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章 傳說
作者:
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4034
第二天下午,杜滿月推著一車玫瑰花,如約而至。他抬頭望望石牌樓上“竹菊坊”三個大字,跟守衛的兄弟通報了姓名,然後便站在牌樓下麵等瞎眼龍出來接他。
從昨天在碼頭,到今天在竹菊坊,他覺得仿佛在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大夢,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上海灘的顧先生是個傳說。
一個街頭賣水果小販鯉魚跳龍門,一躍成為上海大亨,足以讓所有人津津樂道,想入非非。每一個生活在底層的人,都想有朝一日成為顧先生。
杜滿月跟他們一樣,也有這個夢想。隻不過,他比旁人更現實一些,知道這隻是一個夢想,根本不可能實現。上海灘推獨輪車、挎籃子走街串巷討生活的小販成千上萬,而顧先生隻有一個。
他隻想有朝一日能見顧先生一麵,說上一句半句話。就足夠他跟別人吹半輩子牛的了。
因為上海灘的顧先生神龍見首不見尾,前後左右的人說來說去,也隻是傳說中的顧先生,誰也沒有見過真人。傳說之所以讓人津津樂道,因為根本不能實現,大家隻能說出來,過過嘴癮而已。茫茫人海中,憑什麽他有那麽好的運氣,能見到顧先生真人呢?除非發生奇跡。
慢慢地,他就把這個念想給丟了。
直到昨天,他去給客人送一車玫瑰花經過郵政碼頭。
路邊停著輛擦得鋥光瓦亮大汽車,汽車司機看他推著一車玫瑰花,連忙伸手把他攔住,翻著白眼告訴他顧先生要買花,讓他等一下。
哪個顧先生?當然是上海灘的顧先生,還有哪個?
奇跡就這樣發生了。
剛想到這裏,瞎眼龍從弄堂口出來了,來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
“小杜,路上好找嗎?我跟你說的路線對麽?有沒有害你走冤枉路?”
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做夢。
“好找。沒走冤枉路,直直地就到這裏了。龍叔。”杜滿月咽口唾沫,回答道。
“走。我帶你去見顧先生。”
瞎眼龍帶著他穿過石牌樓,進入深深的竹菊坊弄堂。兩側都是一樣的石庫門房子,一色的黑漆木門,看不出區別來。他們一直走到裏麵,倒數第二幢房子門口。瞎眼龍讓他把獨輪車停下等著,自己進去了。
片刻,瞎眼龍帶著顧先生和美娟走了出來。
杜滿月給水生鞠躬,叫了聲:“顧先生好。”
昨日帶回來的那盆香水玫瑰送給了香竹先生,擺在窗戶底下,傍晚時果然芳香撲鼻。所以美娟心裏一直惦記小杜送花來呢。現在看見滿車的玫瑰花,頓時興奮得手舞足蹈,上去端起一盆來,口中說道:“這一盆我要送給娘。”
杜滿月連忙伸手去接花盆,說道:“大小姐,這花盆滿沉的,還是我來搬吧。”
水生一把攔住他:“小杜,她喜歡做這個事情,讓她自己搬吧。你跟我來。我有事情請教你。”
他把杜滿月帶到星火的房子,站在天井裏,說道:
“這房子原本是我的一個兄弟住的。他死了以後就做了靈堂。我現在都不敢來了,一進屋就難受得要命。以後我想把房子騰空,裏麵的家具都不要了,改成個花房。種上你的香水玫瑰,滿屋子噴香。這樣我進去就不難受了。小杜,你看看有辦法沒有?”
“是。顧先生。我去看看。”杜滿月答應一聲。
他走進房子,樓上樓下轉了一圈,然後出來跟水生說道:
“顧先生,這房子窗戶太窄了,光線不足。若是改造成花房,最好換成一麵牆的玻璃窗。另外,二樓和閣樓的地板要拆除,做水門汀地麵,水門汀花池,再鋪排水管道。估計要個把月的時間才能完工。”
“行。”水生點點頭,問道,“小杜,你怎麽會這一行花匠手藝的?”
杜滿月於是告訴水生:他家世代花匠,祖傳的手藝。以前在鄉下做盆景。後來他爹見洋人喜歡玫瑰花,便在法租界蓋了個花房,進了一批法國玫瑰,自己扡插栽培,既賣切花也賣盆花,銷路蠻好。他從小跟爹學手藝。植物扡插、嫁接、栽培,蓋花房,收拾花園,這些事情都做得來。
水生聽完,問道:“小杜,那你有時間做這個花房嗎?”
“有。當然有了。”
杜滿月當即答道。心想這樣就可以天天見著顧先生了,不由得大喜過望。
“隻是我一個人做不來,需要找個夥計打下手。等我回去問問看。明日給你老人家回話。”
“隻要你有時間就行。不用另找人。我給你當夥計打下手。”水生笑眯眯地說道。
“啥?顧先生你怎麽行?”杜滿月吃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我怎麽不行?”水生反問一句。
“這些活計都是我們底下人幹的。你老人家怎麽能做呢?”
“小杜,給你瞧瞧這個,”水生攤開大手,在杜滿月眼前晃了晃,“做水門汀地麵,砌水門汀池子,這些活計我都幹過的。推獨輪車我也不含糊。我跟你講,哪天我們倆比賽推獨輪車,你未必贏得了我。”
杜滿月使勁搖頭:“不行。怎麽能讓你老人家給我打下手呢?”
“我又沒做過花匠,是個棒槌。隻能給你打下手了。除非你害怕我偷學你的手藝。”水生說道。
杜滿月一臉懵圈,把嘴張得大大的,不曉得該說什麽。
水生心裏琢磨,正始若是一個人回來可以住在竹菊坊。可是萬一太太也一起回來,就不能住這裏了,還是要去莫裏哀路花園洋房那邊住的。所以那邊的花園要收拾好才行。
他於是說道:
“小杜,我還有個事情。我有個兒子叫正始,跟你差不多大,很快從北京回來。所以我要把莫裏哀路的花園洋房收拾出來,預備他回來住。可是那邊花園新翻的土地,啥也沒種,地荒著呢。要趕緊種些花啊草啊的才行。你看行嗎?”
杜滿月口幹舌燥說不出話來,隻得使勁點點頭。
“那咱們先去花園種花,那邊更急一些。然後再做這裏的花房。你看行嗎?”
杜滿月又使勁點點頭。
“那好。我兒子小時候住在莫家灣,有個花園的。你現在跟我去一趟,看看那邊都種了些什麽樣的花草。咱們照著樣子也種在花園裏,到時候讓他住著習慣些。”
“是。顧先生。”杜滿月終於緩過神,可以說出話了。
水生帶著他出了星火的房子。
來到弄堂裏,見美娟忙著搬花盆給二娘白素素房裏送去,一本正經的架勢,好像在做什麽天大的事情。除了她自己,哪個也不許碰獨輪車上的玫瑰花。
瞎眼龍抄著手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她螞蟻搬家。
水生拉了瞎眼龍一把,要他開車把他們送去莫家灣。
瞎眼龍一路疾馳,將汽車開到自來水橋。
水生和杜滿月下了汽車,換乘小船,來到莫家灣。
一路上,杜滿月屏住呼吸,兩隻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不敢左顧右盼。
因為莫家灣也是上海灘的一個傳說。
這裏上海灘青幫頂天的老頭子笑麵佛的老巢。四麵都是水,一條堤壩環繞,隻有一條水路可以進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上海灘幾乎人人都會講這個段子:
聽過書麽?知道《水滸》裏麵有個水泊梁山麽?啥樣子?聽說過沒見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告訴你,這世上真有水泊梁山。在哪裏?就在上海灘。莫家灣!去一回你就曉得了。啥叫龍潭虎穴!啥叫固若金湯!具體啥樣子?你問我,我問誰?
跟上海灘顧先生的傳說一樣,莫家灣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杜滿月身邊的人隻是拾人牙慧,說說而已。大家都知道莫家灣在上海灘,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可是沒有一個人去過。說到底,終歸是個傳說。
當堤壩上看守的兄弟拉起鐵閘放行,小船緩緩駛入莫家灣的一瞬間,杜滿月如同一口喝幹了一碗酒,血一下子湧上頭,渾身變得輕飄飄的。
這一天簡直太神奇了,就像變戲法一樣,彈指之間,他從一個傳說進到另一個傳說。
回去跟別人吹牛,哪個會相信他的話呢?
杜滿月懵懵懂懂地下了船,跟在水生後麵,穿過桂花林蔭大道,走進莫家花園。
水生把杜滿月交給朱貴,讓他帶著去看花園,自己進去裏院小洋樓找莫金生。
莫金生自從上次設局害死星火和陳先生以後,再也沒見過水生。他正琢磨找個什麽借口跟水生重歸於好呢,沒想到水生主動來見他,實在令他喜出望外,親熱地摟著水生的肩膀,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口中顛三倒四地說道:
“水生兄弟,我那次也是被他們給忽悠了。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早知道大兵開機槍掃射殺共產黨,我幹嘛要趟這個渾水?惹得咱們兄弟之間鬧不痛快?”
水生勉強笑笑,回了一句:“大哥,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你若是不提,我早就忘了。”
然後他便跟莫金生講了韓上雲去北京接正始和太太的事情。
莫金生連聲說道:“蠻好!蠻好!這兵荒馬亂的,是該接他們回來。上海灘畢竟是上海灘。有咱們兄弟在,出不了大事。”
水生又跟莫金生說,因為煙館搬去了老城廂,韓上雲跟朱虎他們上上下下熟得很,所以他打算自己不做了,讓韓上雲做三堂口香主大哥。
莫金生聽了有些緊張,摸著光頭問道:“水生兄弟,那你還要不要做莫門的大護法?”
“我當然繼續做我的大護法。除非大哥你老人家不願意。”水生答道。
“水生兄弟,我怎麽會不願意?”莫金生哈哈大笑。兄弟還是兄弟,他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那我沒的說。你願意讓韓上雲做三堂口香主大哥,就讓他做好了。二堂口和三堂口的事情都是你管著,橫豎你自己決定,不用問我。”
兩個人坐下喝了一會兒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一會兒話。
喝完了茶,莫金生去書房裏拿出一串鑰匙遞給水生,說道:
“這是莫裏哀路另外那幢花園洋房的鑰匙,原來給露蘭春住的。我現在用不著了,給你拿回去。等你太太和兒子回來,或許你可以用上。”
水生吃了一驚,問道:“大哥,那露蘭春呢?”
莫金生眨了眨眼睛,笑著回答:
“水生兄弟,我跟你講,你桂蓉姐自從知道蔣總司令是我的門生,給他們莫家光宗耀祖,簡直像變了一個人,對我百依百順。我找啥樣的女人她也不管了。就這麽著,我就把露蘭春接過來莫家灣住了,省得跑來跑去地麻煩。”
水生於是接過了鑰匙,與莫金生告辭,轉身離去。
這時候杜滿月已經看完了花園,正坐在門房裏等。
水生叫上他,一起出了莫家花園,坐船駛回自來水橋。
二人坐瞎眼龍的汽車回竹菊坊。
“小杜,花園的花啊草啊的你都看清楚啦?”水生問道。
“都看清楚了。顧先生。”杜滿月回答。
“把那些植物苗都準備齊了需要多久?”
“我們花房都有現成的。我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就能運過去種上。”
“哦?這麽快?”水生欣慰地說道,“那行。我明日過去花園洋房那邊等你,一起種花。”
杜滿月連忙說道:“顧先生,種花很累人的。不勞你老人家動手,我一個人應付得來。那點兒活一天就幹完了。”
水生沉默片刻,說道:“小杜,你曉得麽?竹菊坊靈堂供著的那個兄弟,就是在花園裏給人打死的。所以那邊的花草必須要我親手種上。”
杜滿月愣了一下,回答道:
“是。顧先生。我曉得了。”