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章 惜字如金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3680
  世上任何的事情大抵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莫裏哀路花園洋房的院子看上去不大,然而水生和杜滿月足足用了兩天的功夫才收拾停當,在花園裏種滿植物和花卉,放眼望去,一派鬱鬱蔥蔥,春機勃勃。

  水生看著花園呆住了,仿佛一下子回到從前,想起他第一次去莫家灣時的情形。

  那日他殺了鬼臉表叔,救了老頭子一命。老頭子帶他回去莫家灣,自己去抽煙,讓他坐在法式書房裏等。

  當時他坐在法式扶手椅上,麵朝落地大窗,用渾身的力氣克製激動的心情,靜靜地看外麵花園的景致。

  鳶尾花長長的花瓣在微風中搖曳,宛若淡紫色的蝴蝶成群飛舞,簇擁著一株株粗壯的牡丹含苞待放。迎春、連翹花枝條上冒出嫩綠的新葉。碧桃花盛開點點紅星綴滿枝頭。這一切都曆曆在目,他永遠不會忘記。

  所不同的是,現在自己的花園裏栽滿了杜滿月帶來的香水玫瑰。

  此時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給每一片花瓣灑上金箔,熠熠閃光。陣陣濃鬱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聞起來令人陶醉。

  “小杜,好手藝!”水生翹起大拇指稱讚道。

  杜滿月得到顧先生誇獎,開心地笑了。

  他看著水生渾身上下滿是泥土,說道:“顧先生,累壞你了。”

  “不累。種花出了一身汗,舒坦。勞動讓人快樂。”水生笑道,“小杜,有句話你曉得不?勞工神聖!可是咱們上海灘《滬報》大主筆劉大白先生講的。我前些日子剛學會。等我寫給你看。”

  他蹲下身,用手指頭當毛筆,在地上寫了“勞工@聖”四個字。

  杜滿月蹲在他旁邊,像鵝似的伸長了脖子,使勁看了半晌,然後用手指著那個“@”,問道:“顧先生,這是個神字?”

  水生摸了摸方腦殼,解釋道:“神字我本來會寫的,偏偏又忘了,隨便畫了這個代替。”

  說著話,他伸出大手,把地上那個“@”給擦掉了。

  天可憐見!實在可惜得很。若是當時拍張照片留到今日,足可以證明上海灘顧先生才是微信聊天的發明者,在“@”字當道的今天,狠敲那個互聯網大佬一筆專利費。

  兩人回到竹菊坊。

  水生去英菊那裏拿了兩張交通銀行憑票即付的支票,每張一百大洋,遞給杜滿月。

  “小杜,這是你那幾車花卉植物的錢,不曉得夠不夠?”

  杜滿月把手背在身後不接支票。

  “顧先生,那些花草都是我們花房自己栽培的,不值甚麽。算我孝敬你老人家的。”

  水生一怔:“哪有這個道理?”

  杜滿月說道:“顧先生,我想磕頭拜你做師父,以後跟著你老人家做事。”

  水生微微一笑,搖搖頭:“小杜,我已經退休了。”

  “退休?啥意思?”杜滿月睜大眼睛望著他。

  “退休就是我不管事了。現在我這邊管事的叫韓上雲,就是那天我去碼頭送的那個人。等他從北京回來,你拜他做師父,跟著他做事好了。”水生解釋道。

  杜滿月抿著嘴,想了一會兒,說道:

  “可是顧先生,我不想跟著別人,隻想跟著你老人家,無論做什麽事都行。”

  水生哈哈大笑:“你跟著我可以啊。不過,你不能拜我做師父,而是我拜你為師,讓你教我做個花匠。”

  “做花匠?!顧先生你說笑話?!”杜滿月脫口而出喊了一嗓子,一臉懵圈地看著水生,“我從小做夢要成為上海灘顧先生,而你卻想成為我?”

  水生說道:“小杜,這個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等咱們以後有功夫再講。我看,要不然這樣吧,等韓上雲回來以後,他要去靶場做射擊教官。他的兒子小虎,還有我的二兒子孝龍,比你小兩歲,要去跟他學打槍。幹脆你也一起去,和他們兩個做個伴。等你學成以後,再回來跟著我做事情。你看這樣行嗎?”

  讓我學打槍,甭問,顧先生肯定是看中我了,以後要我做他的保鏢!

  杜滿月仿佛看見自己頭戴硬邊禮帽,一襲黑衫,褲腳紮著綁腿,腰間別著手槍,威風凜凜地跟在顧先生身旁,不離左右。

  他簡直被這個想法陶醉了,當即一挺胸脯,答道:“是。顧先生。”

  水生把兩張支票塞到他手裏,又把莫裏哀路兩幢花園洋房的鑰匙遞給他。

  “眼下呢,你先去花園洋房那邊住。這錢你拿上,找個傭人幫你打掃房子。你每日上午收拾花園,給咱們倆種的花澆水。下午過來竹菊坊,教我蓋花房,我給你打下手。我上午不得空,還要學寫字呢。不能學了半天還記不住,稀裏糊塗地老寫@是不是?”

  “是。顧先生。”

  杜滿月將支票和鑰匙揣進懷裏,使勁點了點頭,告辭去了。

  轉過一天,水生和美娟上午一起學寫字。到了下午,水生向香竹先生告假,說是小杜要來蓋花房,他要去幫忙打下手。美娟一聽就從椅子上蹦起來,吵吵著也要去。

  香竹搖頭說道:“哩哩啦啦加起來還沒學一個禮拜呢,你們倆就要打退堂鼓麽?不行。”

  水生忙說:“隻是每天下午蓋花房。上午還是要學寫字的。我保證。”

  美娟在一旁幫腔道:“是的。我也保證。”

  香竹對美娟眨了眨眼睛,說道:“美娟,你可是答應過我的,要幫我督著你爹學寫字的,你忘啦?”

  “沒有忘啊。香竹先生,每次我爹握著毛筆打瞌睡,不都是我把他捅醒的?”她脆靈靈地回答,“蓋花房是勞動。你頭一天教給我們的,勞工神聖,對不對?”

  水生眼睛一亮,笑著附和道:“對了!勞工神聖!學就是為了做,不能光說不練。這四個字不僅要寫,還要去做。”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大手握住毛筆,在紙上唰啦唰啦寫了“勞工聖”三個字,特意將“工”和“聖”之間空出好大一塊地,把毛筆遞給女兒:

  “美娟,爹想不起來神字怎麽寫了,你幫爹寫上。”

  “好嘞。”

  美娟脆靈靈答應一聲,接過毛筆來,大筆一揮,在那個空地上寫了個“@”。

  水生看了那個“@”,摸了摸方腦殼,心裏暗笑道:怪不得老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女呢。果真如此。這丫頭連錯別字都和她老子寫得一樣。簡直了。

  香竹看了那個“@”,驚呼一聲道:“老天爺!你寫的是個神字?我聽說這個‘@’要等到互聯網時代人們才會寫呢。美娟,你現在就會寫‘@’,也太神了吧?”

  “那當然。”美娟學著她爹的語氣,神氣活現地回答。

  香竹歎口氣,揮了揮手,說道:“好了,好了。愛服了油了。你們兩個去蓋花房吧。想著明天上午過來,教我寫這個‘@’字。”

  如此這般,水生和美娟幫著杜滿月蓋了一下午花房。

  到了晚上,接到韓上雲打來的第一封電報。

  一共十個字。

  香竹給水生念道:“平安抵京。一切順利。上雲。”

  “丟他娘!”水生笑著罵了一句,“上雲這家夥是忘了帶錢還是怎的?發個電報就這麽幾個字?等於啥也沒說啊!”

  香竹笑著解釋道:“人家電報局都是用密碼發電報的。甭管你跟他們說什麽,隻要是這個意思,電報發過來都是這幾個字。”

  第二天晚上,收到了韓上雲的第二封電報。

  這回二十多個字。

  香竹給水生念道:“住太太家。梅蘭芳請吃飯。與正始徹夜交談。一切順利。上雲。”

  “丟他娘!又是這些個囫圇吞棗的話。到底幾個意思?”水生直急得抓耳撓腮。

  香竹笑著解釋道:

  “估計他們昨天到北京住的旅店。今日去見了你太太,便搬到她家裏去住了。然後呢,梅蘭芳聽說他們來了,晚上請吃飯給他們接風。吃完飯以後呢,大家回到家中。三姨太仙冰跟你太太聊了一宿。上雲跟正始聊了一宿。大家都挺好,挺開心的,所以一切順利。”

  水生聽了香竹的解釋,感覺更是一頭霧水,問道:“那上雲跟正始聊什麽聊了一宿?”

  “這個我哪裏曉得?電報上又沒說。”

  水生直急得滿地打轉,咬牙切齒地說道:“上雲這家夥!辦事這麽不仔細,連個話也說不明白。等回來看我怎麽收拾他!”

  到了第三天晚上,收到了第三封電報。

  香竹給水生念道:“太太和正始決定下月返滬。仙冰和小紹興留下陪同。我明日先行返滬。一切順利。上雲。”

  水生聽完,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話。

  香竹替他高興,激動得流下了眼淚,說道:“菩薩保佑!正始終於要回來了。”

  “我不是在做夢吧?”水生木呆呆地問了一句。

  “不是做夢。水生哥,你兒子真的要回來了。謝天謝地。”香竹哽咽著回答。

  水生咧開嘴笑了,呲出兩顆大門牙:“上雲這家夥!這回話倒是說得透透的,簡單明了,敞亮。我這麽多兄弟裏麵,數他辦事最利索!這麽難的事情,他三下兩下就辦妥了。等回來一定要好好謝他。”

  他忽地從長沙發上站起來:“香竹先生,叫老媽子去英菊那裏搬一壇酒來,我要喝幾碗慶祝慶祝。”

  香竹連忙跑去廚房,叫老媽子去英菊房裏搬酒。

  老媽子忙不迭摘了圍裙,三步兩步出來,剛走到門口。

  水生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大叫了一聲:“慢著。”

  老媽子被嚇了一跳,立在門口,扭回頭看他。

  水生臉色煞白,向她擺擺手:“你回去吧。不用去搬酒了。”

  老媽子不曉得怎麽回事,低著頭回廚房去了。

  香竹過來問道:“你怎麽了?水生哥?”

  水生長歎一聲,垂頭喪氣地答道:

  “電報上說正始要和太太一起回來。所以這事不能跟英菊講,也不能跟美娟那丫頭講。都怪我!是我跟她們說的,太太十有八九不回來,正始一個人回來,要住在竹菊坊。她們歡天喜地地收拾閣樓,都忙乎好幾天了,正盼著正始回來住呢。結果兜頭一盆冷水。我怎麽有臉去跟英菊說呢?正始和太太一起回來,肯定要去花園洋房那邊住。和從前一樣,她還是見不到兒子。”

  “那怎麽辦呢?水生哥?”香竹問道。她心裏麵真是為英菊感到悲傷和委屈。

  “先瞞著她們娘倆。等上雲回來商量商量。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三姨太仙冰是小諸葛,也許有什麽辦法,能說動太太自己一個人住花園洋房,讓正始來竹菊坊這邊住。”水生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說完了以後,連他自己聽了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