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把小杜喊下來，就在星火的靈堂裏，借用供桌上的大香和蠟燭，讓他磕頭拜師，拜韓上雲做了師父。

  然後水生跟韓上雲說了他的想法：上海灘的血雨腥風恐怕隻是開始，機槍的突突聲將會一直響下去。這世道眼見著越來越亂。他想要小虎、孝龍和杜滿月三個人一起跟韓上雲去靶場學打槍，組建一支神槍特工隊，保護竹菊坊的女人和孩子。

  韓上雲其實也是這麽想的，與水生的想法不謀而合。隻不過他當時隻想到小虎和孝龍，杜滿月還沒出現呢。

  一般來說，花匠的手腳蠻靈活，應該是個學槍的料。

  韓上雲眯著眼睛看看杜滿月，突然從腰間掏出手槍，冷不防向他扔過去，喊了一聲：

  “接槍。”

  杜滿月隻見眼前一團黑色閃過，仿佛藤蘿架上突然驚飛起一隻黑色大鳥，以前他也碰到這種情況，說時遲那時快，他下意識地伸手過去，像抓鳥似的一把抓住了手槍。

  他手裏握著槍，傻傻地立在原地看著韓上雲。

  韓上雲見他身手矯健，滿意地笑了，說道：

  “做花匠修枝剪枝需要心靈手巧、心手相應。打槍也是一樣的道理。小杜，你隻要把槍玩得跟花剪子一樣得心應手，就能打好槍。等我回頭給你找兩把槍來，你沒事就拆了裝裝了拆。直到你閉著眼睛就能把槍拆了，然後再閉著眼睛把槍裝上，我再教你握槍瞄準。小虎和孝龍他們兩個，拆槍這道關用了兩個月。你比他們手腳靈活，我要你隻用兩個禮拜過關。行不行？”

  “是。師父。”杜滿月應諾一聲。

  “好了。你上去幹活吧。我和你師父還有話說。”水生說道，揮手讓杜滿月上樓去了。

  他和韓上雲拉兩把椅子，坐在供桌前接著說話。

  韓上雲給他講了講這次去北京的大概經過。

  原來三姨太仙冰與莫麗菊的關係確實非比尋常，大家頭天見了麵，就非讓他們搬去家裏住不可。兩個女人關在房裏，嘀嘀咕咕說了一整天。晚上梅蘭芳在便宜坊請吃烤鴨。吃完了飯回到家中，兩個女人又關在房裏接著聊。正始與韓上雲和小紹興坐在廳堂，一邊喝茶，一邊讓韓上雲講水生的事情。屋裏屋外兩撥人，都是整宿沒合眼，一直聊到天亮。

  早晨，莫麗菊叫傭人買了包子炒肝回來，請大家吃了早飯。

  然後正始便做了決定，要韓上雲謊稱他和太太一起回上海，照這個意思發電報。又寫了那封信。讓韓上雲把信帶回來，跟水生當麵解釋。

  整個事情都是他拿的主意，太太並沒有說一句話。

  水生聽了，沉默良久，沒有說什麽。

  過了半晌，他問道：“那仙冰和小紹興他們呢？啥時候回來？”

  韓上雲答道：“仙冰頭一回去北京，又有太太做伴，免不得要多呆些日子，逛逛紫禁城頤和園、前門大柵欄，估計怎麽也得兩三個禮拜才回來。小紹興因為這次又沒把正始回上海的事情辦成，怕你惱了他，非要等你說句話，他才敢回來呢。”

  “又不關他的事。本來就是讓他去給你們帶路認門的。誰還指望他能辦成什麽事情？你明日打電報讓他趕緊回來就是了。”

  “是。水生哥。”

  水生又問：“那沈小乙呢？”

  “沈小乙帶了那麽多英鎊給張大帥，是人家的貴賓，一去北京就給接到大帥府了，整日連個人影不見。我走的時候也沒見他。聽他說還有個任務組建密查組北京站，估計還要呆上一陣子才能回來。”

  “哦？那路上呢？你跟他聊過沒有？”

  “水生哥，我感覺這個沈小乙比戴春土還要精明呢，隻是他分寸拿捏得好，深藏不露，一般人就被蒙住了。

  有一次在船上我們吃晚飯，大家都到齊了，就差他，左等右等不來。然後來了一個算命的瞎子，戴個瓜皮帽，穿灰布長衫，臉上罩著個墨鏡，摸摸索索地過來，往椅子上一坐，伸手拿筷子就吃飯。兩個勤務兵過去拉他，拉了半天，他把墨鏡一摘。你猜怎麽著？原來這個算命的瞎子是他化裝的。

  他露了這一手，顯他的本事。我們幾個全被他瞞過了，誰也沒看出來。”

  韓上雲停頓了一下，想了想，接著說道：

  “所以呢，我總覺得沈小乙靠不住。你想想，他一化裝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根本認不出來是他。那他無論做了什麽，隻要他自己不說，咱們就沒辦法知道是他幹的。對不對？”

  水生心頭一凜，“嗯”了一聲，說道：“老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怪不得他和戴春土朱虎他們走一條道呢。”

  “水生哥，咱們幾個孩子去靶場學打槍，以後免不了跟沈小乙打交道，該怎麽辦呢？”韓上雲問道。

  水生回答：“這個不怕。索性讓孩子們也上他的特務培訓班，跟他學學本事，知道他的七寸在什麽地方。日後萬一大家撕破了臉，動起手來，咱們正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專打他七寸，一招製敵。”

  水生說這番話的原因，是他實在為正始的將來擔憂。

  正始在信中說之所以決定留在北京，是為了能在輔仁大學跟餘舍先生學習。水生知道餘舍跟劉大白和王太愚是好朋友，同時跟陳先生也是朋友，而陳先生就是共產黨。如此說來，他跟著餘舍先生學習，將來極有可能會成為共產黨。

  現在看來，正始做事極有主見，他若是決定要當共產黨，恐怕誰也攔不住他。

  若是因為正始當了共產黨，戴春土他們要來殺他，怎麽辦？那就隻能跟他們硬碰硬了。

  所以水生組建神槍特工隊的另一個目的，就是保護正始。戴春土他們殺別人與他無關。但是，他們若是膽敢動正始一根汗毛，水生一定會率領神槍特工隊與他們大戰一場，血戰到底。

  雖然水生心裏這些話沒有跟韓上雲明說，但是他心領神會，明白水生為什麽要孩子們去跟沈小乙學特務。

  兩個人半晌沒說話，沉默地坐了一會兒。

  韓上雲說道：“水生哥，你這邊若沒有別的事情，那我先走了，還要去煙館那邊轉一圈看看。”

  水生從懷裏掏出三堂口堂主的金牌，遞給韓上雲：

  “那天我去老頭子那裏，跟他敘舊論交情，講和了。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誰也不要再提。然後我跟他說退休，要你做三堂口香主大哥，他也答應了。這是金牌，給你收好。”

  “是。水生哥。”

  韓上雲從水生手裏接過金牌，揣進懷裏。

  “你去忙吧。”水生說道。

  韓上雲於是告辭去了。

  水生放心不下英菊那邊，等韓上雲走了以後，沒有上樓去找杜滿月蓋花房，而是拐彎回了家。

  英菊和美娟正坐在廳堂的法式沙發上嘀嘀咕咕地說話，見他進來，止住了話頭。

  英菊問道：“上雲呢？”

  “上雲走了，去煙館那邊看看情況，這麽些日子不放心。”水生答道，在單人沙發上坐下。

  “怎麽走了呢？你應該留下他吃飯呀。我這邊專門做了百葉結紅燒肉給他吃。”

  “不妨事。待會兒盛盒子裏，找個兄弟給他送去。”水生答道。

  “爹，小杜呢？”美娟問道。

  “小杜還在那邊樓上幹活呢。”

  “那我去找他幹活去。”

  美娟哧溜一下從沙發上下來，一溜煙地去了。

  水生看了看英菊，小心翼翼地問道：“正始的事，美娟都跟你講了？”

  “講了。”英菊神色很平靜地回答，“這孩子學認字學得真快。正始信上這麽多字，美娟全認得，一個一個念給我聽。我全聽明白了。”

  “真對不住你，”水生抱歉地說道，“好沒來由地讓你收拾閣樓，白忙活一場。”

  “沒白忙活。反正他念完了大學是要回上海的。怎麽也要把閣樓給他收拾出來。早收拾比晚收拾好，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說著話，英菊臉上現出一絲微笑，習慣性地往門口看了一眼。

  水生站起身來，說道：“我去閣樓看看你收拾成啥樣了。”

  “你去看吧。仔細著點兒，每樣東西都不能亂動，別給我弄亂了。”英菊囑咐道。

  “曉得了。”

  水生答應一聲，走上樓梯，爬了三層，來到閣樓。

  這裏已經是煥然一新。

  牆上新貼的牆紙，潔淨明亮。地板剛打過蠟，聞起來還有些味道。原來的紅木煙榻不曉得扔哪去了，換成一張法式彈簧床，亞麻色的被褥，上麵蓋一張淡藍色的毯子。靠窗處擺放一張碩大的書案，左上角放大小兩個硯台，右上角放一個大筆筒，裏麵插紙各式各樣的毛筆。書案並排兩把法式扶手椅，一把紅天鵝絨麵，一把黑色牛皮麵。靠牆擺放兩個書架，每一隔都堆滿了宣紙，看上去比紙鋪的還要多。

  書架前有一張竹搖椅。旁邊立著個衣架。

  水生走過去，脫下長衫掛在衣架上，然後往搖椅上一坐，閉上眼睛，輕輕搖晃起來，不一會兒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