬧。給她看她又哭。不妨事的。你去給我們沏壺茶來。我還要給她講故事呢。”

  英菊過去抱著美娟，摸著她的頭問：“我的小姑奶奶，到底咋回事啊？你哭那麽傷心？”

  美娟滿臉淚水，抽泣著答道：“娘，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劃船了。”

  英菊歎口氣，沒說什麽，轉身下樓。過了一會兒，端一壺茶上來，放在書案上。說道：

  “美娟，你和爹喝茶說話吧，隻是別再哭了。要是再哭，我就不讓你們呆閣樓了。”

  美娟擦了擦眼淚，答應一聲：“曉得了。娘。”

  英菊囑咐一句：“小心別把水灑在你大哥的書案上。”說完扭身下樓去了。

  水生喝了一杯茶，見美娟還在抽抽搭搭地哭，想哄她開心，便笑著說道：

  “美娟，你看瘦蟑螂把我打成這個樣子，你覺得慘是吧？但你還不曉得我後來怎麽整治瘦蟑螂呢！簡直當他是個臭蟲，被我捉了放放了捉，最後交給你星火叔，一大錘敲碎了他的腦殼。”

  一招奏效，美娟果然不哭了，忽閃著大眼睛說道：

  “爹，那你快給我講講這個解解氣！”

  水生於是學著香竹說書的樣子，抑揚頓挫地講起來。

  往事如煙，記憶斷斷續續，仿佛海市蜃樓忽地一下子出現在眼前，然後忽地一下子又不見了蹤影。

  他講講停停，停停講講，不知不覺地講了很久。

  等講到滾地龍替他在天虹舞台門前廣場擋了子彈，所以給二兒子起名叫孝龍，這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已經是半夜了，連忙止住了話頭。

  “美娟，咱們今天就講到這裏吧？你該去睡覺了。”

  “不嘛。我一點兒也不困。我要接著聽。”美娟的眼睛亮閃閃地放著光。

  “不行。你今天必須要去睡覺了。要不然你娘怪罪下來，以後就不讓咱們上閣樓了。”

  美娟點點頭，勉強答應道：“那好吧。你答應我明天接著講。”

  “一言為定。”水生微笑著回答。

  “明天還在我大哥的閣樓裏講？”

  “行。明天還在這裏。”

  美娟像個貓似的一蹦跳下地，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什麽事，轉身回來，對水生說道：

  “爹，有件事忘了跟你講了，下午你睡覺的時候，他們選我做了神槍特工隊的隊長。”

  水生被她的話嚇了一跳，連忙問道：“你說啥？我沒聽明白。”

  美娟解釋道：“下午你睡覺的時候，我去找小杜蓋花房。後來二哥和小虎哥來了，給小杜送來一支長槍和一把短槍。我問怎麽回事。他們便跟我講了神槍特工隊的事情。後來我決定也要參加。他們便選舉我做了隊長。就這麽回事。你曉得了吧？”

  水生的兩個眼珠子差點兒掉下來砸了腳麵，又好氣又好笑，問道：

  “他們憑啥選你做隊長？”

  “因為他們幾個連啥叫特工都不曉得。我就告訴他們，特工就是像神仙一樣來無影去無蹤的人，他們這才明白。後來我又給他們每個人起了個代號。這樣他們才能成為真正的特工。”美娟神氣活現地回答。

  “為啥要用代號？”

  “特工當然不能用真名字，必須用代號。這樣外人就不曉得我們誰是誰了。”

  “行。真有你的。你二哥孝龍的代號是啥？”

  “混江龍。”

  “韓小虎的代號是啥？”

  “插翅虎。”

  “那小杜呢？”

  “一枝花。”

  “那你呢？”

  “香水玫瑰。”美娟脆靈靈地答道。

  水生稱讚道：“了不起！這些代號一個比一個厲害！香竹先生說書算你沒白聽。好了。快去睡覺吧。”

  美娟兀自立在地上不走，說道：“爹，你還沒說行不行呢。”

  “啥行不行？”水生納悶道。

  “我參加神槍特工隊行不行？”

  水生過去一把摟過女兒，摸著她的頭說道：“美娟，這可不是鬧著玩過家家。爹是真的要做神槍特工隊。”

  “爹，我也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美娟板著小臉說道。

  水生耐下心來，解釋道：“他們都是男人，所以要學打槍。你是個女子，怎麽行？”

  “女子怎麽不行？”美娟一本正經地說道，“爹，我問你，我娘是不是女子？你被瘦蟑螂打傷那次，還不是我娘一個人用獨輪車把你拉回裁縫鋪藏起來的？我娘個子那麽小，卻敢拿著剪刀保護你，不怕瘦蟑螂。除了我娘，鹹瓜街還有哪個人有膽量剪斷瘦蟑螂的脖子？”

  水生直聽得目瞪口呆，不曉得如何回答。

  美娟一字一頓地接著說道：

  “等我學會了打槍，練就一身本領，再來一百個瘦蟑螂也不用擔心，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