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章 一字千金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3577
  水生把最後一封電報壓下,跟誰也沒有講。所以除了他和香竹以外,沒人知道北京那邊的事情。

  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天天上午跟女兒學寫字,下午一起去和杜滿月蓋花房。

  英菊那邊早收拾好了閣樓,每天都要問他好幾次正始啥時候回來。他每次隻回答“快了。快了。”把正始和太太要一起回來的消息瞞得鐵通也似,不漏半點風聲。

  三天以後,韓上雲獨自一人回到上海。

  他從碼頭出來,叫了一輛黃包車回竹菊坊。

  石牌樓下守衛的兄弟見他單身一人回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問道:“上雲哥,你咋一個人回來了?他們人呢?”

  韓上雲向守衛的兄弟擺擺手,答道:“我有急事先回來辦。他們要等些日子才回來呢。水生哥呢?”

  守衛的兄弟笑著回答:“顧先生在蓋花房呢。”

  “蓋花房?咋回事?”韓上雲莫名其妙地問。

  守衛的兄弟便把水生把星火靈堂改造成花房的事情告訴他。

  韓上雲聽完,向他點點頭,轉身走進弄堂,直奔星火的房子而去。

  兩扇黑漆木門大開,韓上雲一步跨進去,來到天井。

  院子左邊一側已經搭起了一個藤蘿架,底下有兩株剛種的紫藤,新抽出一簇簇葉子的嫩芽,蓄勢待發。右邊一側堆著蓋花房的各種材料,青磚、水泥、管子,碼放整齊,有條不紊。抬頭看,二樓和閣樓的一麵牆體已經換成了大玻璃窗,明晃晃亮堂堂。

  韓上雲邁步來到廳堂。

  裏麵靠牆處依舊放佛龕,供奉著星火和關公的牌位,周圍燃著一圈長明燈。供桌上擺著點心水果貢品。中間一個大香爐,插幾柱大香,香煙繚繞。香爐兩側堆著紅蠟燭。供桌的地上擺著一盆盆玫瑰花。

  韓上雲仰頭向樓上喊道:“水生哥?”

  樓上立刻“哐當”響了一聲,好像是管子掉在地上的聲音,隨即傳來水生的一聲喊:“上雲回來了?你等著。我馬上下來。”

  咚咚咚一片樓梯聲響,水生忙不迭地跑下樓來,身後跟著美娟,把杜滿月一個人留在樓上。

  那美娟身體又小又靈活,如同個小猴子似的從爹的身後鑽出來,一躥來到韓上雲身前,問道:“上雲叔,你咋一個人回來了?”

  水生一把抱起女兒,擔心她瞎嚷嚷把英菊喊來,衝韓上雲努嘴示意,說道:“走,上雲,咱們去香竹先生房裏說話。”

  三個人一起去香竹房裏,進了廳堂。

  水生要老媽子去把大門反鎖上,不要讓人進來。

  美娟立刻察覺事情有什麽不對頭,忽閃著大眼睛問韓上雲:“上雲叔,是不是我大哥不能回來了?”

  水生連忙跟韓上雲解釋道:“你的最後一封電報我還沒跟她們講呢。”

  然後摟著美娟說道:“美娟,聽我跟你講,你大哥這次要和太太一起回來,所以不能住在咱們竹菊坊,要住花園洋房那邊去。我怕你娘聽了傷心受不住,所以就瞞下來,沒告訴你們。”

  美娟聽完,從爹懷裏掙脫出來,走到韓上雲身邊,問道:“上雲叔,我大哥不能回來上海了,對不對?”

  水生道:“美娟,他要回來上海,但不能回來竹菊坊住,你怎麽聽不明白呢?”

  話音未落,隻聽撲通一聲,韓上雲雙膝跪倒在地,啞著嗓子說道:

  “水生哥,美娟說的不錯。正始不回來上海了。”

  “啥?!”

  水生如遭雷擊,目瞪口呆地看著韓上雲,半晌才緩過一口氣,結巴著問道:

  “那什麽,你最後一封電報不是說那什麽,怎麽又,那什麽了,到底咋回事啊?”

  “水生哥,最後那封電報是正始要我那樣說的。整個事情,從頭到尾,都是他的主意。”韓上雲答道。

  水生頓時火冒三丈,將一雙眼睛瞪成牛蛋大小,罵道:

  “丟他娘的!正始還是個孩子呢!哪來的主意?肯定是太太的主意!是不是她給你灌了迷魂藥了?讓你滿口胡說八道的?”

  韓上雲抬起頭,直視著水生,答道:

  “水生哥,正始不是個孩子了,長得比我還高呢。仙冰早就把太太說服了。太太不管這事,讓他自己拿主意。我和他談了一宿。水生哥,你是不曉得他那樣子,戴一副眼鏡,文縐縐的,說話不慌不忙,但是句句在理。若是換了你,也隻能聽他的。”

  “放屁!”水生罵了一句,“我是他老子!天底下隻有兒子聽老子的,哪有老子聽兒子的?上雲,我問你,為啥不把他給我綁回來?”

  韓上雲伸手進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雙手捧著遞給水生:

  “水生哥,正始給你寫了一封信,你先看了再講吧。”

  啥?一封信?正始給我寫了一封信?

  水生頓時安靜下來,上去拉了韓上雲一把,說道:“你起來坐著說話。”

  然後伸手接過那封信,轉身遞給香竹。

  香竹的手微微顫抖,打開信封,掏出信紙來,拿在手上,隻見滿篇工整的行楷,字體纖長,筆劃有力,行文錯落有致,脫口而出稱讚道:“好漂亮的字!”

  水生探過頭去,看了看那封信上的字,恍惚中好像看見正始的臉浮現在信紙上,正朝著他笑哩。他一句話沒說,回去坐在長沙發上。

  美娟也學著爹的樣子,探過頭去看信上的字。然後索性站在香竹身後,一邊看信,一邊聽她念。

  香竹開始念道:“顧先生,見字如麵……”

  剛念到這裏便停下來,抬頭看水生。

  水生擺擺手,說道:“沒啥。他從小就沒叫過我一聲爹。我都習慣了。他可以不認我這個爹,但是我非認他這個兒子不可。以前他從沒跟我說過一句話,現在專門給我寫了信,又叫我顧先生,已經是好大的麵子了。沒啥。香竹先生,你接著念吧。”

  香竹於是接著念道:

  “我已經通過輔仁大學的考試,夏天入學。因為餘舍先生從英國回來將去那裏任教。我很珍惜有這個機會向他學習。所以我決定不回上海。

  昨日上雲叔給我講了許多關於你的事情,讓我對你有了新的認識。

  我知道你建了一所正始學校。我可以考慮畢業以後回上海,去正始學校做一名教員。

  別不多談。

  大安。

  顧正始。

  年月日”

  香竹停頓下來,抬頭去看水生。

  “念完啦?”水生問道。

  “念完了。”香竹回答。

  “你看清楚啦?他名字寫的是顧正始三個字?”水生問道。

  “就是顧正始啊。你自己看。”

  香竹把信拿過去,用手指著正始的簽名給水生看。

  水生瞪大眼睛去看,果然是“顧正始”三個字,而不是“正始”兩個字。有了這個“顧”字,就說明他雖然口上叫我“顧先生”,心裏麵卻是認我這個爹的。沒錯,肯定就是這麽回事。水生想明白了這點,仿佛搬走了一塊壓在心頭的大石頭,渾身感到一陣輕鬆。

  他扭頭問韓上雲:“上雲,那天你跟正始都講了些啥?”

  “我啥都跟他講了。從你差點被瘦蟑螂打死開始,到我和滾地龍大年三十發現你被扔在土地廟地上,凍僵了,把你拉回去,給你敷上花老五的金瘡藥。英菊嫂子用獨輪車把你接到鹹瓜街,虞木良把你藏在四明公所的棺材裏。到後來你如何去拜了老頭子,如何做了三堂口香主大哥,如何娶了老頭子侄女做太太,如何把正始抱過去養著……一直到你這次讓我去北京接他。一五一十,全跟他講了。”韓上雲答道。

  水生沉默了半晌,說道:“全跟他講了是啥意思?”

  “就是竹筒倒豆子全倒光了。”

  “連我要你穿軍裝綁他的事情也跟他講了?”

  “是,水生哥,這個也講了。”韓上雲解釋道,“正始看我的眼神跟你簡直一模一樣的。有時候一恍惚,我還以為是你看著我呢。所以我啥也沒瞞著,全告訴他了。”

  這時候美娟突然在一旁插話問道:“上雲叔,啥時候你把我爹的事情也跟我講一遍?”

  頓時把韓上雲和水生嚇了一大跳。原來他們倆剛才隻顧說話,完全忘了美娟就在旁邊聽著呢。

  水生連忙搪塞道:“美娟,你爹的事情用不著上雲叔跟你講,等哪天我自己跟你講。”

  “哪天?”美娟追問道。

  這丫頭!水生摸了摸方腦殼,胡亂回答道:“等哪天有功夫了我就跟你講。”

  “爹,這可是你答應我的。你若是不跟我講,我就讓小杜把我藏起來,像我大哥一樣,讓你找不到我。”美娟繃著小臉,口氣中頗有一股要挾的味道。

  水生一怔:“小杜?憑啥他要聽你的?”

  “小杜親口跟我說的,那天若不是我要去碼頭買花,他這一輩子也見不著顧先生。所以我是他的大貴人。他說為了我,要他幹什麽都可以。”美娟一本正經地說道。

  水生直聽得目瞪口呆,愣了愣神,說道:“行。我明天就跟你講。”

  “一言為定?”美娟仰著頭問道。

  “一言為定。”水生肯定地回答。

  美娟轉身,向香竹伸手過去:“香竹先生,把我大哥的信給我用一下。我要拿去念給我娘聽。她這些日子天天睡不著覺。”

  香竹看了看水生。水生朝她點點頭。她便把正始的信交給了美娟。

  韓上雲說道:“美娟,上雲叔把事情辦砸了,幫我跟你娘說聲對不起。”

  美娟答應一聲:“曉得了。我會跟娘說,我大哥的簽名是顧正始,而不是別的。這一個顧字,全是上雲叔的功勞。”

  水生他們三個人聽了美娟的話都愣住了,誰也沒搭腔,呆呆地望著她手裏拿著信走出了門。

  過了一會兒,韓上雲問道:“水生哥,美娟說小杜就是那個花匠?”

  “嗯,是的。小杜跟我好幾天了,人很可靠。我已經跟他講了,要他拜你為師,跟你學打槍。我想以後讓他給正始當保鏢。”水生說著話從長沙發上站起來,“走,咱們過去花房那邊見見小杜。”

  韓上雲跟著水生出來,穿過弄堂,走進星火的房子。

  天井裏沒人,杜滿月還在樓上幹活呢。

  水生停下腳步,回身對韓上雲說道:

  “上雲,剛才一忙乎,有句話我忘了跟你說了。”

  韓上雲一愣,問道:“啥?”

  水生由衷地說了聲:“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